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骨頭》第三章(4)
爸爸後來做了一個木架取代我,琳茜和巴克利不像我一樣喜歡帆船。爸爸用盡招數想引起他們的興趣,試了幾次之後,爸爸放棄了,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裏。除去我和爸爸,對我們家其他人而言,每隻玻璃瓶里的帆船看起來都一樣。那天爸爸一邊整理房間,一邊和我說話。"蘇茜,我的寶貝,我的小水手女孩,"他說,"你總是喜歡這些比較小的帆船。"我看着爸爸從書架上取下玻璃瓶,將它們在書桌上排成一列,然後拿媽媽一件撕成布條的舊襯衫擦拭書架。書桌下擺了一排排的空瓶,我們收集了這些瓶子,準備建造更多船隻。壁櫥里還擺了更多的瓶裝帆船,有些是爸爸和祖父一起做的,有些是爸爸獨立完成的,有些則是我們父女倆合作的結晶。有些船隻保存得很好,只有船帆稍微泛黃;有些船隻過了這些年船身已經歪斜,甚至倒下。書架上還有一個我出事前一星期,在我手中忽然起火的玻璃瓶。他最先把這個瓶子摔得稀爛。我心中一陣抽痛。他轉頭看看其他玻璃瓶,瓶瓶標示着年歲記憶,瓶瓶可見扶持瓶口的手:他過世父親的手,他死去女兒的手。我看着爸爸砸爛剩下的玻璃瓶,他一面喃喃說著蘇茜死了,一面把玻璃瓶砸向牆壁和木頭椅子。砸完之後,爸爸站在客房兼書房裏,四周都是綠色的玻璃碎片。所有的玻璃瓶都被摔在地上,船帆和船隻的碎片散見於破碎的玻璃間,爸爸獃獃地站在一片狼籍之中,此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突然在爸爸面前現身,每片玻璃、每個閃閃發光的碎片上,都可以看到我的臉。爸爸低頭觀望,目光搜尋房間的每個角落。太不可思議了!但過了一秒鐘,我就不見了。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放聲大笑,笑聲發自丹田,有如野狼的哭嚎。他笑得用力又大聲,在天堂的我聽了全身發抖。他走出書房,走過兩個房間,來到我的卧房。樓上的走道很窄,我的房門和其他房門一樣小巧單薄,一拳就可以輕易地擊穿房門。他原本打算把我梳妝枱的鏡子砸爛,撕下牆上的壁紙,但他非但沒有這麼做,反而緊捏着床單,頹然地倒在我床邊低聲啜泣,淡紫色的床單被他捏得皺成一團。"爸爸?"巴克利問道。弟弟站在門口,一隻手握着我房間的門把。爸爸轉頭,但卻遏止不了淚水,他抓着床單,慢慢地癱倒在地上,然後他張開手臂,叫巴克利過來。通常他一叫,巴克利便會跑過來,但這次他叫了兩聲,小弟才奔向爸爸懷裏。爸爸把小弟包在床單里,床單還留着我的味道。他記得我求他,允許我把房間漆成紫色,也記得他幫我把過期的《國家地理雜誌》移到書櫃下排(我當時已立志鑽研野生動物攝影術)。他還記得我曾是家中惟一的小孩,只是過了不久之後,琳茜就出生了。"我的小人兒,你對我來說是多麼特別啊。"爸爸緊抱着巴克利說。巴克利抽出身,目不轉睛地看着爸爸滿是皺紋的臉,看着他依然淚跡閃閃的眼角,巴克利一臉嚴肅地點點頭,親吻爸爸的臉頰,童稚的臉上充滿保護的神情。孩子疼愛大人,這樣的童稚之情是如此聖潔,連天堂里的人也做不到。爸爸把床單圍在巴克利的肩上。他記得我有時睡到一半,從高高的四柱床上跌到小地毯上,卻不會醒來。他坐在書房的綠色椅子上看書,被我摔下床的聲音嚇了一跳,趕快跑到我房間看看怎麼回事。他喜歡看我熟睡的模樣,即使做了噩夢,甚至摔到硬邦邦的木板地上,我依然呼呼大睡。在這樣的時刻,他相信孩子們將來一定會當上總統、國王、藝術家、醫生,或是野生動物攝影師,孩子們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我過世前幾個月,爸爸看着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只是這次我床上多了巴克利,巴克利穿着睡衣,抱着小熊,背對着我窩成一團,半睡半醒地吸大拇指。爸爸當時第一次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想到做父親的不可能長生不老,忽然覺得有點難過。但他又想到他有三個小孩,這個數目讓他稍微放心一點,他想將來不管自己或是孩子的媽出了什麼事,三姐弟總還會彼此關照。這麼看來,由他開始的家系會綿延不斷地持續下去,就算他一頭倒下,沙蒙家依然像強韌的鋼絲一樣斷不掉。他在小兒子身上找尋女兒的身影。他在內心大聲告訴自己:把愛留給生者吧。但我飄忽而逝的影像卻像繩索一般,不停地把他往後拉,拉,拉。他看着懷中的小男孩,"你是誰?"他喃喃問道,"你從哪裏來?"我看着爸爸和小弟,心想事實和我們在學校學的差距真大。學校里大家說生死之間界線分明,事實上,生者與死者之間有時似乎朦朦朧朧,難分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