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卡拉和雪莉(1)
跟愛麗絲約會一多,跟中國同學的來往就少了。愛麗絲跟着我參加中國人的聚會,一群人中,她經常是唯一的美國人。中國人聚在一起一般說漢語。(丁宜圓和徐國強還很客氣,愛麗絲在場時,他們說英語。)愛麗絲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麼,所以一言不發。有人說笑話,大家都笑,她也隨着笑笑。一次愛麗絲坐在兩個中國人之間,那兩個人扭頭用漢語交談,她挺直身子,手疊放在膝蓋上。我明白她的尷尬:那兩個人對視,愛麗絲的感覺卻是他們都盯着自己,彷彿她阻礙了他們的交流。我只好坐在愛麗絲身邊,給她翻譯周圍人說的話。可聚會上的閑話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有時一個人興緻勃勃地講一個並不好玩的笑話,愛麗絲問我他在講什麼,我勉強翻譯幾句,自己也覺得索然無味。還有一次,我和愛麗絲參加中國學生組織的野餐,人們聚在一棵大樹下表演節目。有人朗誦了他創作的一篇散文。這文章堆滿了形容詞,句句煽情,朗誦者的聲音又富有磁性,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愛麗絲追問我文章的大意是什麼,我急着小聲說:“沒什麼大意,通篇都是瞎說。”一場聚會下來,愛麗絲和我都累得慌。真是荒唐,我們本來好好的,幹嗎找這個罪受?有時也隨愛麗絲參加美國人的聚會。這些聚會通常是在一個大房間裏,桌上擺幾大盤子甜餅、水果,幾瓶檸檬水、橘子汁,人們各自拿盤子取些東西吃,三三兩兩聚着聊天。聊天的內容很寬泛——政治、體育、昨晚的動畫片、電影明星。大家盡量顯得詼諧風趣,偶爾也談些有意思的東西。不久,我也變得“幽默風趣”,能跟他們談笑風生。不過,人們之間始終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他們對別人的生活沒興趣,也極少談起自己的生活。就算提到了也只是浮在表面上,無非是最近忙什麼,閑了去過哪裏等等。如果有大事難以決定,只怕沒人會跟一個聚會上碰到的朋友吐露心聲。愛麗絲認識許多人,絕大多數只是見面隨便聊聊的交情。“愛麗絲,”有一次我問她,“美國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你跟我講講。”“瞧你問的問題!生活不就是生活嗎?”“人們天天都幹些什麼?”“幹些什麼?工作。”“工作煩了呢?”“工作煩了看電視——體育比賽、情景喜劇、真人真事秀。”“還有呢?”“不看電視就去舞會、買東西、看電影、讀閑書,有錢的去旅遊。”我想了想說:“這樣說來,生活挺無聊的。”“生活到哪兒都一樣。法國人說的:‘生活是一片勞碌和痛苦,中間撒了幾點希望和歡樂。’”愛麗絲注意到我對聚會沒興趣,也不勉強。我們時常單獨相處。印象里我的生活空間一下子縮小了,卻更有意思。我們在路上走,碰見一隻貓懶散地躺在幾片落葉之間,愛麗絲就向貓招招手說:“你好,傑克。”我問:“你怎麼知道他叫傑克?而且她可能是母貓,不是公貓。”“我只是覺得他的名字應該是傑克。”這時貓迷糊地睜開眼,看了看我們。愛麗絲嘆道:“可憐的傑克!現在它還睡得好好的,等到了冬天它就受苦了。”“冬天怎麼了?它們不回屋裏睡嗎?”“它們傻。它們喜歡睡在車蓋上——車剛停下來,車蓋是熱的,它們就美滋滋地睡著了。等到了半夜,下了霜,車蓋比什麼都冷,它們就都凍醒了,你說可不可憐?”愛麗絲接着學了幾聲貓叫,逗傑克玩。她學得很像,傑克也叫了一聲,算是回應。我也學了幾聲,傑克轉過身,慢慢走開,理都不理我。感恩節,愛麗絲的兩個最好的朋友來波士頓玩,我也作陪。愛麗絲的這兩個朋友從小跟她認識,一塊兒長大,又上了同一所大學。其中一個叫卡拉,戴黑框眼鏡,在計算機公司幹活;另一個叫雪莉,做心理學諮詢。雪莉是混血兒,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韓國人。卡拉和雪莉都比愛麗絲大,很會欺負她。據愛麗絲說,她們三人逛街常常迷路——卡拉和雪莉的方向感不如愛麗絲,卻從不聽她的意見,一意孤行。每逢聖誕節和生日,三個人就相互送禮。多年以前,雪莉給愛麗絲的聖誕禮物是nutcracker(堅果鉗),做成木偶樣子,面相各異,但都留着鬍子,張開大口(等着胡桃落進來粉身碎骨)。如今她愛給愛麗絲買書,其中一本名叫《50種緊急情況下的逃生術》——書中的緊急情況在現實生活中都絕對不可能發生。卡拉總是送給愛麗絲化妝品或衣服的禮品券。卡拉送禮務實,說話卻憤世嫉俗。那天我們聚在PHall的lounge,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很多頻道在談感恩節——火雞、玉米、蘋果餡餅等等。愛麗絲和雪莉正討論吃什麼飯好,卡拉突然說:“是啊,感恩節,長周末,火雞,玉米。咱們搶了印第安人的土地,把他們快殺光了,然後說‘感謝上帝給我們的食物!’”過了一會兒,一個頻道播放公益廣告,鼓舞人們向某慈善機構捐錢,資助非洲飢餓的兒童。卡拉又長吁短嘆:“這些開明的紳士們!只知道號召別人捐錢。他們幹嗎不把自己的存款數額公佈一下?”愛麗絲和雪莉倒不在乎。雪莉彷彿聽卡拉說煩了,提議道:“咱們去唐人街買Kimchee吧?”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