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如血》第十一章(2)
保良簡單說了父親的情況,說父親已經退休,保良母親去世后又重新找了老伴,現在生活還好。保良沒說自己被學校開除這段經歷,也沒說他與父親之間,尚未解除的隔閡。權三槍也簡單說了權虎和姐姐的情況,權虎和姐姐早就不在本地本省,早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從權三槍的口中保良知道,姐姐雖然也曾找過他們,但姐姐並不知道父親對她和權虎的婚姻,是否已經接受,是否可以默許,所以對與家庭和解,對與父母團聚,一直心懷顧慮。保良不敢說父親早已原諒了姐姐,也不敢說那樁事過境遷的婚姻和兩家已成歷史的恩怨,在父親這邊早已不再掛齒,但當權三槍提出可否見見保良的父親,把保良姐姐的心情及近況,當面做個轉告時,保良立刻下意識地感覺,這不僅是父親最終原諒姐姐的一個轉折,而且,甚至,很可能也是父親赦免寬容他的一個契由,是恢復父女和父子關係的一個天賜良機。因為在保良的心底,始終保留着一個信念,那就是:血濃於水,情大於恨。不管有多少前嫌舊隙,父親實際上還在愛着姐姐,姐姐也實際上還在愛着父親,只不過他們各自礙着自己的臉面,誰也不肯率先低頭,向對方伸出和解的手臂。這個清晨也許讓保良一生不會忘記,他萬分激動,無比興奮地帶着權三槍離開這座舊樓、這個院落,向他家住的方向走去。權三槍還提了一隻手提包,裝了一提包從鑒寧帶來的鑒寧甘桔,做為送給保良父親的禮物。鑒寧甘桔是鑒寧的地方特產,在全省全國一向非常著名。省城雖然也有賣的,但那感覺當然和從鑒寧直接帶過來的,截然不同。乘出租車從這條舊城老巷出發,到保良家所住的街區,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在路上權三槍也談到了這個院子,和保良已知的情況大體相同。這院子的主人目前仍是權虎,當初權家十分便宜地買下這裏,確實計劃開個餐廳,後來因為權虎和保良姐姐的婚戀之事鬧得不可開交而拖延下來。拖延下來的過程權三槍不說保良也都知曉——後來權虎帶着姐姐私奔,再後來權家突然出了事情,權虎雖然無辜,但本錢已然殆盡,這座本可大有前途的院子於是閑置於今。權三槍前些天從南方過來辦事,順便代權虎看看這座宅子,如能碰到合適買家,只要價錢不虧當初,順便賣掉也未嘗不可。從權三槍的話里保良不難聽出,南方的生意並不好做,權虎和姐姐現在的生活,也顯然不象過去那麼寬裕。出租車把他們帶到保良家的巷口時天已大亮,街上的行人車輛漸漸多了,但小巷似乎依然朦朧未醒,整條巷子鴉雀無聲。保良興沖沖帶着權三槍進了他家的小院,他用鑰匙打開房門時聽到楊阿姨已經起來了,正在廚房燒水。嘟嘟也起來了,在衛生間裏大聲地漱口刷牙。父親卧室的門也開着,保良記不得有多久了,他第一次沖父親的屋門那邊叫了一聲:“爸!”保良走到父親的卧室門外,又叫了一聲:“爸!”屋裏沒有應聲,他說:“爸,權三槍大哥來了,他看您來了。”話音未落保良忽然聽到身後楊阿姨的尖聲驚叫,他被這聲突如其來的驚叫嚇得通身機靈,整個人象是跳了一下似的回過頭來,他看到的除了楊阿姨那張因恐懼而慘白的臉,還有撒滿一地的黃燦燦的甘桔,緊接着撞入他眼帘的是面目猙獰的權三槍和顯然是藏在手提袋裏的一支短柄步槍,保良還沒有驚叫出聲耳朵就被一聲巨響轟聾,他看到楊阿姨的額頭鮮血迸放,噴射狀地濺滿身後的白牆。在楊阿姨仰面倒下的同時,保良的聽覺瞬間恢復,麻痹的神智在此一刻也被嘟嘟的嘶聲尖叫驀然激醒!他一步退進父親的卧室,想要叫起父親,他唯一僅存的念頭,就是保護父親!但父親的卧室里除了床上尚未疊好的被子,空無一人。屋外的槍聲再一次響起,與第一次同樣巨大的響聲轟啞了嘟嘟的嘶叫。保良跌跌撞撞衝出這間卧室,看到衛生間的門上已經鮮血淋漓。在滿目血紅的視野中,他看到了那隻步槍黑洞洞的槍口,迎着他的目光從下往上迅速端平,保良僅是憑着下意識的身體力量,雙腳機械地向過道逃去,從父親的卧室門口逃進過道只有五步之遙,那短短的五步保良竟象奔跑了一個世紀。過道里的第一個房間是嘟嘟的房間,保良未加猶豫便躥了進去。他面前唯一的出口就是屋裏緊閉的窗子,他用盡全力騰空而起,迎面撞向那扇半遮紗簾的玻璃,在玻璃砰然破啐的剎那,權三槍的子彈掠過了保良的頭皮,擊中了鋁製的窗框,窗框上的槍擊和玻璃的破裂混淆在一起,不知加重了還是沖淡了聲音的恐懼,保良幾乎是帶着一身的玻璃和子彈濺起的粉塵,還帶着撕破的半截窗紗,飛出了他家的房子。這堵帶窗的牆壁,就是整撞房屋的后牆,這堵后牆的對面,就是另一戶人家的前門。那家的一個主婦正端着一隻魚缸走出門來,恰見保良身沾血跡越窗而出,嚇得失手摔了那隻魚缸。她驚恐地看到保良踏着滿地浮水和掙扎的金魚朝巷口的方向奔逃,身上那件沒有系扣的紅色上衣在奔跑中瘋狂地甩動着后擺,猶如火焰一樣在風中獵獵燃燒……在保良逃走的身後,整個街區突然變得萬籟俱寂。保良跑出這片未醒的街區,跑上朝陽普照的大路,路邊的商店剛剛開張,街上的車子開始擁擠,四周的嘈雜越來越甚,但保良的耳鼓裏除了砰砰作響的槍聲,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