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恍若隔世

第三章 恍若隔世

霧凌殿傳來消息,太后染疾,請喬爾前去診脈。

喬爾這素手醫仙的名頭也是在凋花訣中得來的,平日裏為自己治病的那些路數都諳熟了,自然也就替別人診診脈。這一來二去的,張家小姐醫術不凡的名聲便在太原城傳開了。

喬爾命剪水帶着箱篋前去霧凌殿。月色映照人影,喬爾着一身素衣,未施粉黛。

被領進霧凌殿內殿後,喬爾和剪水低身見禮,曹氏向喬爾招了招手,將她喚到榻前來。

喬爾為曹氏切脈過後,抬起眼看了眼曹氏。她的體脈脈象正常,只是肝有些虧虛,並無大礙。

“太后近來可是有什麼事鬱結於心,難以排遣么?”

曹氏嘆了口氣,道:“你知道承紀他年紀輕輕襲任晉王,為理政事,一門心思撲在其中。哀家雖為他設了王后和三宮,他都沒有閑暇踏足她們的寢殿。哀家年紀大了,見承紀還沒有孩子,很是煩憂。”

原來曹氏是為了這件事召她前來,李承紀無子,將來晉王的位置無人襲任,必然引起朝臣奪位爭權,曹氏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

曹氏握住喬爾的手,“哀家聽依人說,前陣子承紀忙於潞州之戰冷落了你,他回來之後也未曾踏足過畫屏堂,這讓哀家又憂又惱。不過喬爾你放心,哀家一定會找機會和他說說,讓他去看你,就算他再忙,架也要將他架去畫屏堂。”

“太后此舉大可不必。”喬爾低了低眉,“晉王是個心性高的人,若以太后之名迫使晉王入畫屏堂,怕是會適得其反。”

“聽你的意思,是有什麼方法?”

喬爾點了點頭,“請太后給喬爾七日時間,七日之後,若晉王還未踏足畫屏堂,喬爾任太后處置。”

“看來你是智珠在握,成竹在胸。那好,哀家便給你七日時間。”

喬爾回畫屏堂后將此事向剪水說了一遍,剪水驚道:“夫人,您怎麼會答應太后呢?若是過了七日,大王還不來,那夫人就完蛋了。”

“他一定會來的。”喬爾望着獸爐內飄出的裊裊紫煙,撫了撫袖上的褶皺,“剪水,天明時分命人去琢露園采些晨露回來。切記,不要讓軒門殿的人發現。”

剪水愣了一下,還是照着喬爾的意思辦了。子時未到,剪水便帶着下人去琢露園採擷露水,交與喬爾。

喬爾用晨露泡茶,巡茶几番后盛入煙雲壺中,吩咐剪水交到軒門殿的九重公公手中。

李承紀手拈一支沾花狼毫俯首批閱公文,九重在案前司墨。

九重遞給李承紀一杯茶,道:“大王,天氣酷熱,喝杯茶水,一會兒再批文吧。”

李承紀手不釋卷,一手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喉頭淌過一絲清涼。倏地,他放下公文轉向九重,“九重,你泡茶的手藝是愈發好了。”

“大王過獎,九重哪有這種好手藝。這是畫屏堂的剪水丫頭送來的,說是給大王解熱。”

“畫屏堂?”李承紀的唇角浮現一絲笑意,不再說話,又拿起公文繼續揣摩。

九重也不自覺地笑了。

這樣過了六日,剪水日日都送茶水去軒門殿,獨這一天,喬爾止住了她,“一個鍾愛茶味的人,一旦失去了某種熟悉的味道,便會迫不及待地找回來。”

李承紀品過是日的茶后微微皺了眉。

“九重,畫屏堂今日沒有送茶水過來么?”

九重笑着把頭搖了兩三搖,“茶水我這裏是沒有了,大王若要那個味道,便自己去畫屏堂尋吧。”

李承紀笑着斂起眉目,悠悠道:“看來我今日不去是不行了。”

畫屏堂浴池內,喬爾的脊背貼着池壁,溫熱的池水淌過她的肌膚,數片花瓣漂浮在水面上。

喬爾抬起玉臂,手中的花瓣落入池水中。她望着花瓣落下,如蒲扇般的眼睫微微扇動,眼眶中的瞳仁由淺入深,漸漸暗淡下去。

“剪水。”喬爾揚起唇喚道。

剪水忙上前來,“夫人有什麼吩咐?”

“去跟大王說,我今日身體不適,不宜侍寢。”

“啊?”剪水瞪大了眼睛,“夫人……大王好容易才留宿畫屏堂,這可是個受寵幸的絕佳機會,您怎麼還打發他走啊?”

