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楊(2)
病房裏的空氣二十年來都是一樣的味道和質感。剛才在二樓的時候我碰上早已退休的老院長。很多年前他是爺爺奶奶的大學同學。他驚喜地說:“哎呀你已經長成大姑娘了,你就在這兒上班?好好好。”我懷疑他是否真的知道我是誰——他三年前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果然他說:“你媽的身體現在還好吧?告訴她要鍛煉。”我笑容可掬地說我一定轉告。然後看見楊佩站在樓梯口沖我擠眉弄眼。
“你大小姐還真有愛心,”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取笑我,“跟那麼個老糊塗聊得津津有味,夠閑的。我可快累死了。你知道嗎?昨天晚上那個皮皮發病危通知了,折騰了一夜。我骨頭架子都散了。”“病危?”我說,“昨天我看着還好好的。怎麼樣了?”“沒死。”她把化妝盒放進坤包里,“救過來了,人都醒了,不過我看他媽是快瘋了。”她拍拍我的肩膀,“寶貝兒我走了,回頭小鄭來了你讓她把堡獅龍的優惠卡還我。”
她走了以後的這間休息室還真是安靜。我從柜子裏拿出我的白衣。它曾經是雪白的,現在已經變成了象牙白。不知不覺間,我穿了三年。我照例把該給的葯送到每一床。那些父母往往像孩子一樣沖我脆弱地一笑,倒是躺在床上的那些孩子,才七八歲甚至更小眼神就已漠然到一種境界。我走到皮皮跟前,他在輸液,閉着眼睛。他媽媽,那個說是三十歲看上去足有五十的農村女人拘謹地跟我打招呼。“皮皮,”她說,“叫阿姨呀。”“別,”我打斷了她,“讓孩子睡吧。”“他不睡,”她有些緊張地笑笑,“剛才他還說他不瞌睡呢。”這時候皮皮睜開了眼睛,他是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阿姨好。”他說。“皮皮,”我俯下身子,“今天天氣特別好,阿姨幫你拉開窗帘吧。”——我跟孩子們說話的語氣一向被楊佩批判為“矯揉造作”。他輕輕地笑了笑,“不用。太陽晃眼呢。”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我走出去,現在我要到樓梯對面的另一間病房。皮皮他們那間是給十歲以下的孩子的,我現在要去的這間住着十到十四歲的孩子們。我比較喜歡來這一間,因為這兒住了兩個活寶:龍威和袁亮亮,都是十三歲,一對相逢恨晚的難兄難弟。常常交流黃色笑話,也常常互相嘲諷對方做骨髓穿刺的時候表現得像個娘們兒。
“美女你好。”他們每天都這樣跟我打招呼。
“美女,”龍威指指袁亮亮,“他剛才居然說你長得像舒淇,我十分氣憤,怎麼能拿你跟拍三級片的相提並論呢。打他!”
“小點聲。”我笑着,“省得陳大夫聽見了又罵你們。”
“已經罵過了。”龍威說,“你來之前就罵了。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大清早的。”
“準是昨天晚上跟他老婆不和諧。”袁亮亮壞笑。陳大夫就在這時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病房門口,非常戲劇性。“小宋,”他說,“葉主任叫你。”
我出來的時候他跟我說:“我真不明白這兩個孩子,哪點兒像得癌症的?”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在心裏說,日子再艱難,人也找得到快樂。這跟勇敢和樂觀什麼的不搭界,這是本能。我倒是真希望他們倆能在這住久一點,這樣工作就沒那麼辛苦——每一天都是千篇一律的,一樣的步驟,一樣的程序,一樣地從早忙到晚,說不定再過兩年,連說話用的詞都懶得換了。日子倒是好打發,很快,已是晚上十點。
這個星期是楊佩的夜班,不過她大小姐遲到是家常便飯。我先去看了看皮皮,他睡得很好,不止他,整整一病房的孩子都已經睡著了,他們睡着的臉龐沒有白天那麼早熟。我再轉到隔壁的加護病房,去給那個叫方圓的小姑娘量體溫。她是個敏感的孩子。當然,這裏的孩子都很敏感,但她更甚。漆黑的眼睛,懂事地看着你,才八歲就有了種嫵媚的表情。陳醫生斷定她最多還剩三個月,我信。她眼睛閉着,睫毛卻一扇一扇的,她媽媽,那個清秀瘦弱的小學老師站起來。“您坐下。”我說,“不累吧?”“不累。”她笑笑。“要是累您就在這張床上躺會兒。”我指指另外那張暫時沒病人的空床。“我知道。”她又笑笑。我離開帶上門的時候她攤開膝蓋上的童話書,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她的女兒:“還聽嗎?”
現在我終於要去龍威和袁亮亮他們那兒了,這令人輕鬆愉快。果然,偌大一個病房,一些陪床的父母都在打盹了,就剩他倆還醒着。龍威居然把他的語文練習冊擺在膝頭,一本正經地用功。“從良了?”我壓低了聲音逗他。他沒理我,倒是袁亮亮一如既往地接茬兒,“這叫故作‘與病魔鬥爭’狀。”“《滕王閣序》,”龍威自言自語,“誰寫的?”“王勃。”我說。“哪個‘勃’?”他問。“勃起的勃。”袁亮亮說。
“睡吧。”我說,“別太累了。”“就是,”袁亮亮接口,“人都快死了還管什麼《滕王閣序》。”
“操,你他媽的給老子閉嘴。”龍威瞪起眼睛。“小點聲,”我說,“趕緊睡。等會兒楊佩來了可就沒我這麼客氣了。”“真是的,”龍威嬉皮笑臉,“要是每天都是你值夜班該多好。”“每天,”我把他的書放到床頭柜上,“那還不得折騰死了。”“說,”袁亮亮換了一個嚴肅的表情,“誰‘折騰’你了?是不是陳大夫?我早就看出來他對你圖謀不軌。”“你——”我本來想說“你去死吧”——那是我的口頭禪,不過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