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不如天算
其實在父親沒來部隊之前,他一直把父親想像成是自己背後的一棵大樹,是他從心裏虛擬的一棵樹,可眼前的情況是,父親不是他想要的那棵樹,他的大樹突然倒下了,他失去了根基。他矇著被子,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是他又怕被人聽見。
喬念朝做夢也沒有想到,新兵連結束后,他被分到了劉雙林那個連隊,確切地說,是五團三營的機槍連。
在新兵連快要結束的時候,喬念朝的最大願望就是儘快儘早地離開劉雙林,離他越遠越好。喬念朝知道自己和劉雙林是兩種類型的人,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實在不行,真要在一起共事的話,那將是一種悲哀的事情。想必劉雙林也意識到了這種悲哀,當新兵連長宣佈完新兵分配名單時,劉雙林的臉色也不好看。這次新兵同分到機槍連的共有三人,只有喬念朝是城市兵,另外兩個都是農村兵。新兵名單公佈之後,他們站在操場上等待着老連隊的車來接他們。
新兵連結束了,劉雙林自然地也結束了新兵排長的使命,他也背着自己的行李和新兵一樣,等待着自己連隊的車把他接回去。他和喬念朝等幾個新兵站在一起。喬念朝非常地不願意和劉雙林這麼站在一起。他聽見了方瑋那幾個分到師醫院的女兵,她們嘰嘰喳喳地在議論着師醫院。
在這之前,喬念朝和方瑋的感情已經冷淡下來了。環境是會改變人的,他們的感情就是因為環境對他們的改變。喬念朝甚至後悔來當兵了,如果不當兵的話,方瑋也不會來當兵,她肯定就會到地方上班去了。那樣的話,他們的感情也許不會像現在這麼糟。歸其原因,喬念朝把責任推到了劉雙林身上。在他的眼裏,劉雙林對方瑋的好是有陰謀的,方瑋卻沒有看清這種陰謀,一味地覺得劉雙林這人還不錯。因為他們感受的生活角度不一樣,他們在看人看事時,就是截然相反的兩種結果。正是因為這種結果,喬念朝和方瑋兩人在一起時,總會為一個問題的看法不同而不歡而散。他們在新兵連這三個月的時間裏,總共也沒有幾次單獨相處的機會。更多的時候,他們只能隔着人群相望着。表面上他們很近,都在一個新兵排里,真實的生活讓他們的情感卻遠了。
喬念朝向方瑋那幾個女兵走去,此時他已經心灰意冷了,他的想法就是儘快結束這幾年的部隊生活,然後讓自己換一種活法。此時,他叼着一支煙,軍帽也有些歪斜。新兵連是不允許戰士吸煙的,以前他羨慕章衛平吸煙的樣子,覺得那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應該與生俱來的。也是因為章衛平那份成熟的瀟洒,使他產生了離開軍區大院出門闖蕩的念頭。沒想到,頭三腳的第一腳就讓他受挫了。更沒想到的是,他遇到了劉雙林這樣的排長。他現在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他不僅當著眾人吸煙,還歪戴着帽子,他的樣子竟像一個流里流氣的痞子兵。
方瑋也看見了他,她一看見他臉色就不怎麼好看。
方瑋說:你怎麼又抽煙了?
喬念朝說:劉雙林那小子看不慣我,你也看不慣我?
