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雨(2)

鬼雨(2)

“胡說!你腳下踩的不是墓石?已經有人了。”“該死!怎麼連黃泉都這樣擠!一塊空地都沒有。”“這裏是亂葬崗呢。好了好了,這裏有四尺空地了。就這裏吧,你看怎麼樣?要不要怎樣?要不要我幫你抱一下棺材?”“不必了,輕得很。老侯,就挖這裏。”“怎麼這一帶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塊碑!”順着白帆指的方向,看見一座五尺長的隆起的小墳。前面的碑上,新刻紅漆的幾行字:一九五八年七月生一九六三年九月歿愛女蘇小菱之墓母孫婉宜父蘇鴻文“那邊那個小女孩還要小,”我把棺材輕輕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這個。一九六〇年生。一九六二年歿。好可憐。好可憐。唉,怎麼有這許多小幽靈。死神可以在這裏辦一所幼稚園了。”“那你的寶寶還不夠入園的資格呢。他媽媽知不知道?”“不知道。我暫時還不告訴她。唉,這也是沒有緣分,我們要一個小男孩。神給了我們一個,可是一轉眼又收了回去。”“你相信有神?”“我相信有鬼。I’mverysuperstitious,youknow.I’massuperstitiousasByron.你看過我譯的《繆斯在地中海》沒有?雪萊在一年之內,抱着兩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小時候我有個初中同學,生肺病死的。後來我每天下午放學,簡直不敢經過他家門口。天一黑,他母親就靠在門口,臉又瘦又白,看見我走過,就死盯着我,嘴裏念念有辭,喊她兒子的名字。那樣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兒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楊樹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兒子三年。後來轉了學,才算躲掉這個巫婆……話說回來,母親愛兒子,那真是怎麼樣也忘不掉的。”“那是在哪裏的時候?”“豐都縣。現在我有時還夢見她。”“夢見你同學?”“不是。夢見他媽媽。”上風處有人在祭墳。一個女人。哭得怪凄厲地。蕁麻草在雨里直霎眼睛。一隻野狗在坡頂邊走邊嗅。隱隱地,許多小亡魂在呼喚他們的姆媽。這裏的幼稚園冷而且潮濕,而且沒有人在做遊戲。只有清明節,才有家長來接他們回去。正是下午四點,吃點心的時候。小肚子們又冷又餓哪。海神按時敲他的喪鐘,無所謂上課。無所謂下課。雖然海神敲凄厲的喪鐘,按時。“上午上的什麼課?”“英詩,莎士比亞的FearNoMore和FullFathomFive。同學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選這兩首詩。Seanymphshourlyring好了,好了,夠深了。輕一點,輕一點,不要碰……”大鏟大鏟的黑泥撲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見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扇鐵門向我關過來。“回去吧。”我的同伴在傘下喊我。四“文興:接到你自雪封的艾奧瓦城寄來的信,非常為你高興。高興人竟在零下的異國享受熊熊的愛情。握着小情人的手,踏過白晶晶的雪地,踏碎滿地的黃橡葉子。風來時,翻起大衣的貂皮領子,看雪花落在她的帽檐上。我可以想見你的快意,因為我也曾在那座小小的大學城裏,被禁於六角形蓋成的白宮。易地而居,此心想必相同。“我卻困在森冷的雨季之中。有雪的一切煩惱,但沒有雪的爽白和美麗。濕天潮地,雨氣蒸浮,充盈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木麻黃和柚加利樹的頭髮全濕透了,天一黑,交疊的樹影里擰得出秋的膽汁。伸出腳掌,你將踩不到一寸干土。伸出手掌,涼蠕蠕的淚就滴入你的掌心。太陽和太陰皆已篡位。每一天都是日蝕。每一夜都是月蝕。雨雲垂翼在這座本就無歡的都市上空,一若要孵出一隻凶年。長此以往,我的肺里將可聞蚋群的悲吟,蟑螂亦將順我的脊椎而上。