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幕
在威斯敏斯特橋通車之前,肯寧頓路還只是一條騎道。一七五○年後,才從橋頭那兒新辟了一條路,直接通到布賴頓區。這樣一來,我在那兒度過大部分童年的肯寧頓路上,就出現了一些建築得很華美的房子,它們臨街的一面都有鐵欄杆圍着的陽台,居民也許還在那上面看到過喬治四世駕幸布賴頓區。到了十九世紀中葉,那兒多數的宅門已經零落破敗,改成了論間出租的住房和公寓。然而,其中仍有一些保持着原狀,裏面住的都是醫生、富商和歌舞劇名角兒。每逢星期日上午,沿肯寧頓路,你不時可以看到一輛時髦的雙輪彈簧馬車,在一家住宅門口停下,準備接一位歌舞劇演員去兜風;經過十里路程的遨遊,他可以遠達諾伍德或默頓,回來時還要沿途停車,光顧各個酒館,如白馬酒館,號角酒館,以及肯寧頓路上的巨盅酒館等。我十二歲那年,常常站在巨盅酒館外面,留心看這些大名鼎鼎的先生們跳下他們的馬車,走進酒館休息室,到那歌舞劇紅角兒聚會的地方;原來他們星期日回家午飯之前,習慣是要在那兒來上最後“一杯”的。身上穿的是格子花紋衣服,頭上戴的是灰色常禮帽,鑽石戒指和領帶別針燦燦閃亮:瞧他們風頭夠多麼足啊!星期日午後兩點鐘,酒館歇業關門了,於是這些顧客都一溜兒走到外邊,彼此開一會兒玩笑,然後互相道別。這時候我總是出神地緊瞅着他們,覺得非常有趣,因為他們有的擺出了神氣怪招笑的一副架子。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後,那情景就好像是太陽隱進了雲層一樣。這時我才走向肯寧頓路後邊不遠那一排凄涼的破舊屋子,回到波納爾弄三號,走上那道通到我們家小頂樓、搖晃得像就要倒塌的扶梯。屋子裏的情景見了叫你感到沮喪,那兒空氣污濁,只看到桶里的污水和破舊的衣服。在我要談到的那一個星期日,母親正坐在那兒向窗外呆看。後來,她轉過了身,衰弱無力地笑了笑。屋子裏很閉塞,它只略大於十二英尺見方,並且看上去要更加小,而那斜傾的屋頂也顯得更加低。靠牆的桌子上擺滿了齷齪的盆子和茶杯;低矮的牆根兒那塊地方恰夠安放母親給漆成了白色的那張舊鐵床。床與窗之間是一個小火爐,床腳頭是一張舊扶手椅,它被拆開了改裝成一張單人床,我哥哥雪尼就在那上面睡。但是,那時候雪尼出海去了。那一個星期日,屋子裏的氣氛更使人感到抑鬱,因為,不知道為了什麼,母親不曾收拾屋子。往常,她總是把它整理得乾乾淨淨,因為她性情開朗,興緻很好,並且年紀還輕,那時還不到三十七歲,她能使那間寒磣的頂樓顯得十分舒適。特別是在冬天的星期日早晨,她總是讓我在床上吃早飯,我一醒就看見小屋子裏收拾得挺整齊,小火爐里的火燒得挺旺,爐台上的水壺熱氣騰騰,一條鱈魚或者熏鯡魚放在火爐炭圍跟前,這樣她烤麵包時就可以不致讓它冷了。母親喜孜孜地出現在我身邊,屋子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開水灌進我們的陶器茶壺時發出了柔和低沉的聲音,我這時候看自己的每周滑稽連環畫:這一切是我在一個寧靜的星期日早晨享受到的樂趣。但是,那一個星期日她卻無精打采地坐在那兒望着窗外。最近三天裏,她一直坐在那個窗口,顯得那麼異樣地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我知道她很煩惱。雪尼出海了,我們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他的信了,而母親租來拚命做活計、掙點兒錢維持我們生活的那架縫紉機,已經因為過期未付分期攤付金而被收去了(這種事情是司空見慣的)。再說,我靠教舞蹈掙來貼補家用的每星期五個先令也突然落空了。我不大留意我們的經濟恐慌,因為我們經常在那種恐慌中過日子;再說,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兒,我對家中的煩惱事情很容易淡忘了。仍舊和往常一樣,我總是放學后才回家,幫母親做點雜事,倒掉污水,拎一桶乾淨水上樓,接着就匆忙趕到麥卡西家去,在他們那兒度過整個黃昏——只想到要躲開我們家令人愁悶的那間頂樓。麥卡西夫婦是我母親在歌舞團內演唱時認識的老朋友。他們在肯寧頓路比較幽靜的地方租了一套舒適的公寓房子,過的那種生活在我們看來是相當富裕的。麥卡西夫婦有一個兒子叫沃利,我總是和他一塊兒玩到天黑,照例要被留下來吃茶點。而那樣留連着不走,我就擾了他們好多頓晚飯。有時候麥卡西太太探詢母親的近況,問最近怎麼沒有見到她,於是我就託詞掩飾一下,原來母親自從生活潦倒后,就難得去看她劇團里那些朋友了。當然,有時候我也待在自己家裏,於是母親就沏一壺茶,用烤肉上滴下的油煎一些麵包,我吃得津津有味,母親再讀一個小時書給我聽,她書讀得非常好聽,這時我就感到和母親在一塊兒很快樂,覺得自己待在家裏要比去麥卡西家更好玩兒。再說,那天我一走進屋子,她就轉過身來,用譴責的眼光瞅着我。我看到她那副模樣,不覺大吃一驚。她面孔消瘦,形容憔悴,眼睛裏露出了一個人熬受着痛苦時的神情。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哀控制了我,我一時感到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想要留在家裏陪着她,又是急於擺脫開家中的一切煩惱。她愣頭愣腦地瞅着我。“你幹嗎不上麥卡西家去呀?”她說。我差點兒哭了出來。“我要陪着你。”她別過臉去,茫然地望着窗外。“快到麥卡西家去吃你的晚飯吧——家裏沒你吃的啦。”我聽出她的口氣里是在責備我,但是我仍舊賴着不肯走。“既然你要我去,那麼,我就走吧,”我最後勉勉強強地說。她苦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腦袋。“好,好,你快去吧。”雖然我也曾央求她讓我留下,但是她堅持要我走。看到她一個人留在那間可憐的頂樓里,我走的時候懷着負疚的心情,但是當時壓根兒沒想到,就在此後不多幾天內,一件可怖的噩運就要降落在她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