方瑋有些生氣:你看你像個什麼,你不想當兵,當初不來多好。
喬念朝擺出一副一不做二不休、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說:你現在眼光高了,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他把捲煙斜叼在嘴上,伸出手把帽子反戴在了頭上。
方瑋的臉紅了,又白了。她站在那裏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干瞪着眼前樣子不三不四的喬念朝,她覺得短短三個月的部隊生活竟讓喬念朝變了一個人。
喬念朝故意說:你是嫌我給你丟人了是不是,要是你覺得我給你丟人了,你可以裝作不認識我。
喬念朝把壓抑了三個月的不滿和不快,想一口氣都說出來。就在這時,有人喊方瑋,師醫院的車來接她們了。師醫院裏派來的竟是一輛救護車,很顯眼地停在新兵連的門口,方瑋聽見有人喊她,提起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她上了車,頭也再沒有回一次。
喬念朝把煙頭彈到了地上,這時候的他更加心灰意冷了,他想儘早結束這段不堪回首的部隊生活。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當初下決心到外面獨自闖蕩,又選擇了從軍這條路,是錯誤的決定。
喬念朝到了機槍連之後,劉雙林以前帶過的那個排,已經有兩個老兵轉業了,喬念朝就順理成章地被分到了劉雙林那個排。喬念朝的天空便完全黑了下來。
那天夜裏,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到了大半夜,他想到自己的前途和命運,也想到了自己和方瑋的關係,看來,他和方瑋的關係也就這樣了,無法挽回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失敗的痛苦。思前想後的,天快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晨出操的時候,喬念朝聽到了起床號聲,班裏的戰友動作麻利起來了,有許多做好人好事的兵,天不亮的時候已經起床了,幫廚的幫廚,打掃衛生的打掃衛生,沒有幾個人躺在那裏睡懶覺了。新的一天早在起床號吹響前就已經開始了。
喬念朝在號聲中掙扎着坐了起來,可他一雙沉重的眼皮實在不爭氣,他睜了幾次,眼皮都沒有睜開,索性他又躺下了,還蒙上了被子,心安理得地又睡了過去。
直到全排的人出操回來,喬念朝還沒有睡醒的意思,劉雙林氣呼呼地站在了他的床前,他還在睡覺。劉雙林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喬念朝一驚,這回醒了。這才發現,他的床前不僅站着劉雙林,還站着班長和其他幾個老兵。
他坐了起來,忙扯過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
劉雙林說:喬念朝為什麼不出操?
喬念朝心想,自己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了,有劉雙林這個剋星在,他以後就不會有好日子過。其實,在他的心裏就有了這樣的一種情緒,只不過,那時他還沒有想明白,現在他一下子想清楚了,想清楚了,也就什麼都無所謂了,他只想儘早結束這種惡夢般的生活。想到這兒,他就梗起脖子說:我病了,咋地?
劉雙林在喬念朝面前顯得沒有了主張,喬念朝不僅是他新兵連帶過的兵,現在還是自己排里的兵,這個刺頭兵他調教不好,無疑會影響他這個排的工作,他這個排長是有責任的,接下來的事情毫無疑問地會影響到他的進步。事情就變得嚴重起來了,他意識到,他的麻煩開始了。
平心而論,劉雙林涉世不深,他還真的沒有見過喬念朝這樣的刺頭兵。自己當兵時,別說想壞,哪怕比別人落後一點兒,他都會感到未來沒有了光明。他們這些農村兵,把所有的夢想,都寄托在了當兵這幾年的時間裏,就是提幹不成,能入個黨,那也算沒白在部隊裏走一趟,回到家鄉這也是一種資本。就是城市兵,沒有農村兵這麼能吃苦,他們也是不甘人後的,即便不在部隊,他們還希望自己的檔案里多寫一些表揚的話,為以後找份好工作打下一個好的基礎。劉雙林還真是第一次看見喬念朝這樣的兵,一開始就不想要求上進的兵。
劉雙林伸出手要摸一摸喬念朝的頭,被喬念朝粗暴地推了回來。他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什麼樣的人在他的眼裏,也都不是個人物了。他在心裏想,不就是個複員么,大不了就離開這裏,回到城裏找份工作,開創他順心如意的新生活。
劉雙林在喬念朝面前一連轉了好幾圈,也沒有想出一個好主意,最後,他想出了一招,他知道,喬念朝這樣的兵是見過世面的,父親是軍區副參謀長,他怕誰呀?他只能用軟的,用情感去感化他。
於是,劉雙林冷靜下來,換了一種抒情的口氣說:念朝,身體不舒服你就休息吧。又沖身邊的班長說:你去告訴炊事班做一份病號飯。
班長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還是去了。
喬念朝想,自己一不做二不休,裝病就裝到底,他索性又躺了下去。劉雙林背着手在喬念朝的床前站了一會兒,最後也走了。
