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黑暗與寂靜(3)
我又想用手去摸她的臉,她向後一閃,暗示我的手太臟。同時還問莎莉文老師:“你沒有教這個孩子禮貌嗎?”接着,她很慎重地一字一字對我說:“你去訪問一位女士時,絕不可太隨便。”我一連碰了幾個釘子,心裏當然很不痛快,因此就使性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可是蘿拉也不含糊,她立刻毫不客氣地一把將我拖起來。“穿漂亮的禮服時絕不可坐在地板上,會把衣服坐髒的。你這個孩子真是任性,一點教養都沒有!”我們要告別出來前,吻別她時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腳,免不了又被她訓了一頓。事後蘿拉告訴莎莉文老師:“這個孩子似乎任性了些,可是腦筋倒是很靈活的。”而我對蘿拉的第一印象是覺得她冷酷得猶如鋼牆,令人無法親近。蘿拉與我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因此,很多人拿我倆做比較。我們變成盲聾時的年紀相仿,開始時的行動粗魯,不易管教也很類似;此外,我們兩人都是金髮碧眼,又同樣在7歲時開始接受教育。相似點僅此而已,因為蘿拉用功上進的程度遠在我之上。這個暫且不說,蘿拉確實是一個既聰明又善良的人,如果她當初也像我一樣,有一位像莎莉文這樣的老師來教導她,則她的成就必然比我大得多。一想到這點,我就不得不慶幸自己的幸運。可是當我再想到自己已經活到40多歲,而且能和常人一樣講話,但對那些仍生活在黑暗荒漠中的人卻一點貢獻也沒有時,又不禁慚愧不已。該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雖然調查仍繼續進行中,但就既有的資料顯示,在國內,除去年紀很大或卧病在床的以外,那些又盲又聾在等待指引他們走出黑暗世界的就有379人,其中15人目前正值學齡階段,可是卻沒有學校能收容他們。常有人問我:“我該如何來處理這樣的兒童呢?”由於小孩子們智力、環境各異,因此我也不能很肯定地告訴他是該請家教,或是該送到哪一所學校去。我們能說的只是:“在兒童的眼、耳機能未完全喪失前,要儘快送到附近的盲啞學校去,否則這樣的兒童日後會不願意學習的。”在此,我順便向大家說明一件令許多人感到好奇的事,那就是一個人雖然生活在黑暗或沉寂中,可是他仍像常人一樣可以回憶、可以想像,過着屬於自己的快樂生活。當然,他要盡量以他可能的方式去接觸這個世界,不要自閉在這個世界之外。以我為例,因為我有許多朋友,他們又都熱心地把他們耳聞目睹的經驗灌輸給我,因此,我同樣可以生活得多彩多姿。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些朋友們對我的幫助,他們給了我許許多多的勇氣與快樂。無可諱言,身體上的不自由終究是一種缺憾,這點我也很了解。我不敢說從沒有怨天尤人或沮喪的時候,但我更明白這樣根本於事無補,因此我總是極力控制自己,使自己的腦子不要去鑽這種牛角尖。我時常自勉的一個目標是:我在有生之日,要極力學會自立,在能力範圍之內盡量不去增添別人的麻煩。以宗教上的說法來表示就是:帶笑背負起自己的十字架。這並不是對命運投降,而是面對命運,進而設法克服它。這種事在口頭上說來非常容易,可是要付諸實施的話,如果沒有很深刻的信仰、堅強的毅力,再加上友情的溫暖、上帝的指引,只怕很難做得到。現在回憶我的過去,值得安慰的是,我至少可以做一隻“只會模仿貓頭鷹的鸚鵡”。所謂“只會模仿貓頭鷹的鸚鵡”代表什麼?作家愛德華在完成《小洞的故事》這本書後,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我的祖父養了許多鸚鵡卻什麼也不會,只會模仿貓頭鷹鼓翅的樣子。來訪的客人們總是免不了要興緻勃勃地談論鸚鵡們的精彩表演,並頻頻追問它們還會什麼新奇花招。此時祖父就會一本正經地說:‘快別這麼說,否則我們的比利會不高興的,是嗎?比利,來,你來模仿貓頭鷹給他們看吧!’我常常想起小時的這段往事。現在我寫了這本書,就像那隻只會模仿貓頭鷹的鸚鵡一般。”我也把自己比喻成比利,因此很認真地模仿貓頭鷹。我的能力太有限,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件事,就跟小鸚鵡比利一樣。我在佛立斯特家中的書房寫完自傳的最後一行,由於手很酸,暫時停下來休息一下。這兒的院子裏有落葉松、山茱萸,但是沒有洋槐,至於為什麼沒有,我也不知道。我的腦海中時常浮現出洋槐夾道的小徑,因為就在那條小徑上,我消磨過許多時光,同時享受着朋友們無限的溫情,那幾乎可以說是我的人生小徑。現在,這些朋友們有的還在人間的小徑上走,有的則已徜徉於天國的花園裏了,但我對他們的懷念如一。認真說來,我過去曾看過的許多好書都是我的良師益友,它們代表着許多智者的智慧結晶,我同樣對它們懷着敬畏與感恩的心情。我的自傳稱不上是什麼偉大的作品,如果說其中還有些價值的話,並非由於我的才能,而應歸功於發生在我身上那些不平常的事情。也許神視我為它的子女而委以重任,希望由於我的盲聾而對其他人發生一點影響吧!神使我眼不能見,耳不能聽,因而也無法說話,是想通過這種殘缺而給世上的殘弱者一些啟示。神待我不薄,因為它為我送來了莎莉文老師,由她帶領我離開黑暗而沉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