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一張地

憑一張地

一百八十年前,蘇格蘭的文豪卡萊爾從家鄉艾克雷夫城(Ecclefechan)徒步去愛丁堡上大學,八十四英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天。

七月底我在英國駕車旅行,循着卡萊爾古老的足印,他跋涉三天的長途,我三小時就到了。

凡在那一帶開過山路的人都知道,那一條路,三天就徒步走完,絕非易事,不由得我不佩服卡萊爾的體力與毅力。

憑那樣的毅力,也難怪他能在《法國革命》一書的原稿被焚之後,竟然再寫一次。

出國旅行,最便捷的方式當然是乘飛機,但是機票太貴,機窗外面只見雲來霧去,而各國的機場也都大同小異,飛機只是蜻蜓點水,要看一個國家,最好的辦法還是乘火車、汽車、單車。

不過火車只停大站,而且受制於時間表,單車呢,又怕風雨,而且不堪重載。

我最喜歡的還是自己開車,只要公路網所及之處,憑一張精確而美麗的地圖,憑着旁座讀地圖的伴侶,我總愛開車去遊歷。

只要神奇的方向盤在手,天涯海角的名勝古迹都可以召來車前。十三年前的仲夏我在澳洲,想從沙漠中央的孤城愛麗絲泉(AliceSprings)租車去看紅岩奇景。

那時我駕駛的經驗只限於美國,但是澳洲和英國一樣,駕駛座是在右邊。

一坐上租來的車子,左右相反,頓覺天旋地轉,無所適從,只好退車。

在香港開車八年,久已習於右座駕駛,所以今夏去西歐開車,時左時右,再也難不倒我。

飛去巴黎之前,我在香港買了西歐的火車月票。憑了這種頗貴的長期車票(Eurailpass),我可以在西歐各國隨時搭車,坐的是頭等車廂,而且不計路程的遠近。

二十六歲以下的青年也可以買這種長期票,價格較低,但是只能坐二等。

所以在西班牙和法國旅行時,我盡量搭乘火車。火車不便的地方,就租車來開,因此不少偏僻的村鎮,我都去過。

英國沒有加入西歐這種長期票的組織,我在英國旅行,就完全自己開車。

在西歐租車,相當昂貴,租費不但按日計算,還要按照里數。且以兩千西西的中型車為例,在西班牙每天租金是五千西幣(Peseta,每二十元值港幣一元),每開一公里再收四十五西幣,加上保險和汽油,就很貴了。

在法國租這樣一輛車,每天收二百法郎(約合一百七十港幣),每公里再收二法郎,比西班牙稍為便宜。

問題在於:按里收費,就開不痛快。如果像美國人那樣長途開車,平均每天三百英里,即四百八十公里,單以里程來計,每天就接近一千法郎了。

幸好英國跟美國一樣大方,租車只計日數,不計里數,所以我在英國開車,不計山長水遠,最是意氣風發。

路遠,當然多耗汽油,可是比起按里收費來,簡直不算什麼。倫敦的租車業真是洋洋大觀,電話簿的

“黃頁”一連百多家車行。你可以連車帶司機一起租,那車,當然是極奢華的勞斯萊斯或者戴姆勒。

你也可以把車開去西歐各國。甚至你可以預先租好,一下飛機,就有車可開。

我在英國租了一輛快意(FiatRegata),八天內開了一千三百英里,只收二百三十英鎊,比在西班牙和法國便宜得多。

倫敦租車行的漂亮小姐威脅我說:“你開車出倫敦,最好有人帶路,收費五鎊。”我不服氣道:“紐約也好,芝加哥也好,我都隨便進進出出,怕什麼倫敦?”她把倫敦市街的詳圖向我一折又一折地攤開,蓋沒了整個大桌面,咬字清晰地說道:“哪,這是倫敦!大街小巷兩千多條,彎的多,直的少,好多還是單行道。至於路牌嘛,只告訴你怎麼進城,不告訴你怎麼出城。你瞧着辦吧,開不出城把車丟在半路的顧客,多的是。”我怔住了,心想這倫敦恐怕真是難纏,便沉吟起來。

第二天車行派人來交車,我果然請她帶我出城,在去牛津的路邊停下車來,從我手上接過五鎊鈔票,告別而去。

我沒有說錯,來交車的是一個

“她”,不是

“他”。我在旅館的大廳上站了足足十分鐘,等一個彪形的司機出現。最後那司機開口了:“你是余先生嗎?”竟是一位清秀的中年太太。

我衝口說:“沒想到是一位女士。”她笑道:“應該是男士嗎?”在西歐開車,許多地方不如在美國那麼舒服。

西歐緯度高,夏季短,汽車大半沒有冷氣,只能吹風,太陽一出來,車廂里就覺得燠熱。

公路兩旁的休息站很少,加油也不太方便。路牌矮而小,往往是白底黑字,字體細瘦,不像美國的那樣橫空而起,當頂而過,巨如牌坊。

英國公路上兩道相交,不像美國那麼豪華,大造其四葉苜蓿(Cloverleaf)的立體花橋,只用一個圓環來分道,車勢就緩多了。

長途之上絕少廣告牌,固然山水清明,游目無礙,久之卻也感到寂寥,好像已經駛出了人間。

等到暮色起時,也找不到美式的汽車客棧。1985年9月1日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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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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