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時代》第四章(8)
最後一個男人,就是史天雄。有很多年,金月蘭已經遺忘了這個男人的存在。這個讓她無話可說、一言難盡的男人,曾經被她詛咒過幾千遍。她知道,史天雄是無辜的,但她還是忍不住地想詛咒他,特別是她遭遇婚姻危機的那些年。今天歷經磨難終於可以平靜地看待歷史的金月蘭,理智地認為,選擇刁明生做丈夫的決定,與史天雄毫無關係,至少沒有直接關係。可在當時,金月蘭必須把這筆賬記在史天雄頭上。一個就要做父親的魁梧英俊的男人,而且還是個剛剛為國家立了大功的戰鬥英雄,為什麼要向一個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姑娘隱瞞這個重要身份長達兩個月零八天?難道你不清楚那個時代英雄的身份可以讓無數個浪漫而純真的少女想入非非、整夜難眠?一個有婦之夫,陪一個大姑娘過馬路,為什麼要用手輕輕碰姑娘的肩膀和腰肢,嘴裏還不停地說:“當心,當心”?你可以辯解這是男人的風度和教養的體現,可你想沒想過姑娘生長的環境和受的什麼教育?在孤兒院的幾年,少量的男孩只是成群女孩嘲笑的對象。偌大的國棉六廠,男女比例是一比六十!同桌吃飯時,你為什麼總給我一個人夾菜?僅僅是因為我的胳膊不夠長嗎?這完全是徹頭徹尾的引誘,至少也是獻危險的殷勤!終於,這個姑娘愛上了你,你卻在某一天輕描淡寫地對這姑娘說:“做完巡迴報告,我就要當爸爸了。我希望是個兒子。”是你這個混蛋一腳把初戀中的姑娘踢進了冰窟窿!是你讓這個姑娘失去了戀愛時必要和必需的聰明和理智,讓她根本沒想刁明生向她獻無數的殷勤,目的只是想把她變成一把向上爬的梯子!她在婚前就允許刁明生親她抱她,就是因為她在你的部隊營區,看見你和你腆着大肚子的妻子,親密無間地躺在黃葉滿地的銀杏樹下,頭挨頭依在粗大的樹榦上曬那冷冬的夕陽。那一次,她去部隊的目的,是想讓你親她一口,然後就和刁明生確立正式的戀愛關係。那些年裏,金月蘭很難用平常心看待她和史天雄那段短暫的情感經歷。
金月蘭正在疑惑自己為什麼又一次想起了史天雄,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神秘地閃進屋子,把門掩上了。金月蘭下意識地理着頭髮道:“冷不丁的,把我嚇一跳。什麼事?”女人壓低嗓音說道:“月蘭,外面來兩個找你的男人,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帥,一個比一個結實。他們一人拿一份報紙,說要見你……”金月蘭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李姐,又不是介紹對象,說他們高矮胖瘦幹什麼?他們是不是來應聘的?”李姐說:“你一天不成家,我就得操這份心。看着不像是來應聘的。他們說認識你,有十好幾年沒見你了。一口普通話,丁點椒鹽味都沒有,不像是西平人。”金月蘭狐疑地思想一會兒,“十來年沒見的熟人?想不起來是誰了。要是來應聘的有多好。李姐,麻煩你請他們在進來。”
剛一見面,寒暄的話還沒說完,上班時間到了,出納和會計也進了這間寬大的辦公室。金月蘭只好把史天雄和楊世光送到店門口,提出晚上請他們在老媽紅火鍋城吃飯。
楊世光注意到金月蘭初見史天雄時一閃而過的少女般的羞澀和慌亂,認為自己去吃這頓火鍋不合適,下午突然變卦,打電話說叫舟橋團的戰友拖住了。史天雄罵了楊世光心理陰暗,獨自去了老媽紅火鍋城。
因為時間間隔的悠長,吃火鍋的時間只夠雙方填履歷表式的答問,深度不過比英國人見面問天氣略嫌親近。這顯然不是曾經相互惺惺相惜男女重逢劇目的核心。吃完火鍋,金月蘭把上演全本重逢劇目的舞台選在錦江的沿江公園裏。錦江自古被西平人尊稱為母親河。這條母親河在西平市近百年的工業化進程中已經變了質,成了一條人見人厭的排污河。燕平涼市長上任后,因為西平的原始積累已頗具規模,咬牙勒褲帶在一片反對聲和疑問目光下拿出近百億人民幣,投入治理母親河的工程。三年下來,市府招商引資的廣告中,已經可以寫上“這裏有堪與法國賽納河、德國萊茵河比美的居住環境”了。只用看看它現在銀河下凡的晚景,和那些在初冬的寒冷里緊緊依偎在小石凳上不肯回家的情侶,就明白什麼叫功在千秋了。
金月蘭倚在江邊的護欄上,望着星光點點的江水說:“天雄,我注意到你一直沒有問我后不後悔捐二十萬遺產這個問題。這有什麼好問的?誰要問你,史天雄,你后不後悔參加了十幾年前那場局部戰爭,摸着戰場上留下的傷疤,看着今天兩國高層領導互訪的新聞,有何感想,不是很可笑嗎?你當了很久的官,很大的官,可你沒有改變。我真高興能在這個時候見到一個不會問我后不後悔這種問題的老朋友。我不後悔,即便我今天一貧如洗,我也不後悔。回憶起我們一起做報告的情形,我還是認為它單純美麗。你不會笑我吧?”史天雄露出白牙笑了,讚歎地說:“說句心裏話,我很佩服你。一個理想主義時代終結了,可並非所有的理想主義者都改變了初衷。世界永遠都需要理想主義者。你剛才談的一個細節對我觸動很大。你們‘都得利’有黨支部,這並不特別,特別的是你們還定期發展黨員,入黨宣誓儀式還要升黨旗,高唱《國際歌》。”金月蘭轉過臉說道:“你可別誇我。升黨旗、唱《國際歌》,還是從你嘴裏聽說的。你不知道當時你給我講這些時我的心情,真像受了基督教說的洗禮。可惜我入黨時根本沒舉行這個儀式。我是‘都得利’的黨支部書記,有權了,當然要搞這個儀式。”史天雄聽呆住了,老半天才嘆息一聲,“可惜這種儀式很多地方都不搞了,包括我們部里。形式有時候很重要,可惜我們總是做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潑掉的傻事。走你現在這條路的人會越來越多,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堅持搞這種入黨宣誓儀式。像你這樣的私營業主實在太少了……”金月蘭一聽私營兩個字,馬上打斷道:“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已經變成資本家了?你說太少是什麼意思?你已經知道了,我走這一步很無奈。‘都得利’公司所有員工,都是下崗人員,至於存不存在剝削,我不敢肯定……反正你認為我是資本家就算是資本家吧。誰讓我爺爺是資本家呢,誰讓他老人家臨終前在台灣還能想起留在大陸的兒子呢。我爸十八歲就加入了地下黨,倒是沒人再提了。西平報紙的記者,也總是拿我的今天和我爺爺作比較,好像我父親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好了,不再表白了。反正我當董事長兼總經理的‘都得利’公司如今已經站到國營商場的對立面了,我再表示對黨對政府的忠誠,誰會相信。”打機關槍一樣掃射一通后,金月蘭獨自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