那天早晨,劉雙林親自把病號飯端到了喬念朝的床前,那是一碗雞蛋面,他眼看着喬念朝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面吃完了,喬念朝這時仍沒有下床的意思,而是把身子倚在床頭上,點了一支煙,眯着眼睛很舒服的樣子。他喜歡看劉雙林這種低三下四的樣子,他覺得自己有一種翻身做主人的快感。
劉雙林坐在對面床邊上,身體向前傾着,樣子顯得很謙恭。劉雙林用一種誠懇的語氣說:念朝哇,咱們在新兵連里相處三個月了,總的來說還算不錯的,有啥意見你就提,總之呢,我希望你能夠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戰士。
劉雙林打心裏往外,真的不希望喬念朝這麼刺頭下去影響全排的大好局面,這樣的情況他是不願意看到的。
喬念朝不領他這個情,歪在那裏吐煙圈。
在以後的日子裏,喬念朝的表現便可想而知了,想出操就出操,想訓練就訓練,他不用找別的借口,只說一句,我病了,便掉頭離開隊列回宿舍了。很快,喬念朝便成了機槍連最難纏的兵。
機槍連的全體幹部對喬念朝的問題很重視,他們集中在連部里,煙熏火燎,挖空心思地研究喬念朝這個兵,他們還沒有遇到過喬念朝這種什麼都無所謂的兵。他們要對症下藥、治病救人,只要還有一點點希望,他們就能想出拯救落後戰士的辦法。可他們想來想去,一直沒有找到喬念朝有所謂的地方。
在部隊,農村兵歷來是最好管理的,他們生活在最底層,入伍前沒有見過什麼世面,連隊的生活甚至好於家裏,吃點兒苦、受點兒累,對農村兵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他們懷揣着對前途的夢想,他們離開農村來到部隊,就是在尋找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們也不放過任何可以表現自己的機會。他們的理想有許多種方式,最好的結果便是提干,如真的沒有提干,希望入個黨也可以,黨要是入不上的話,立個功、受個獎什麼的,他們也沒有白來部隊走一遭。因此,農村兵在部隊裏是最好領導的一批兵,聽話,肯干,這就足夠了。
一般的城市兵呢,他們也想進步,提干對他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當然他們的吃苦精神遠不如農村兵,在這方面他們搶不到這種先機,只好把目標降格以求,那就是入黨,立功受獎,回家後有了這種資本找工作容易一些,因此,城市兵也算好領導,他們跟農村兵比起來,見多識廣,領悟能力快。從某些方面的表現來看,他們是最活躍的一群,連隊文化中吹拉彈唱什麼的,都少不了城市兵的身影。
總之,一個人融在一個集體中,他身上被找出一部分這種群體的象徵,然後才有了前進的動力。在喬念朝身上所有的動力他似乎都無所謂了,他似乎只等待着複員了。他日常的表現,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愛誰誰了,又沒有出大格,要處分,又抓不着把柄,平時的日常訓練,他就說自己生病了。病總是要生的,誰能沒病呢?你明知道那病是假的,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只能在心裏對他印象不好,暗自知道他泡病號,其餘的,真的就無能為力了。
對喬念朝來說,這種表現也不是他本來想做的。高中畢業,他急於要走向社會,他剛開始並沒有遠走他鄉的想法,是章衛平那次偶然回到軍區大院,一下子把他震懾住了。他在章衛平的身上看到了一個成熟男人的身影,章衛平剛離開軍區大院時,並不比他強到哪裏去,他還記得章衛平被押走時那副樣子,一邊哭,一邊喊,鼻涕泡都流出來了,雙手死死摳着車門就是不上車。可幾年過去了,章衛平已經是人模人樣的了,章衛平手指縫裏夾着煙捲,見人就微笑,打招呼,還伸出手去和人家握手,跟所有的人都平起平坐,這一切都深深地打動
了喬念朝。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喬念朝有了離開軍區大院,遠走他鄉去闖蕩的念頭。在他的青春期里,心裏還有着許多的夢想。
夢想和現實總是相距得很遠,生活讓喬念朝遇上了劉雙林,然而,他最信得過的朋友,方瑋也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沒想到自己的命運這麼不好,現實生活和他的想像相差十萬八千里。在一個星期天,他請假離開連隊去了一趟師醫院,師醫院在城裏,他們的部隊在郊區,來回一趟得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那個星期天,方瑋和別的女兵一樣,在上午的時間裏在處理個人衛生,洗澡,然後洗床單,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樹與樹之間,拉起了背包帶,那些被洗得雪白的床單就搭在背包帶上,像一面面揚起的帆。女兵們因為剛洗過澡,頭髮蓬鬆着,臉是紅潤的,此時,她們已經閑了下來,手裏捧着一本書,有的在看《護理知識手冊》,有的在看小說,那些沒事的,也坐在太陽底下說笑話、聊天,一副共產主義即將到來的景象。
喬念朝就是在這種場合里找到方瑋的,方瑋正站在一棵樹下看書,她婀娜的身姿,也像一棵搖曳的柳樹。她看到喬念朝那一刻,沒有驚訝,彷彿早就知道這時喬念朝就應該來似的。
喬念朝就嬉皮笑臉地說:好久不見,一切都好?
