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的冬天(2)
我住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招待所,五天的訪問,日程排得很滿。
感覺中,許多手向我伸來,許多臉綻開笑容,許多名字輕叩我的耳朵,繽繽紛紛墜落如花,我接受了沈“大使”
及夫人、章德惠“參事”
、澳洲外交部、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澳洲作家協會、坎培拉高等教育學院等等的宴會;會見了名詩人侯普(A.D.Hope)、康波(DavidCampbell)、道布森(RosemaryDobson)和布禮盛頓(R.F.Brissenden);接受了澳洲總督海斯勒克爵士(SirPaulHasluck)、沈“大使”
、詩人侯、詩人布禮盛頓及柳存仁教授的贈書,也將自己的全部譯著贈送了一套給澳洲國立圖書館,由東方部主任王省吾代表接受;聆聽了坎培拉交響樂隊;接受了《坎培拉時報》的訪問;並且先後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東方學會與英文系發表演說。
這一切,當在較為正式的《澳洲訪問記》一文中,詳加分述,不想在這裏多說了。
“曠達士”
猛一展翼,十小時的風雲,便將我抖落在南半球的冬季。
坎培拉的冷靜、高亢,和香港是兩個世界。
和台灣是兩個世界。
坎培拉在南半球的緯度,相當於濟南之在北半球。
中國的詩人很少這麼深入“南蠻”
的。
《大招》的詩人早就警告過:“魂乎無南!
南有炎火千里,腹蛇蜒只。
山林險隘,虎豹蜿只。
鱅短狐,王虺騫只。
魂乎無南,蜮傷躬只”
柳宗元才到柳州,已有萬死投荒之嘆。
韓愈到潮州,蘇軾到海南島,歌哭一番,也就北返中原去了。
誰會想到,深入南荒,越過赤道的炎火千里而南,越過南回歸線更南,天氣竟會寒冷起來,赤火炎炎,會變成白雪凜凜,虎豹蜿只,會變成食火雞、袋鼠和攀樹的醉熊?從坎培拉再向南行,科庫斯可大山便擎起鬚髮盡白的雪峰,矗立天際。
我從北半球的盛夏火鳥一般飛來,一下子便投入了科庫斯可北麓的陰影里。
第一口氣才注入胸中,便將我滌得神清氣爽,豁然通暢。
欣然,我呼出台北的煙火,香港的紅塵。
我走下寂靜寬敞的林陰大道,白乾的柚加利樹葉落殆盡,楓樹在冷風裏搖響炫目的艷紅和鮮黃,剎那間,我有在美國街上獨行的感覺,不經意翻起大衣的領子。
一隻紅冠翠羽對比明麗無倫的考克圖大鸚鵡,從樹上倏地飛下來,在人家的草地上略一遲疑,忽又翼翻七色,翩翩飛走。
半下午的冬陽里,空氣在淡淡的暖意中兀自挾帶一股醒人的陰涼之感。
下午四點以後,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太陽才一下山,落霞猶金光未定,一股凜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兩肘,伺機噬人,躲得慢些,冬夕的冰爪子就會探頸而下,伸向行人的背脊了。
究竟是南緯高地的冬季,來得遲去得早的太陽,好不容易把中午烘到五十幾度,夜色一降,就落回冰風刺骨的四十度了。
中國大陸上一到冬天,太陽便垂垂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廈,講究的是朝南。
在南半球,冬日卻貼着北天冷冷寂寂無聲無嗅地旋轉,夕陽沒處,竟是西北。
到坎培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國立大學校園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陽墜向西北的亂山叢中。
那方向,不正是中國的大陸,亂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話?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無數山。
無數海。
無數無數的島。
到了夜裏,鄉愁就更深了。
坎培拉地勢高亢,大氣清明,正好飽覽星空。
吐氣成霧的寒顫中,我仰起臉來讀夜。
竟然全讀不懂!
不,這張臉我不認得!
那些眼睛啊怎麼那樣陌生而又詭異,閃着全然不解的光芒好可怕!
那些密碼奧秘的密碼是誰在拍打?北斗呢?天狼呢?怎麼全躲起來了,我高貴而顯赫的朋友啊?踏的,是陌生的土地,戴的,是更陌生的天空,莫非我誤闖到一顆新的星球上來了?當然,那只是一瞬間的驚詫罷了。
我一拭眼睛。
南半球的夜空,怎麼看得見北斗七星呢?此刻,我站在南十字星座的下面,戴的是一頂簇新的星冕,南十字,古舟子航行在珊瑚海塔斯曼海上,無不仰天頂禮的赫赫華胄,閃閃徽章,澳大利亞人升旗,就把它升在自己的旗上。
可惜沒有帶星譜來,面對這麼奧秘幽美的夜,只能讚歎讚歎扉頁。
我該去新西蘭嗎?塔斯曼冰冷的海水對面,白人的世界還有一片土。
澳洲已自在天涯,新西蘭,更在天涯之外之外。
龐然而闊的新大陸,澳大利亞,從此地一直延伸,連連綿綿,延伸到帕斯和達爾文,南岸,封着塔斯曼的冰海,北岸,浸在暖腳的南太平洋里。
澳洲人自己訴苦,說,無論去什麼國家都太遠太遙,往往,向北方飛,騎“曠達士”
的風雲飛馳了四個小時,還沒有跨出澳洲的大門。
美國也是這樣。
一飛入寒冷乾爽的氣候,就有一種重踐北美大陸的幻覺。
記憶,重重疊疊的復瓣花朵,在寒顫的星空下反而一瓣瓣綻開了,展開了每次初抵美國的憶憶,楓葉和橡葉,混合著街上淡淡汽油的那種嗅覺,那麼強烈,幾乎忘了童年,十幾歲的孩子,自己也曾經擁有一片大陸,和直徑千里的大陸性冬季,只是那時,祖國覆蓋我像一條舊棉被,四萬萬人擠在一張大床上,一點也沒有冷的感覺。
現在,站在南十字架下,背負着茫茫的海和天,企鵝為近,銅駝為遠,那樣立着,引頸企望着企望着長安,洛陽,金陵,將自己也立成一頭企鵝。
只是別的企鵝都不怕冷,不像這一頭啊這麼怕冷。
怕冷。
怕冷。
旭日怎麼還不升起?霜的牙齒已經在咬我的耳朵。
怕冷。
三次去美國,晝夜倒輪。
南來澳洲。
寒暑互易。
同樣用一枚老太陽,怎麼有人要打傘,有人整天用來烘手都烘不暖?而用十字星來烘腳,是一夜也烘不成夢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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