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擒梁寨
喬爾面對着青玉案上的棋局,從紫藤盒裏拈了一子,思索着該落在何處。
剪水抱着一瓶新鮮的臘梅放在花架上,又撣了撣箱篋上的灰塵,嗤笑道:“那天大王勃然大怒,剪水還以為我們畫屏堂又要冷清許久呢。想不到你們轉眼間就和好了,不僅如此,大王還日日宿在畫屏堂。方才我折花的時候碰見永吉殿的丫鬟,她說從前王后也沒有這般受寵呢。不過說到這王后,她也真夠奇怪的,嫁入宮中五年了,也得了不少恩寵,就是懷不上孩子……大家都在猜想,不是王後有問題,就是大王有問題。”
“不許議論大王和王后。”喬爾抬起眼止住她。
剪水“哦”了一聲。
喬爾將棋子斂進紫藤盒,道:“說起王后,許久沒有見過她了,不知她近況如何。”
永吉殿素來是一派簡約,這是沿襲了依人在朝焱部落的習俗。她着一身淡紫色羅裙,低頭侍弄着剛採摘下來的胡連依草。胡連依草是從朝焱部帶來的花,花開四瓣,瓣色青綠,又由濃轉淺,花蕊處有些綠得發紫。碧衣從門外踏着小碎步進來,向依人見禮,“王后,畫屏堂的喬爾夫人來了。”
依人放下手中的胡連依草,眉眼一彎,“快請進來。”
喬爾一入殿內,依人便吩咐上了茶水招待。
“喬爾,上次在宴會之上,還要多謝你替大王和太后化解干戈,也多虧了你,才將李將軍的嫌疑洗清。”
喬爾淡然一笑,“王後言重了,喬爾只是盡了些綿薄之力,算不得大功。”
依人的笑意甚是典雅,一派表率端莊之風。
“王后這殿內甚是簡潔,唯獨這一盆紫花清風入畫,與王后今日的衣裳兩相生映。不知這是什麼花種,喬爾在太原好像沒有見過。”
碧衣斜睨了喬爾一眼,“這是我們朝焱部落的聖花胡連依草,豈是你見過的那些俗物可比的。可俗物偏就是諂媚,大王不喜胡連依草竟喜歡那艷俗的喬爾花……”
“碧衣,你怎麼說話的。”
依人看了她一眼,碧衣便不甘地收住了嘴,向喬爾欠身道:“奴婢多嘴,夫人見諒。”
“喬爾花,花灼,葉蓁,性烈,也許這些正是大王喜愛之處。胡連依草縱然是聖花,卻不求獨秀天下,但求種花之人偶爾能想起她,那便足夠了。”
喬爾心頭有些不是滋味,自嘆不如王后這般典範,看來這王后之位,也不是誰人都能坐的。依人這般容人的氣度,她卻沒有。
依人牽起喬爾的手道:“但我也希望喬爾花能收斂花枝藤蔓,給其他花一點空間,這樣方能利人利己。你明白嗎?”
拜別依人後,行在琢露園小徑之上,喬爾停步望着這滿院的喬爾花,思索着依人意味深長的話。
喬爾艷麗,卻太過灼人。倘若肆意而開,斷了旁的花朵的生路,以至於自我膨脹,那麼自己獨開的日子也不會太久。李承紀獨寵她,不僅後宮女子會排擠她,連朝臣也會有所非議。
從前她一心想着入宮,回到李承紀身邊,是為了能離他更近,看到他的歡喜悲戚,讓自己的人生因為他的憂喜而產生顏色。可他不僅是她的欲信,還是晉國的君主。如果她的愛太過熾烈,就會幹擾他作為一國之君的命途,那她情願像依人一樣,做一朵開在萬花叢中的小花。只要能與他相守,便已足矣。
李承紀夜裏又來了畫屏堂,喬爾像往日一樣為他煮茶。
“喬爾,今日的茶水味道不同往日。”
“大王覺得味道如何?”
“初嘗有些苦澀,淌入腹中后,喉頭有一絲香甜。難道你這次用的不是琢露園的晨露嗎?”