喬爾悠然道:“照我說的去做。”

剪水不情願地出了浴池,照喬爾的說法跟李承紀說了一遍,李承紀便識趣地走了。

太原城內焰火翻飛,七彩的火光絢麗無比。桂花糖糕的香氣瀰漫了整條橫街,街鋪上滿是文人墨客慶祝乞巧佳節的詩句。

李承紀望見眼前的承歡樹上掛滿了絲線,伸出手摩挲着其中一根。豈知那絲線的另一端被人給拉住,絲線崩得緊得很。

承歡樹下一道清瘦的人影撥開滿樹的紅綢,緩緩向李承紀走來。那一襲素衣在燈光下像是染了一層碎金,很是恬然淡雅。

喬爾見到眼前的李承紀,錯愕地盯着他。恍若隔世的一瞥,交匯在手中的姻緣一線。

李承紀一身青灰色錦服,雙手負在身後,緩緩踱着步子,喬爾與他比肩而行,二人一路上未發一詞。

路過一所庵堂時,李承紀開口打破了僵局:“前些日子母后召夫人入霧凌殿請脈,她的病情如何?”

“太后鳳體無恙,但可寬心。”

“你呢?”

喬爾愣了一下。

“喬爾……並無大礙。”

“其實夫人是佯裝不適,你是在迴避侍寢?”

“宮中的女人大多隻知道相夫教子,缺了點靈性。我對大王來說,就像是喝慣了舊茶來了一杯新茶。大王現在對我,僅僅是一種新鮮感。若是你得到了我,寵幸也只是一時的。一旦這種新鮮感消逝,我就與其他人女人沒有不同。”

“太原城有你這般知天文,曉地理,通醫術,精茶道的奇女子,本王都自愧不如。”

喬爾抬眼看了李承紀一眼,“大王謙遜了。大王這般年紀便擔當大任,有勇有謀,解了潞州之圍。回朝後犒賞軍士,整頓內政。不僅嚴肅軍紀、撫恤孤寡、任用賢才,還懲治貪腐、寬緩刑罰,使得晉國民俗大變,人心歸一。比起大王成就的不世之功,喬爾會的只是些小伎倆。”

“可你的小伎倆偏偏對了本王的胃口。”李承紀停駐腳步道。

喬爾望着李承紀的眼睛,他看她的眼神,是這樣的虛緲。即使握着他的手,也只觸到了一片飄忽不定。

“聽太后說,大王喜辛辣之食。前頭有一家‘辛味閣’,應該很符合大王的口味。”

辛味閣人群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全是慕名而來的食客。喬爾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李承紀在對面落座。

“這個位置是視野極佳的上座,我們這個時辰來還可以在此落座,看來夫人是這裏的貴客。”

“什麼貴客。來的多了,便熟絡了。”喬爾笑道,指着燈籠旁一牆寫着菜名的木牌,“大王看看可有什麼想吃的。”

李承紀掃了一眼菜名,“不如來一道……”

“紅煨魚翅是么?”

李承紀怔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喬爾揚起盛着點點水霧的眼凝着李承紀,雙唇微張,那個名字似要脫口而出。

他是李承紀,是晉國的君主。也是欲信,是那個最喜辛味閣紅煨魚翅的欲信。雖然那發生的一切只是黃粱一夢,但他切切實實地存在。

“我有一個朋友,也喜歡吃辣食。每到辛味閣,必點紅煨魚翅。”

“紅煨魚翅來咯!”不過一刻鐘,小二端上一道顏色鮮活,香氣迫人的紅煨魚翅。

李承紀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翅到喬爾碗裏,“夫人嘗嘗,本王點的菜味道如何。”

喬爾捏起筷子,低下頭去嘗,忽然咳了幾聲,雙頰漲得通紅。她喝了口茶水,又替李承紀的碗裏添上魚翅,道:“大王也嘗嘗。”

李承紀有些發窘地低頭吃飯,撥了幾口后又聽見喬爾被辣嗆着的咳嗽聲。

“夫人,你是不是……吃不了辣?”

