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另一個她

這間病房並沒有其他病人，祖孫倆沉默着，只有勺子輕碰不鏽鋼保溫碗的聲音時不時響起。

眼睛盯着勺子，林藝沉默地喝着粥，不知從何說起才合適。

若她沒有活過一回，又恰好知道原主的人生軌跡，心情肯定不會這樣沉重。

這個可憐的老人，以後就是她的奶奶，她很強勢，恰好自己也是個固執的性子，兩人相處的模式，必須改變，不然衝突肯定不小，日子絕對不會安生。

別說什麼進入演藝圈了，按照這位奶奶的性子，她覺得好的，孫女就必須按照她的規劃去做，學業、工作甚至婚姻，恐怕都由不得她自個兒做主。

李鳳霞也沉默着，看着孫女好好的坐在她面前安靜地喝粥，哪怕一夜沒睡，也不想眨眼。

昨晚大半夜送孫女來醫院急救的路上，當著學校老同事的面，她是既丟臉又害怕，那會兒她對孫女的軟弱感到非常不滿，覺得孫女一點也沒遺傳到她的堅強與勇敢，決定等她醒了，更加嚴厲地管教她，讓她再也不敢做出這種事來。

但今天一早，來醫院的路上，她遇到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正在哀哀痛哭，大街上圍了好大一圈人在那議論紛紛，原來這個孩子，也是因為高考沒考好輕生了。

和自家寶貝獨苗苗不同，那個姑娘去了，自家孫女搶救及時，救回來了。

就在走到街口的那一剎那，她就想明白了。

什麼爭氣、面子，都是虛的，並不是每個人都是掐尖要強的性子，強逼着小兔子追着肉跑，她不會為肉腥味兒激動，只會覺得痛苦不堪。

她的孫女她知道，是個文靜軟弱卻又容易鑽牛角尖的彆扭性子，她年紀還小，不懂社會的殘酷，她沒有出人頭地的心，非要逼着她飛得更高更遠，她反而會怨，會恨。

“吃飽了好好睡會兒，奶奶在這看着你，別怕啊！今天再觀察觀察，咱們就可以回家去了。”

李鳳霞聲音里透着疲憊，臉上不再帶着刻板的嚴肅神情，反而有點如釋重負的慈愛。

不管功名還是利祿，都比不得命重要。

之前她還以為孫女是故意嚇唬自己，想要任性地隨波逐流，現在見識了活生生的例子，她是一點險也不想冒。

她的男人走得早，她的兒子也走得早，她怕被人欺負，只能咬着牙爭強好勝，卻從沒想過，事實上，在她內心裏，她是寧願他們碌碌無為，也只求他們能活着的。

一家人齊齊整整，總比陰陽兩隔好。

她真的陷入誤區太久了，這件事情，正是一道警鐘。

林藝不知她奶奶今早遇到了什麼，也不知她的想法已經改變，改善兩人相處模式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加上害怕露餡兒不敢多說，只得繼續裝憂鬱裝疲憊。

側躺在病床上，微微垂着眼，盯着正在收拾餐具那雙乾瘦的手，林藝輕聲道：“奶奶，對不起。”

總得有個台階，這件事才能過去，林藝開始行動起來。

她覺得原主和奶奶本是相依為命的關係，敢情必然很好，之所以發生大矛盾，不過是交流不暢，奶奶不在乎孫女的想法，孫女不樂意也不敢強勢地表達。

她先認錯，就是表達自己情感的一次嘗試。

現在是表達愧疚，以後就可以是商量，可以是反對。

深藍色的床單上，猛地落下兩滴淚水，水漬在純棉的床單上飛快暈開，林藝匆忙抬頭，只見到奶奶匆忙轉身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隨着一聲悶悶的“嗯。”，奶奶拎着收拾好的保溫飯盒走了出去，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吃了葯輸了液，醫生下班前最後一次檢查完，說沒什麼問題可以出院了，李鳳霞連忙辦了出院手續帶着孫女回家。

醫院太可怕了，因為丈夫和兒子去世的關係，她其實很不喜歡醫院，若非必要，絕對不願在這多待。

林藝滿心忐忑跟着奶奶回了家，一路上全神戒備，生怕自己和原主生活習慣差異太大，露餡兒了不好解釋，結果一路觀察發現，不管她如何試探，奶奶對待她的態度依然如故。

想想也是，要不是親自經歷過一回，恐怕她也不會相信重生這種事情真的會發生。

而且，經歷大難過後，性情改變許多，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路回到山林二中家屬院，林家的房子在二樓，是套兩室一廳，房子挺新的，收拾得非常整齊。

進門最顯眼的就是整面牆的大書櫃。

大書櫃加上簡單的辦公桌，以及拐角處的單人沙發、落地燈，整個客廳就像個大大的開放式書房。

回到卧室一看，卧室里除了衣櫃和床，也有一個稍小的私人書櫃，放着課本以及課外讀物，除此以外，就是一個放着筆筒的小書桌，哪怕床下幾個紙箱，裝的也都是各種做過的卷子。

隨手一翻，超級學霸的卷子，紅通通的分數相當刺激小學渣的心，林藝吁了口氣原樣放了回去。

看來有時間得好好學習。

整個家裏，大概七十多平，除了書報以及幾份科學類雜誌，沒有任何娛樂的東西，更別說言情、明星畫報、連環畫或者漫畫之類的，帶有強烈個人喜好的東西。

吃過晚飯洗過澡，祖孫倆早早上床睡覺，卧室門開着，一晚上林藝至少聽到七八回輕輕的腳步聲。

奶奶不安，睡不着，她又何嘗能安眠？

醫院是公共場所，她不會有壓力，現在進入一個陌生的家庭內部，不是演戲，而是生活，情感上接受起來還需要一段時間，暫時她還是很不習慣的。

對未來的規劃，對仇人的算計，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斷冒出來，直到半夜，實在疲憊不堪，她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剛剛起床，奶奶就收拾利索說要帶她出去辦事，她也不好多問，怕這事兒是早就定好的，只是奶奶不放心她一個人，才會帶着她。

兩人坐公交到了百貨大樓，奶奶帶着她直奔電視機櫃枱，眼都不眨，掏錢買了台最新款34吋彩電。

在林藝眼裏，這樣的“傻大個兒”電視機，非常落後，但在這個時代，卻是非常昂貴的東西。

直到工人上門裝好，奶奶一邊看着說明書一邊彎腰蹲在電視機前調台，對她說“以後我不逼着你學習了，奶奶只希望你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地活着”，她才明白，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事，而是一位祖母飽受驚嚇過後的一片慈愛之心。

林藝非常感動，這樣單純的，來自家人的關愛，她從來沒有得到過。

“得啦！以後別要死要活的嚇我就好！我這六十幾的老不死都還沒死呢，你插什麼隊？來看看有什麼好看的！花了好幾大千，要不是你考了狀元，學校和市裡都有獎勵，我才捨不得給你買！哭什麼哭？成天哭哭啼啼像什麼樣？”

林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是啊，上輩子的事情，哪怕當時痛徹心扉，如今也不值得她哭了。

這個奶奶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摸清她的性子，相處起來肯定不會難。

正在她笑聲未歇之時，電視機傳來一道聲音：“今日最新消息，童星出道的女星林藝，被發現死在卧室……”

她上輩子是死了才重回現在的，要不是因為這個新聞，她都忘了，在這個時代，還有另一個她存在着。

不過，現在沒了。

林藝沉默着，起身換了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