喬爾低頷一笑,“用的仍是琢露園的晨露,不過是,取自群芳花葉罷了。”
“我還是喜歡喬爾花葉上的晨露。”
喬爾的笑意顯得有些蒼白無力,“多嘗嘗其他的味道,難道不好嗎?大王適才也說了,初嘗苦澀,最後香甜。”
李承紀似乎明白了喬爾所指的並不是茶味,也不是花香。
他的面色有些低沉,“所以你的意思,是讓我雨露均沾?”
喬爾咬了咬唇,李承紀抓住她的雙手,“喬爾,你明知道我心尖上只容得下你一個人……”
“喬爾的心尖也只容得下大王一人,可是大王是晉國的君主,是整個後宮女子的丈夫。喬爾不能這麼自私……”
李承紀的眸中掠過一抹快光,他鬆開喬爾的手,轉身離了畫屏堂。
喬爾看着李承紀離開的身影,心頭竟有些發麻。他應該會宿在別的侍妾那裏了吧……
翌日清晨,剪水一大早就慌了慌張地衝進屋,“夫人!”
喬爾抬起一夜未眠的面龐,“怎麼了?”
“大王遣李嗣源、周德威、李存璋三位將軍出征,軍隊已經快到南宮門了!”
“什麼?!”喬爾立即起身,“難道說……他昨日是來跟我告別的?”
“這一戰不知又要多久見不到大王了,夫人趕緊去送送吧,現在走還來得及!”
喬爾回想起昨夜李承紀離開時的表情,肯定是生氣了。他現在,肯定惱她、怒她,不想見到她這不識好歹的女人吧。
大軍行至南宮門處,李承紀示意眾將停下,回首望着身後的宮宇,盼望着喬爾出現。
喬爾逕自下着棋,心中卻慌亂如麻,一盤棋下的毫無章法。
“大王,該出發了。”周德威提醒着李承紀道。
李承紀收回目光,目光堅毅道:“出發!”
喬爾的額前冒着細汗,握棋子的手不住地發顫,棋局忽然被打翻,棋子灑落了一地……
喬爾醒來之時,剪水已去了太醫署找人來為她診脈。太醫切脈之時,喬爾面色冰冷,毫無情緒。
“太醫,我家夫人究竟得了什麼病,怎麼會暈倒呢?”剪水急切地問道。
“恭喜夫人,賀喜夫人。”太醫收了手枕道,“這並非是什麼病,而是害喜的癥狀。由於夫人近日疲累過度,方才出現暈厥的現象。只要稍加調理就好了。”
喬爾的眸中閃過一抹快光,愣了半晌。剪水欣喜道:“太好了,夫人,您聽見了嗎,您懷上大王的孩子了!”
喬爾的嘴唇微揚,合上雙眼,一雙黛眉緊皺。
“我累了,送太醫出去,我想休息一下。”
剪水將太醫等人送出屋,喬爾枕着蕎麥枕,手中緊緊捏着芙蓉被,沉沉地閉上眼。
“你懷了承紀的孩子,身份便不同往日。本王允諾你,只要你生下這個孩兒,便讓你做承紀的側妃。”
遠處玄青色的天空攪動着,驚雷倏地破開,噼里啪啦地落下傾盆大雨來。
喬爾扶着大肚子起身上前去關窗。天光猛地一閃,她身子滑落在地,素白的衣裙被鮮血染得殷紅。
“不好了夫人!前線便傳來噩耗,梁軍異軍突起,在雞鳴山打敗晉軍,李大人率軍力敵,被亂箭射中……”
喬爾猛地從噩夢中驚起身,剪水慌忙跑進屋詢問:“夫人,您怎麼了?”
喬爾撫着自己的肚子,咬着唇,淚已濕了滿面。
“欲信……欲信在哪裏?!”喬爾霍然抬首抓着剪水的手問道。
“欲信是誰啊……”剪水懵了神。
喬爾的眼神飄忽,她掀開被子起身,跑出畫屏堂,一路向南宮門去。
侍衛交戟攔住喬爾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南宮門!”
剪水追上前來,“放肆!睜開你們的狗眼看清楚,這是畫屏堂的喬爾夫人!”