喬爾正端着飯碗,抬眼落下一滴淚來。

李承紀以為喬爾是被辣出了眼淚,於是從袖間取出一方錦帕遞給她。喬爾接過錦帕,輕輕拭淚。

“快看啊!那邊開始烙巧果子了!”客店中忽然有人大喊一聲,將二人的視線吸引到樓下一處小攤前。

人潮湧動,十幾個婦人在比賽烙巧果子。

喬爾看得痴了,李承紀微微一笑,“聽說王后前些日子被你的果子嚇了一跳,她不是中原女子,不知我國有烙巧果子的習俗,那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只是……即便如此,烙巧果子的都是些梭織的婦人,大家小姐都是沒什麼機會接觸的。本王有一個表妹,她就很怕果子,寧死也不肯參加這樣的比賽。”

喬爾不說話,只是低着頭咬着魚翅。

“菜來咯~”小二端着菜上前來,不小心摔了一跤,菜盤子碎了一地。

“怎麼回事,你走路不長眼嗎!”

李承紀循聲望去,對桌一行十幾人神情肅穆,披麻戴孝,緊緊按着手中的劍。

李承紀放下筷子道:“夫人不喜食辣,那便不用勉強了。我看你也有些累了,不如我們回畫屏堂去,讓御膳房給你做些吃的。”

李承紀方拉起喬爾的手,對桌的人便拔劍出鞘衝上前來。李承紀將喬爾護在身後,肩上被刺客砍了一刀。

“欲信!你沒事吧……欲信?”

李承紀護着流血的肩,一把奪過敵方的劍相抗,不出二十招,李承紀便殺出重圍,帶着喬爾一路逃跑。

“李承紀在那邊——給我追!”

方行了半里路,李承紀的肩胛忽然刺痛難忍,跪伏在地,顫顫地淌血。

“劍傷有毒……”喬爾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李承紀的毒已發作。此處距王宮還有大半個時辰的路程,眼瞧着身後的刺客就要追上來,喬爾當機立斷道:“走!”

喬爾一路扶着李承紀來到一片小山林,撥開蔥蘢的曠西竹,不遠處顯出一間小茅屋來,看樣子是一間小茶肆。喬爾扶李承紀進屋,讓他倚在床頭。

“你稍等片刻,我上山採藥,去去就回。”

李承紀眩暈中抓住喬爾的手,揚着蒼白的唇:“夫人小心……”

喬爾應了一聲,便關上門離開。過了半晌,喬爾還未回來。李承紀吃力地拖着半邊已經沒了知覺的身子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喝。

豆大的西窗小燭映着整間小屋,亮亮堂堂。李承紀掃了四周一眼,這屋子雖小,卻也一應俱全,看似經常有人打掃收整。

他的目光落在桌邊細頸瓶中一朵喬爾花上,凝着它出了神。

喬爾撞開小屋的門,將一籃子藥草倒進葯碾中舂搗。未幾,喬爾端着葯泥走上前來。

“呃……大王請寬衣。”

喬爾面上有些羞赧,李承紀解開錦帶,脫下灰袍,喬爾便替他敷藥。

“喬爾……”

喬爾聞聲抬頭看着李承紀。

“你怎麼知道此處有個茶肆?況且這裏,像是有人住。”

“我病重之時,曾在此處靜養過一段時日。”喬爾一邊替李承紀穿好衣服一邊道,“大王可知方才那些是什麼人?”

“舉國無喪期,他們卻披麻戴孝,看樣子是李存顥的餘黨。”

喬爾點了點頭,“此處隱蔽,他們暫時發現不了我們,我們可以在此暫住。大王傷重,還是早些歇息吧。”

李承紀拉住喬爾的手,“喬爾,你去哪?”

“外面有間草棚,我去那裏睡。”喬爾愣了一下,“如果大王介意喬爾在此的話……”

李承紀揚了唇角一笑,“你我本是夫妻,同床共枕本是難免的事。況且讓你一個姑娘家睡草棚,實在說不過去。”

李承紀見喬爾的眼中目光閃爍,收整了床鋪,“上來吧。”

兩人背對,和衣而睡。喬爾枕着手臂,一直到半夜還沒睡着,忽然聽李承紀悶哼一聲,發現他也不曾睡去。

“你要是睡不着,本王陪你聊聊天吧。”

“嗯。”

“記得初見你時,你喚本王欲信?在辛味閣,情急之下你也叫了這個名字。你說的欲信……可是‘欲信大義於天下’的那個欲信?”

“不錯,就是欲信大義於天下的那個欲信。”

“看來你口中那個欲信和本王有幾分相像,故而你常看着我便想起欲信。”

“是有幾分像。”

“那他現在何處?”

“他死了。在戰場上戰死了。”喬爾的眼角滑落一滴淚。

李承紀斂起眉目,轉過身來,握着喬爾的手,“喬爾,過去的事便讓他過去吧,本王以後會好好對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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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花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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