方瑋從書上抬起頭來,不冷不熱地說:你不好好獃在連隊裏,到這裏來幹什麼?
喬念朝說:看看你呀。
她說:我有什麼好看的?
喬念朝在距方瑋還有一步遠的地方立住了腳,他很近地望着她。他知道她不是以前的方瑋了,她在疏遠他。他真的開始後悔同方瑋一起到部隊來了。
眼前青春氣息濃郁的方瑋在吸引着他,他嗅到了她渾身上下那股特有的少女的氣息,他心底里有了一陣兒衝動。他欲伸手去擁抱方瑋,方瑋似乎早有準備,一晃頭便躲開了。她說:喬念朝,別動手動腳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說完,白了他一眼。
喬念朝這才發現周圍不時地閃現出女兵的身影,但他嘴裏仍說:裝什麼呀?以前又不是沒有過。
方瑋壓低聲音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他馬上問:那以後呢?
她馬上答:以後?就你這個樣子……
她的話讓他感到了臉紅。
他一時不知用什麼態度來對待方瑋。沒當兵那會兒,她完全是他的,他讓她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是她的皇帝,可現在呢?她遠了,她變得他都不敢認了。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心裏殘存的那一點點夢想也煙消雲散了。他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也看不到和方瑋之間的未來,和方瑋曾經有過的一切,只是一個初戀的夢。
他想逃離開這裏,離這裏越遠越好。這時,他看見了劉雙林,此時的劉雙林比在連隊時精神了許多,頭髮理了,鬍子颳了,一身軍裝綠汪汪地穿在身上,他笑眯眯地走來。
方瑋也發現了劉雙林,她驚呼一聲:劉排長,你怎麼來了?便奔過去。她的臉孔更紅了,有一種見到久別親人的那種樣子,那會兒他們年輕,劉雙林是他們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個部隊領導,三個月的新兵連生活不管多苦、多麼單調,畢竟是一種鮮活的記憶。有許多女兵離開新兵連時,都流下了淚水,揮手向她們生活過三個月的人和環境告別。
在新兵連以外的又一個環境裏,他們重逢了,尤其是方瑋更是激動不已。她的眼裏還蒙上了一層晶瑩的液體,如果溢滿流出來的話,那就叫眼淚了。
劉雙林比方瑋冷靜得多,他看了一眼喬念朝說:念朝也在呀。我到城裏辦事,順便來看看你們分到醫院的女兵。
其他幾個一同分來的女兵,聽見了劉雙林的聲音也驚訝地奔過來,她們團團將劉雙林圍住了,劉排長短,劉排長長的,似乎他們早就是一家人了。
喬念朝一步步遠離人群,最後走出醫院大院,踏上了回連隊的公共汽車。喬念朝在連隊的種種表現和眼前的環境有着很大的關係,青春時期的喬念朝還沒有把整個人生局勢看透的能力,他只能受自己的心情和情緒所左右。此時,他的心情是灰暗的,沒有一點兒縫隙,他的情緒是委頓的,這就導致了他現實中的樣子。他不思進取,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和方向,他連自己的初戀都保持不了,那岌岌可危的初戀,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無着無落的,這種情緒導致的結果便可想而知了。喬念朝開始仇視身邊的每一個人,他覺得所有的人都對不住他,他被生活遺棄了。有時,他整日躺在床上,望着天棚發獃,發獃乏味之後,他捧着一本書在讀,只有小說那些虛幻的人物才能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和他成為朋友。
機槍連的幹部們又為喬念朝的這種表現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這回他們還把喬念朝的檔案找了出來,希望從那裏能找到一點兒可以下手的做思想工作的契機。他的檔案和所有部隊大院裏出來的子女一樣,家庭住址那一欄寫着:文藝路。父親職務:軍人。