侍衛立即恭敬地行了個禮,“原來是喬爾夫人。”
“大王呢?”喬爾急迫道。
“大王已經出征了。”
“放我出去,我要見他,我有話要對他說!”
“夫人,不說南宮門不是輕易能開的,且說您現在出了宮門,也是追不上大王的。”
喬爾跪坐在地,落下兩行清淚。
剪水忙上前扶起喬爾,“夫人,夫人……您別這樣……”
李承紀這一去,過了半個月。
天佑十五年八月,李承紀調發河東、魏博、幽州、橫海、義武等鎮軍隊齊集魏州,準備直搗汴州。
喬爾望着窗外的雲出神,見剪水來了便問:“戰況如何了?”
剪水雙手絞在一起,“我軍在鄄城北面的行台與梁軍展開血戰。結果……結果遇上了梁軍千軍萬馬,我軍大敗……”
“什麼?”喬爾捏起衣袖扶着窗,心頭猛地被刺了一下。
“剪水……”喬爾揚起眉,“替我收拾細軟,我要去鄄城。”
“夫人,夫人不可啊,您懷着身孕,怎麼能去鄄城呢!”
喬爾的目光變得毅然,“我去意已決。就算沒有了這個孩子,我也要去鄄城。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剪水拗不過喬爾,只得替她收拾了東西,一同喬裝成普通農婦偷偷溜出了晉宮。
胡柳坡山高水遠,喬爾和剪水從太原一路跋涉,方才入了鄄城。
鄄城守衛森嚴,街道上滿是求乞的孤兒和血肉模糊的橫屍。剪水膽怯地躲在喬爾身後,“娘子,這裏太危險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喬爾不理會剪水,繼續往前走,一個老婆婆抓住了喬爾的衣角,顫聲道:“姑娘……給我點水吧。”
老婆婆的面色蒼白,嘴角乾裂出血,日頭又曬,看樣子她已經很久沒進水了。
“剪水,把水囊拿來。”
“夫人,我們就這一點水了,若是給了她,你怎麼辦啊?”剪水掖着水囊不肯給。
“拿來。”
剪水悻悻地交出水囊,喬爾遞給老婆婆道:“婆婆,給。”
老婆婆接過水囊,周圍一群乞丐紛紛衝上來。
“我也要水!給我一點水吧!”
喬爾和剪水被團團圍住,一時間不知所措。忽然一陣馬蹄聲,幾個騎兵策馬而來,看他們的衣着,應是梁軍。
其中一個梁軍手握長矛,將鬧事的乞丐刺死。
喬爾和剪水見眼前的梁軍,皆后怕地退了幾步。
“你們是誰?!”梁軍問道。
喬爾定了定神,“軍爺,我們是附近的村婦,村裏的糧食都被山匪搶了,只好進城來討食。”
“我們可沒有這種閑工夫應付你這種討食的婦孺!不過……”梁軍勾起一絲奸笑,“你這婦人生的倒是不錯,若是帶回去給我們大王,他肯定很喜歡。哥幾個!把她帶回去——”說著一個梁軍便將喬爾拉上馬。
“這個怎麼辦?”
剪水驚恐地盯着梁軍看。
“這個稍微遜色了一些,但長得也不錯,一同帶回去吧!”
後面的梁軍將剪水也劫上了馬,道:“我們已經進城很久了,晉軍不知何時還要再來,趕緊回去吧!”
到梁軍營帳之時,已經入夜。喬爾和剪水被推進軍帳中關押,領頭的梁軍道:“我這就去稟告大王,你們兩個最好給我老實一點,否則格殺勿論。”
梁軍走後,剪水止不住地哭了出來,“夫人,這下完蛋了,沒找到大王,反而被梁軍給抓了……”
“剪水,你附耳過來。”喬爾輕聲道,“我們現在是在行台,雖在梁軍營寨,但也離晉軍不遠。一會兒我想辦法放你出去,你走道小路去通知晉軍,切記不要被梁軍發現。”
“那夫人您怎麼辦?”
“我自有辦法與他們周旋,但你也要快搬救兵過來,否則我也撐不了多久。”
一波梁軍掀開軍帳,仔細端詳了二人幾眼,為首的甚是滿意地點了頭,“將這兩個美人兒送去大王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