梧桐雨/病雨5(1)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油麻地鎮鎮長李長望的兒子李大國,在省城已混得很有人樣兒了。這小子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一路悄然無聲,卻一路順風順水。在油麻地讀書時,他很少與其他孩子來往,喜歡獨處。在油麻地人的記憶里,這小子總是拿一根木棍、枝條之類的東西,獨自一人,在深巷裏走動,或是用棍子敲打地面,或是一邊走一邊用棍子的一端在人家牆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印跡。人問他話,他一般不作答,彷彿沒有聽見,依舊玩耍,依舊走他的路。油麻地沒有一個人在意他,而就在這不在意之中,他從鄉下的小學考入城裏的中學。從此,十天半個月,油麻地人才能見到他一次。他在不停地長高,越來越有李長望的模樣,但卻沒有李長望的野氣與雄風,反而越來越顯得文弱,像個書生。他與油麻地,油麻地與他,更是一天一天陌生起來。人們看到,他從城裏回來,大部分時間是坐在油麻地的最高處———一座廢窯的頂上,看大河,看蘆盪,看炊煙裊裊的油麻地小鎮。這一印象淡淡的,淺淺的,油麻地人依然沒有在意他。那年秋天,他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油麻地人的心震動了一下。然而,他卻顯出一番無動於衷的樣子,安靜地呆在家中,要不還是坐到那座廢窯的頂上。後來,他去念大學了,很少再回油麻地。即使回來,還未等鎮上有多少人看到他,便又走了。後來,聽說留省城工作了,但油麻地人搞不清楚他在省城究竟幹什麼工作。偶爾,他回來一趟看看母親,都是速回速去,幾乎了無痕迹。
油麻地沒有一個人會想到多少年後李大國會重返油麻地並在一段時間裏主宰這裏的天下。
大學畢業后,他被分到省政府辦公室。本是一個普通工作人員,但他頭腦清楚,聰明伶俐,手腳勤快,有人緣,有人氣,有能力,做事有分寸,拿捏得當,有點兒才氣,加之還有一點兒鄉下人的樸直,不到一年就做了科長,然後又做了副處長。這回組織部找他談話,話雖沒有挑明,但他聽得出上頭有讓他去瓢城承擔重要工作的意圖,要安排他到基層掛職。告訴他,他馬上便可去瓢城。到何處去掛職,由瓢城的組織部門安排。他沒有多作停留,匆匆收拾行裝,第二天就趕到了瓢城。瓢城的組織部門早已接到上頭的通知,見了他,十分殷勤。他從這番殷勤中感覺到了他日後在瓢城的位置。但他小心謹慎,萬分的平和與謙遜。當談到掛職一事時,他說:“我到最基層,那裏最鍛煉人。”組織部門知道上頭日後對他的安排,覺得將他放到最基層去掛職不妥,建議他去一些中層單位掛職,他卻固執地堅持:“還是去最基層吧。”組織部門勸說不了他,只好作罷。在商量去哪一個具體基層時,他像是早已考慮好了,說:“去油麻地。”隨即,他說,“那是我的家鄉。我是油麻地養育大的,正好可借這個機會,為家鄉做點兒事情,也算是報答父老鄉親。”組織部門覺得他的選擇是有些道理,並為他不忘家鄉的精神所感動。但也感到為難:“在油麻地安排一個什麼職務呢?”他情況透熟:“油麻地的黨委書記是杜元潮,他已經到了年齡了,可以退居二線了。組織上如果放心,在還未向油麻地派新的一把手之前,我可以暫時負責那裏的工作。”組織部門同意了。
於是,杜元潮被通知上來談話。杜元潮還想干幾年,但現在既然組織部門讓他退下來,他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他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他問誰去接替他的工作,組織部說過不幾天就知道了。當天,他就留在了城裏的那幢大房子裏。晚上,他與采芹睡在那張大床上,說起他要退下來將有新人去油麻地接替他的工作時,二人都未想到李大國。杜元潮說:“退下來也好。退下來我就能常住在城裏,跟你天天在一起了。”想到自己常將采芹獨自一人留在城裏守着這幢房子,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他感到自己老了。
這天,李大國在組織部的副部長老胡陪同下來到了油麻地。當小輪船靠在鎮前的碼頭上第一個走下李大國時,跑過來圍觀的人說:“這不是李大國嗎?”“李大國,是李大國,就是李大國!”有他的同學,情不自禁地喊:“李大國!”
李大國仰起頭,望着岸上的人,搖搖手。
他怎麼在輪船上?油麻地的人猜測他大概是跟順船回來的。
杜元潮穿得滑滑滴滴地早等候在鎮委會辦公室里。聽到外面的動靜,知道新書記來了,就出門來迎接。那時,李大國一行幾人,已經穿過人群往鎮委會而來。李大國叫了一聲杜書記,杜元潮看到了李大國,微微有點兒驚訝,但也未多想,只是點點頭,走過他身邊,老遠就伸出雙手握老胡的手。他認識老胡。握了手,他就來回張望,尋找那個接替他的新書記,但除了看到小輪船的駕駛員和一個他見過的秘書外,並沒有看到其他新面孔,心裏感到疑惑。
鎮委會門前的廣場上站滿了人,他們是被通知來開會聽組織部宣佈新書記的。他們與杜元潮一起疑惑着。他們有人將那位組織部的副部長當成了新書記。
在進鎮委會的大門時,李大國與老胡互相謙讓着,這個讓那個先進,那個讓這個先進,最後還是李大國大大方方地先進了。
杜元潮很納悶,但依然沒有想到會由李大國來坐鎮油麻地的天下,因此依然沒用正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