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之行(2)

石城之行(2)

汽車在一個小鎮的巷口停了下來,我從古代的光榮夢中醒來。向一隻小花狗吠聲的方向望去,一座小平房中走出來一對老年的夫妻,歡迎客人。等到大家在客廳坐定后,安格爾教授遂將我介紹給鮑爾先生及太太。鮑爾先生頭髮已經花白,望上去有五十七八的年紀,以皺紋裝飾成的微笑中有一影古遠的憂鬱,有別於一般面有得色、頗有餘肉的典型美國人。他聽安格爾教授說我來自台灣,眼中的淺藍色立刻增加了光輝。他說二十年前曾去過中國,在廣州住過三年多;接着他講了幾句迄今猶能追憶的廣東話,他的目光停在虛空裏,顯然是陷入往事中了。在地球的反面,在異國的深秋的下午,一位碧瞳的老人竟向我娓娓而談中國,流浪的鄉愁是很重很重了。我回想在香港的一段日子,那時母親尚健在……莎拉早已去後面找小朋友琳達去了,安格爾教授夫婦也隨女主人去地下室取酒。主客的寒暄告一段落,一切落入冷場。我的眼睛被吸引於牆上的一幅翻印油畫:小河、小橋、近村、遠徑,圓圓的樹,一切皆呈半寐狀態,夢想在一片童話式的處女綠中;稍加思索,我認出那是美國已故名畫家伍德(GrantWood,1892—1942)的名作《石城》。在國內,我和咪也有這麼一小張翻版;兩人都說這畫太美了,而且靜得出奇,當是出於幻想。聯想到剛才車上安格爾教授所說的“石城”,我不禁因吃驚而心跳了。這時安格爾教授已回到客廳,發現我投向壁上的困惑的眼色,朝那幅畫瞥了一眼,說:“這風景正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在石城有—座小小的別墅,好久沒有人看守,今天特地去看一看。”我驚喜未定,鮑爾先生向我解釋,伍德原是安格爾教授的好友,生在本州的香柏灘,曾在艾奧瓦大學的藝術系授課,這幅《石城》便是伍德從安格爾教授的夏屋走廊上遠眺石城鎮所作。匆匆吃過“零食”式的午餐,我們別了鮑爾家人,繼續開車向石城疾駛。隨着沿途樹影的加長,我們漸漸接近了目的地。終於在轉過第三個小山坡時,我們從異於伍德畫中的角度眺見了石城。河水在斜陽下反映着淡鬱郁的金色,小橋猶在,只是已經陳舊剝落,不似畫中那麼光彩。啊,磨坊猶在,叢樹猶在,但是一切都像古銅幣一般,被時間磨得黯淡多了;而圓渾的山巒頂上,只見半黃的草地和零亂的禾墩,一如黃金時代的余灰殘燼。我不禁失望了。“啊,春天來時,一切都會變的。草的顏色比畫中的還鮮!”安格爾教授解釋說。轉眼我們就行駛於木橋上了;過了小河,我們漸漸盤上坡去,不久,河水的淡青色便蜿蜒在俯視中了。到了山頂,安格爾教授將車停在別墅的矮木柵門前。大家向夏屋的前門走去,忽然安格爾太太叫出聲來,原來門上的鎖已經給人扭壞。進了屋去,過道上、客廳里、書房裏,到處狼藉着破杯、碎紙,分了屍的書,斷了肢的玩具,剖了腹的沙發椅墊,零亂不堪,有如兵后劫餘。安格爾教授一聳哲學式的兩肩,對我苦笑。莎拉看見她的玩具被毀,無言地撿起來捧在手裏。安格爾太太絕望地訴苦着,拾起一件破傢具,又丟下另一件。“這些野孩子!這些該死的野孩子!”“哪裏來的野孩子呢?你們不能報警嗎?”“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中學放了暑假,就成群結黨,來我們這裏胡鬧、作樂、跳舞、喝酒。”說著她拾起一隻斷了頸子的空酒杯,“報警嗎?每年我們都報的,有什麼用處呢?你曉得是誰闖進來的呢?”“不可以請人看守嗎?”我問。“噢,那太貴了,同時也沒有人肯做這種事啊!每年夏天,我們只來這裏住三個月,總不能雇一個人來看其他的九個月啊。”接着安格爾太太想起了樓上的兩大間卧室和一間客房,匆匆趕了上去,大家也跟在後面。凌亂的情形一如樓下:席夢思上有污穢的足印,地板上橫着釣竿,滾着開口的皮球。嗟嘆既畢,她也只好頹坐了下來。安格爾教授和我立在朝西的走廊上,倚欄而眺。太陽已經在下降,暮靄升起於黃金球和我們之間。從此處俯瞰,正好看到畫中的石城;自然,在藝術家的畫布上,一切皆被簡化、美化,且重加安排,經過想像的沉澱作用了。安格爾教授告訴我說,當初伍德即在此廊上支架作畫,數易其稿始成。接着他為我追述伍德的生平,說格蘭特(Grant,伍德之名)年輕時不肯做工,作畫之餘,成天閑逛,常常把膠水貼成的紙花獻給女人,不久那束花便散落了,或者教小學生把燈罩做成羊皮紙手稿的形狀。可是艾奧瓦的人們都喜歡他,朋友們分錢給他用,古玩店懸賣他的作品,甚至一位百萬財主也從老遠趕來赴他開的波希米亞式的晚會——他的卧室是一家殯儀館的老闆免費借用的。可是他鄙視這種局限於一隅的聲名,曾經數次去巴黎,想要征服藝術的京都。然而巴黎是不容易征服的,你必須用巴黎沒有的東西去征服巴黎;而伍德只是一個摹仿者,他從印象主義一直學到抽象主義。他在塞納路租了一間畫展室,展出自己的三十七幅風景,但是批評界始終非常冷淡。在第四次游歐時,他從十五世紀的德國原始派那種精確而細膩的鄉土風物畫上,悟出他的藝術必須以自己的故鄉,以美國的中西部為對象。趕回艾奧瓦后,他開始創造一種樸實、堅厚而又經過藝術簡化的風格,等到《美國的哥德式》一畫展出時,批評界乃一致承認他的藝術。不過,這幅《石城》應該仍屬他的比較“軟性”的作品,不足以代表他的最高成就,可是一種迷人的純真仍是難以抗拒的。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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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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