“在信里你曾向我預賀一個嬰孩的誕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我只能告訴你,那嬰孩是誕生了,但不在這屋頂下面。他的屋頂比這矮小得多。他睡得很熟,在一張異常舒適的小榻上。總之我已經將他全部交給了戶外的雨季。那裏沒有門牌,也無分晝夜。那是一所非常安靜的幼稚園,沒有鞦韆,也沒有蕩船。在一座高高的山頂,可以俯瞰海岸。海神每小時搖一次鈴鐺。雨地里,腐爛的熏草化成螢,死去的螢流動着神經質的碧磷。不久他便要捐給不息的大化,匯入草下的凍土,營養九莖的靈芝或是野地的荊棘。掃墓人去后,旋風吹散了紙馬,馬踏着雲。秋墳的絡絲娘唱李賀的詩,所有的耳朵都凄然豎起。百年老鴟修鍊成木魅,和山魈爭食祭墳的殘肴。驀然,萬籟流竄,幼稚園恢復原始的寂靜。空中回蕩着詩人母親的厲斥: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最反對寫詩的總是詩人的母親。我的母親已經不能反對我了。她已經在浮圖下聆聽了五年,聽殿上的青銅鐘搖撼一個又一個的黃昏,當幽魂們從塔底啾啾地飛起,如一群畏光的蝙蝠。母親。母親。最悅耳的音樂該是木魚伴着銅磬。雨在這裏下着。雨在遠方的海上下着。雨在公墓的小墳頂,墳頂的野雛菊上下着。雨在母親的塔上下着。雨在海峽的這邊下着。雨在海峽的那邊,也下着。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後也一樣地下着,這雨。桐油燈下讀古文的孩子。雨下得更大了。雨聲中喚孩子去睡覺的母親。同一盞桐油燈下,為我扎鞋底的母親。氧化成灰燼的,一吹就散的母親。巴山的秋雨漲肥了秋池。少年聽雨巴山上。桐油燈支撐黑穹穹的荒涼(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中年聽雨,聽鬼雨如號,淋在孩子的新墳上,淋在母親的古塔上,淋在蒼茫的回憶回憶之上。雨更加猖狂。屋瓦騰騰地跳着。空屋的心臟病忐忑到**。妻在產科醫院的樓上,聽鬼雨叩窗,混合著一張小嘴喊媽媽的聲音。父親輾轉在風濕的床上,咳聲微弱,沉沒在浪浪的雨聲之中。一切都離我恁遠,今夜,又離我恁近。今夜的雨里充滿了鬼魂。濕漓漓,陰沉沉,黑森森,冷冷清清,慘慘凄凄切切。今夜的雨里充滿了尋尋覓覓,今夜這鬼雨。落在蓮池上,這鬼雨,落在落盡蓮花的斷肢斷肢上。連蓮花也有誅九族的悲劇啊。蓮蓮相連,蓮瓣的千指握住了一個夏天,又放走了一個夏天。現在是秋夜的鬼雨,嘩嘩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個亂髮盲睛的蕭邦在虐待千鍵的鋼琴。許多被鞭笞的靈魂在雨地里哀求大赦。魑魅呼喊着魍魎回答着魑魅。月蝕夜,迷路的白狐倒斃,在青狸的屍旁。竹黃。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蝕了太真的鼻和上唇。西陵下,風吹雨,黃泉醞釀著空前的政變,芙蓉如面。蔽天覆地,黑風黑雨從破穹破蒼的裂隙中崩潰了下來,八方四面,從羅盤上所有的方位向我們倒下,搗下,倒下。女媧鍊石補天處,女媧坐在彩石上絕望地呼號。石頭記的斷線藏編。石頭城也泛濫着六朝的鬼雨。郁孤台下,馬嵬坡上,羊公碑前,落多少行人的淚。也落在湘水。也落在瀟水。也落在蘇小小的西湖。黑風黑雨打熄了冷翠燭。在蘇小小的小小的石墓。瀟瀟的鬼雨從大禹的時代便瀟瀟下起。雨落在中國的泥土上。雨滲入中國的地層下。中國的歷史浸滿了雨漬。似乎從石器時代到現在,同一個敏感的靈魂,在不同的軀體裏忍受無盡的荒寂和震驚。哭過了曼卿,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哭濕了青衫,江州司馬也變成苦竹和黃蘆。即使是王子喬,也帶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今夜的雨中浮多少蚯蚓。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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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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