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西洋上的中秋節(1)
平生第一次見到的海居然是大西洋。中秋節那天晚上,一群中國學生去R海灘賞月,丁宜圓、趙榮和我都去了。剛出R海灘的地鐵站,海風夾着陣陣潮氣撲面而來,潮聲盈耳。我們走進海灘上的兩間亭子,散坐在石頭圍欄上。一邊的亭子裏,人們圍成一圈,表演節目,各顯其能。我面朝著海坐着,身邊是趙榮。每個節目完了,他都大力鼓掌。一個女生先朗誦了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可惜她聲音太小,讀到“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就幾乎聽不見了。另一個女生朗誦了古詩《迢迢牽牛星》: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時海風漸緊,她的聲音在潮聲中一起一落。在她身後,一輪皓月靜靜地浮在海天之間。我的心思由古詩轉向海潮,又由海潮轉向自己也說不清的角落。悠揚的笛聲響起時,我才回過神來——丁宜圓在吹笛子。她微低着頭,臉上的表情認真而莊重。然後是一片掌聲。莫名的欣喜在我心裏泛濫。我轉頭對趙榮說:“這兒的景色真好!”趙榮沒聽見我的話。他正專心地看着丁宜圓,邊鼓掌邊大喊:“好!好!”下個節目開始時,我悄悄走下了亭子。平坦的沙灘上,幾個人影緩緩而行,明亮的月光照着他們的腳印。海面的月影隨波浮動,頭頂是一片深藍的天……一個瘦高個男生獨自站在離潮水不遠的地方,一會兒抬頭看看月亮,一會兒看看海,忽兒又長嘆一聲。走近一看,此人面容憔悴,頭髮散亂,敞着衣襟,嘴裏正念念有詞:“一生從來沒見海,浪濤三尺撲過來……”推敲了一陣,他又把這句翻譯成英語:“InmylifeIhaveneverseenthesea,todaythewavesrisethreefeethighatme.”看來還是古代的詩好,我心想。亭子那邊轟然一笑,大概有人講了笑話。幾個人追逐着跑到沙灘上。詩人的傑作雖然不盡人意——也許我不會欣賞詩——可不知怎麼回事,這句話讓我很想家。我家在南方一個中等城市。爸爸是高中老師,教化學,媽媽在醫院上班,是內科主任醫生,兩個人都忙。從小爺爺奶奶把我看大。他們倆都曾在部隊呆過。爺爺是老幹部,做了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不論碰到什麼事都講究說服教育,不過他最喜歡講自己年輕時走南闖北的經歷……我十歲時,爺爺去世了,不久奶奶也跟着去了。爸爸媽媽對我很好。親戚和鄰居都說他們把我慣壞了,其實不然——他們雖然不刻意要我做這做那,對我讀的書卻管得嚴。市面上粉色封皮的暢銷書進不了家門,武俠小說也是一樣。初中時,我偶爾讀了他們書架上的《紅樓夢》,爸爸就把我叫到身邊,鄭重其事地講道理:《紅樓夢》雖然是名著,但不適合年輕人看……年輕人嘛,對異性有些朦朧、甜蜜的幻想是正常的,但過分沉迷於幻想中,就不健康了。應該把注意力轉移到學習上去……上大學后,他們鞭長莫及,我讀《紅樓夢》還是入了迷。送我上飛機的時候,媽媽哭了。她怕我吃不好睡不好,而爸爸更擔心我會受這邊的“不良影響”。究竟什麼是“不良影響”,他也說不清。最後媽媽整了整我的衣襟,牽着我的手,和爸爸一起囑咐:“你自己要小心注意!一定要注意!”我被他們說得心裏也惴惴的,彷彿美國有老虎要吃我……“你好,我叫唐林。你貴姓?”有人叫我。面前是個虎背熊腰、濃眉大眼的男生,隨意穿着一件灰色毛衣。他和我邊走邊聊,一開口就是哲學:“你喜歡康德的哲學嗎?”“我聽說過康德,沒讀過他的著作。”“康德的哲學太有意思了,有興趣你可以讀一讀。他認為人們天生有好鬥的傾向,戰爭正是這種傾向的表現,而戰爭是邪惡的。康德對人性很感興趣,不像啟蒙時期的法國哲學家們——他們覺得人性是可以被馴服的。不過,現在我突然想起康德的那句話:天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準則……”唐林說話快,口齒不清,經常陡然冒出一句頗有哲理卻不容易懂的話。哲學家會不會都這樣?“嗯,”我插話說,“我也聽說過這句話。”“多麼簡單而有哲理,又有詩意!喜歡作詩的哲學家不多。尼采喜歡作詩,盧梭精通音樂,而康德特別推崇盧梭。他們哲學方面的確有相似之處,但是在性格上,盧梭比康德有趣多了。我也喜歡盧梭那句話:人生來是自由的,可他無論走到哪裏,身上都帶着枷鎖……”我們說著走進一間亭子。人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談論在美國的經歷、感受、今後的打算等等。這些對於我來說似乎還很遙遠。“還是這邊先進。看他們用電就知道……在國內習慣了節約能源,美國人根本不講這些……”“國內正使勁趕,用不了幾年肯定跟美國一樣。”“東海岸機會比較多。我明年畢業,打算就留在這裏……”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