在這之前,劉雙林在新兵連時已經把大院裏這些子女的背景都摸清了,他知道喬念朝的父親是軍區司令部的副參謀長,正軍級幹部,就憑正軍級這一職務,會讓劉雙林嫉妒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覺。
在這次連幹部會議上,劉雙林的建議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說:我看,還是給首長寫封信,把喬念朝的表現告訴首長,首長不可能不管。
劉雙林的建議得到了大多數幹部的認可,於是連長把給首長寫信的任務就交給了劉雙林,理由是,從新兵連到現在劉雙林一直是喬念朝的排長,對喬念朝很了解,另一方面這主意又是他出的。這份光榮的任務就落在了劉雙林的身上。劉雙林挑燈夜戰,熬了三個晚上,終於把那封信寫完了,又經連長,指導員審閱后,簽上全體幹部的名字,以機槍連支部的名義發出去了。他們心裏很忐忑,不知下面將發生什麼。給軍區首長寫信,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要不是喬念朝的問題,就是再給他們一個膽子,他們也沒有勇氣給軍區首長寫信。
信發走的一個月之後的一天,連里突然接到營里的通知,通知中說:軍區喬副參謀長要來本師檢查工作,要求各單位做好檢查前後的準備。
一般領導來檢查是分部門的,軍區有司令部、政治部和後勤部三大部門。每年都會有各種部門的工作組到部隊檢查工作,每個部門的檢查是不一樣的,司令部門來檢查工作,當然包括武器彈藥,訓練情況等等,主要是軍事方面的。只有機槍連的領導明白,喬副參謀長早不來,晚不來,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來。表面上的準備還是要進行的,機槍連的幹部心裏也沒底,他們不知道喬副參謀長會以何種身份在各種場合下出現,是高興還是發脾氣,因此,機槍連的幹部心裏是忐忑的。
喬念朝當然也知道父親要來部隊的消息了,那兩天他的心裏很緊張,不知道是福還是禍。在家裏他是怕父親的,在家中他是最小的孩子,家裏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姐姐已經工作了,一個哥哥在新疆當兵,已經是部隊的副營長了,另一個哥哥在雲南當兵,也是副連長了。他當初提出當兵時,父親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他在家裏很順利地拿出了戶口本,報了名,很快地通過體檢,又很快地來到了部隊,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阻力,也就是說,在當兵這件事情上,父親是支持的,否則也不會有這種結果。
父親很少在家,每天都是天黑了才回到家裏,有時天不亮就走了。父親五十多歲了,是遼瀋戰役那一年參的軍,父親進步得很快。因為父親很會打仗,每次重大戰役,父親都能立功,抗美援朝的時候,父親和他所在的部隊是第一批入朝的,那時父親已經是師長了。父親在從前的戰爭年代從來沒有給別人當過副手,當兵三個月後,他就成了排長。他參加了遼瀋戰役中著名的黑山阻擊戰,那次戰役兩個營都拼光了,在殘缺的陣地上,父親指揮着僅剩八人的部隊,硬是把鐵骨頭的營旗高高地舉在陣地上,迎來了增援的部隊。那次戰役后,他破格被提拔成了營長。淮海戰役的時候,他已經是團長了,一直打到了天涯海角,每次戰役都給父親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記。只要有重大戰役,父親都會掛花,他從醫院裏出來,又進醫院,按父親自己的話說,血流了有一水桶,身上的肉被敵人的炮彈削去有十斤。喬念朝小時候,父親有一次帶他去游泳,他真實地看過父親的身體。父親除了腋窩下的皮膚是完整的外,身上的皮膚沒有一處是平整的,父親的傷痕,讓父親的皮膚變得凹凸不平。那一次他震驚了,手摸着父親的身體竟有些抖。
