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之聲(3)

德國之聲(3)

7鳥聲令人忘憂,德國卻有一種聲音令人難以釋懷。在漢堡舉行的國際筆會上,東德與西德之間,近年雖然漸漸趨緩和,仍然磨擦有聲。這次去漢堡出席筆會的東德作家多達十三人,頗出我的意外,其中有一位叫漢姆林(StephanHermlin,1915—)的詩人,頗有名氣,最近更當選為國際筆會的副會長。他在敘述東德文壇時,告訴各國作家說,東德前十名的作家沒有一位阿諛當局,也沒有一位不滿現政。此語一出,聽眾愕然,地主國西德的作家尤其不甘接受。許多人表示異議,而說得最坦率的,是小說家格拉斯(GünterGrass)。漢姆林並不服氣,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學會裏再度登台答辯。德文本來就不是一種柔馴的語言,而用來爭論的時候,就更顯得鋒芒逼人了。德國人自己也覺得德文太剛,歌德就說:“誰用德文來說客氣話,一定是在說謊。”外國人聽德文,當然更辛苦了。法國文豪伏爾泰去腓特烈大帝宮中作客,曾想學說德語,卻幾乎給嗆住了。他說但願德國人多一點頭腦,少一點子音。跟法文相比,德文的子音當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頭尾都是爆發的所謂塞音,聽來有點剛強。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開口的母音收尾就和緩許多。法文叫noir,更加圓轉開放。到了德文,竟然成為schwarz,讀如“希勿阿爾茨”,前面有四個子音,後面有兩個子音,而且都是磨擦生風,就顯得有點威風了。在德文里,S開頭的字都以Z起音,齒舌之間的磨擦音由無聲落實為有聲,刺耳多了,另一方面,Z開頭的字在英文裏絕少,在德文里卻是大宗,約為英文的五十倍;非但如此,其讀音更變成英文的ts,於是充耳平添了一片刺刺擦擦之聲。例如英文的成語fromtimetotime到了德文里卻成了vonZeitzuZeit,不但切磋有聲,而且峨然大寫,真是派頭十足。德文不但子音參差,令人讀來咬牙切齒,而且好長喜大,虛張聲勢,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例如“黑森林”吧,英文不過是BlackForest,德文就接青疊翠地連成一氣,成了Schwarzwald,教人無法小覷了。從這個字延伸開來,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塔特之間的山道,可以暢覽黑森林風景的,英文不過叫BlackForestWay,德國人自己卻叫做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們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次開車找路,左兜右轉目眩計窮之際,這可怕的“千字文”常會閃現在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惶不知所措。原來巴登巴登在這條“黑森林道”的北端,多少車輛尋幽探勝,南下馳驅,都要靠這長名來指引。這當然是我後來才弄清楚了的,當時瞥見,不過直覺它一定來頭不小而已。在德國的街上開車找路,哪裏容得你細看路牌?那麼密而長的地名,目光還沒掃描完畢,早已過了,“視覺暫留”之中,誰能確定中間有沒有sch,而結尾那一截究竟是bach,berg還是burg呢?尼採在《善惡之外》裏就這麼說:“一切沉悶、黏滯、笨拙得似乎隆重的東西,一切冗長而可厭的架勢,千變萬化而層出不窮,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尼采自己是德國人,尚且如此不耐煩。馬克?吐溫說得更絕:“每當德國的文人跳水似的一頭鑽進句子裏去,你就別想見到他了,一直要等他從大西洋的那一邊再冒出來,嘴裏銜着他的動詞。”儘管如此,德文還是令我興奮的,因為它聽來是那麼陽剛,看來是那麼浩浩蕩蕩,而所有的名詞又都那麼高冠崔巍,啊,真有派頭!8在德國,我還去過兩個地方,兩個以聲音聞名於世界的地方,卻沒有聽到聲音,或者可以說,無聲之聲勝於有聲,更令人為之低徊。其一是在巴登巴登的南郊里赫登塔爾(Lichtental),臨街的一個小山坡上,石級的盡頭把我們帶到一座三層白漆樓房的門前。牆上的紀念銅牌在時光的侵略下,仍然看得出刻着兩行字:“一八六五年至一八七四年約翰尼斯?布拉姆斯曾居此屋。”這正是巴城有名的Brahmshaus。布拉姆斯屋要下午三點才開放,我們進得門去,只見三五遊客。樓梯和二樓的地板都吱吱有聲,當年,在大師的腳下,也是這樣的不諧和碎音陪襯他宏大而迴旋的交響樂嗎?後期浪漫主義最敏感的心靈,果真在這空寂的樓上,看着窗外的菩提樹葉九度綠了又黃,一直到四十一歲嗎?白紗輕掩着半窗仲夏,深深淺淺的樹陰,曾經是最音樂的樓屋裏,只傳來細碎的鳥聲。我們沿着萊茵河的東岸一路南下,只為了追尋傳說里那一縷蠱人的歌聲。過了馬克司古堡,那一裊女妖之歌就暗暗地襲人而來,平靜的萊茵河水,青綠世界裏蜿蜿北去的一灣褐流,似乎也藏着一渦危機了。幸好我們是駕車而來,不是行船,否則,又要抵抗水上的歌聲裊裊,又要提防發上的金梳耀耀,怎麼躲得過漩渦里佈下的亂石呢?萊茵河滾滾向北,向現代流來。我們的車輪滾滾向南,深入傳說,沿着海涅迷幻的音韻。過了聖瓜豪森,山路盤盤,把我們接上坡去。到了山頂,又有一座小小的看台,把我們推到懸崖的額際。萊茵河流到腳下,轉了一個大彎,俯眺中,回沫翻渦,果然是舟楫的畏途,幾隻平底貨船過處,也都小心迴避。正驚疑間,一艘白舷平頂的游舫順流而下,雖在千尺腳底,滿船河客的悠揚歌聲,仍隱約可聞,唱的正是洛麗萊(Lorelei):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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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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