父親在和平的生活里也很忙,操持這個家的其實是母親。父親很少在家,不是下部隊檢查工作,就是在軍區做戰室里開會。父親很少和孩子們說什麼私房話,在喬念朝的記憶里,父親還沒有單獨說過什麼事。在父親的觀念里,虎父無犬子。他相信自己的孩子,不管幹什麼,都會為他爭氣。
在接到機槍連黨支部那封狀告喬念朝的信后,父親發怒了,他一邊拍着那封信,一邊說:媽的,不爭氣的東西。
於是,他作出決定,自己要親自到喬念朝所在的師來一趟。
喬副參謀長出現在師機關大院時,下面的連隊並不知道,例行公事地聽完了各種各樣的彙報,就到了晚上。他一言不發,師里的領導當然不知道喬副參謀長的兒子在他們這個師。
吃完晚飯之後,回到招待所,喬副參謀長才讓秘書給機槍連打電話。他沖秘書說:讓那小子跑步來見我。
秘書說:首長,機槍連離師部還有一段距離,讓車去接一下兒吧。
喬副參謀長又重複了一遍道:讓他跑步來。
喬念朝跑在路上便知道問題有些棘手,父親讓他跑步前去,他心裏一點兒底也沒有。陪同他來的還有劉雙林。他是奉連長的命令一同前往的。
在招待所門口喬念朝便被秘書迎進了喬副參謀長的房間,劉雙林被留在了招待所的值班室里。
喬念朝進門的時候,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喬念朝站在那裏,小聲地說:爸,我來了。
喬副參謀長放下報紙,上一眼下一眼地把喬念朝打量了足有兩分鐘。
父親後來就站起來了,背着手,把後背衝著喬念朝。
父親說:這幾個月,在部隊幹得咋樣?
一聽這話,喬念朝的汗就下來了,剛才在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鐘,已經冒汗了,進屋裏后又感覺很熱,再加上見到父親又很緊張,出汗是免不了的了。於是,他一邊抹頭上的汗,一邊答:還行吧。
他不知道連隊已經把他在父親面前告下了,他想把父親搪塞過去。
父親突然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因為沙發扶手是軟的,聲音不大,但喬念朝已經感受到了父親的怒氣。
父親說:丟人哪,你——
半晌,喬副參謀長才接著說:你泡病號,不出操,不訓練,部隊咋還有這樣的兵?你不是一般的兵,你是我的兒子,你在給我丟人,以後我怎麼要求部隊,嗯——
父親臉上的肌肉在抽搐着。
直到這時,喬念朝才知道有人向父親告狀了。這回他已經顧不上擦汗了,頭低在那裏,任憑汗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
父親說:今天,你給我一句痛快話,想在部隊干,你就幹下去,不想干你明天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回去,按提前退役。
平時喬念朝對什麼都是無所謂的,他不怕讓他複員,他對現實已經失去了信心。可眼前這個樣子離開,他還從來沒有想過。他這個樣子灰溜溜地走了,父親能饒過他嗎?
果然,父親又說:你兩個哥哥多爭氣,沒用我一句廢話,他們在部隊盡一個戰士的責任,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我有兩兒一女足夠了。
喬念朝打了一個哆嗦,他不敢看父親那一張臉了。他低着頭,眼淚順着汗水流了出來。他知道,這時候,萬萬不能離開部隊,如果離開部隊的話,在父親眼裏,他就是個逃兵,他一輩子都無法在父親面前抬起頭來。
半晌過後,他帶着哭腔說:爸,我不回去。
父親似乎長吁了一口氣,父親說:不回去也可以,那你就把頭抬起來,然後像個真正的戰士一樣離開這裏,跑步回你的連隊去。
喬念朝一點點地把頭抬了起來,此時他已經不再流淚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汗水,轉過身,沒有再回一次頭。他知道父親的目光一直在注視着他。
一路上,任憑劉雙林問這問那,他一句話也沒說。
劉雙林問:你父親咋不留你在這兒住一夜?
劉雙林還問:你爸都跟你說啥了?
劉雙林又說: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爸,唉,那可真是……
真是什麼,劉雙林是無法言說的,他對喬念朝是又妒又恨。劉雙林明白,像他這樣的小人物,用盡畢生的努力,有時還不如領導的一句話,如果自己不是偶然救了師長的夫人和女兒,自己說不定早就離開部隊了,哪還有今天。從那時起,他對領導、對首長就有了一種很複雜的心理。在他的想像里,所有的事情放在領導那裏都不是個事,要說是事的話,那也是一句話的事。可這些事放在他這種凡人面前呢,那將是個天大的事了。
在值班室里等待喬念朝的過程中,他以為首長會接見他,詢問一下喬念朝在連隊的表現,然後接着會跟他說一些家常話,囑咐他把喬念朝帶好。他把自己在首長面前想說的話都想好了,他要給首長一個良好的印象,說不定,首長會在師首長面前表揚他兩句。那樣的話,對他未來的工作真是太有利了。沒想到的是,喬念朝這麼快就出來了,然後一句話不說就往回走,這中間都發生了什麼,他充滿了好奇。
劉雙林跟在喬念朝的後邊,嘮叨着:我要是你呀,唉——
喬念朝趕到連隊時,熄燈號已經吹響了,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他心裏很委屈,他原以為父親這次到師里檢查工作會給自己帶來一些變化,沒想到的是,不僅沒有變化,還讓他死了這份心。也就是說,他眼前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干好,不能幹壞,否則,他無法再進那個家門了。而眼前自己又是這般模樣,他越想越覺得委屈。
其實在父親沒來部隊之前,他一直把父親想像成是自己背後的一棵大樹,是他從心裏虛擬的一棵樹,可眼前的情況是,父親不是他想要的那棵樹,他的大樹突然倒下了,他失去了根基。他矇著被子,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是他又怕被人聽見。悄悄地,他又穿上衣服,摸到了炊事班後面連隊的豬圈旁,那裏有一塊空地,有兩間小房,那兒住着一個餵豬的老兵,老兵的衣服永遠是油跡斑斑的,他很不合群的樣子,平時也很少能融合到連隊來。這邊打着球比賽,他只在一旁袖着手看,臉上的表情永遠是木訥的,在一般兵的眼裏,這個老兵就是餵豬的,他從來到連隊就開始餵豬,他已經喂滿四年豬了。不知道他還能喂多久的豬。聽老兵說,每次連隊殺豬時,餵豬老兵都要為被殺的豬哭一次。他不吃肉,直到那頭豬的肉被連隊吃完了,才會走進食堂。
那天晚上,喬念朝蹲在豬圈旁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先是驚動了那些豬,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吭哧吭哧地走過來,不明不白地望着他。後來那個姓趙的老兵也被驚醒了,他披衣起來,推開門,不聲不響地蹲在那裏。直到喬念朝止住了哭聲,才發現那個姓趙的老兵,他有些尷尬,也有些突然。正在他還不知如何是好時,趙老兵說話了。
趙老兵說:你是那個姓喬的新兵吧。
喬念朝的心裏平靜一些了,他默然地看着趙老兵。
趙老兵又說:哭吧,哭了就好了,我在這餵了四年豬沒少聽人在這兒哭。連長在這兒哭過,指導員也哭過,你們的排長劉雙林也在這兒哭過,想家時哭,遇到事也哭,哭過了就沒事了。
喬念朝向趙老兵走去,他坐在台階上,掏出煙,遞一支給趙老兵,趙老兵接過了煙。
趙老兵說:想家了吧?許多新兵都想家,哭兩次就不想了。
喬念朝覺得眼前的喬老兵很親切,似乎他早就認識趙老兵似的。他突然有了一個念頭,他想跟趙老兵在一起,因為趙老兵不會傷害他。於是他就脫口而出:趙老兵,我跟你學餵豬吧。
趙老兵不相信地望着他。半晌,趙老兵才說:別說胡話了,兄弟,誰願意干這些沒出息的活呀?
他答:我願意。
趙老兵認真地又看了他一眼。
從那一刻起,喬念朝下定了餵豬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