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敵人》九(2)

《親愛的敵人》九(2)

穆仰天站在後門,很快被活潑的班會弄得有點兒暈頭轉向,甚至還有點兒興奮。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在學生們中間走來走去的卜天紅。他發現卜天紅始終笑眯眯的,不斷沖她的弟弟妹妹們點着頭,鼓勵着他們,好像他們的那些理由,也是她的理由,她很欣賞他們的坦率和張揚似的。穆仰天有一刻有點兒發愣,衝動很強烈。他有一種急迫的願望,想走進教室里去,把手舉起來,或者根本不舉手,直接站到板凳上去,大聲地、搖頭晃腦地、誇張地把自己不喜歡這個世界的理由說出來,比如“這個世界為什麼沒有永遠”;“這個世界為什麼要讓人孤獨”;“孩子為什麼不能理解大人”;等等。然後他就等着她,等着那個和藹可親的班主任朝他走過來,笑眯眯地伸出手,鼓勵地摸摸他的腦袋。

也就是那一刻,穆仰天覺得他喜歡上那個單薄而文靜的女教師了。

男人和女人畢竟不同,卜天紅對穆仰天有好感,卻把好感深深地埋藏在心裏,不說出來,不讓穆仰天知道,只是靜靜地等待着。穆仰天有了那樣的念頭,卻生出了陰謀,找着機會和卜天紅接近,要把自己的喜歡告訴對方,並且要對方也來喜歡自己,兩人共同地,把這樣的喜歡堅持下去。

客觀地說,穆仰天和卜天紅接近,最初並沒有別的目的,沒有把兩個人的關係往深處里想,只是卜天紅是女兒穆童的班主任,女兒在卜天紅手上,澆水施肥除草捉蟲的事都得靠她,就算他不巴結她,至少也得和她搞好關係。何況,她實在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老師,讓他實在想不出不巴結她的理由。

穆仰天邀請卜天紅外出。他請她吃飯,還請她看了一場俄羅斯國家芭蕾舞團的表演,劇目是《胡桃夾子》①。兩個人坐在劇場裏,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眼神交流,但兩個人都被劇情打動了。演出結束的時候,穆仰天從存衣處取出兩人的外套,替卜天紅穿上,自己眼睛裏有了濕潤,看卜天紅,卜天紅的臉蛋紅撲撲的,桃花一樣鮮艷着,也是動了感情的樣子。

那天穆仰天沒有把卜天紅直接送回位於漢陽開發區的學校去,而是把車開上了金山大道,沿着清水蜿蜒的金銀湖繞了一圈,讓湖風狠狠地把兩人梳洗了一番。

絕對不是穆仰天在生意場上混油了,凡事要拿出技術的套路來套對方,而是穆仰天生就有一副童心,因為早早地做了人夫,做了人父,做了公司老闆,在別的時候,童心是潛棲在骨子深處,要等到風高月黑的日子而且有了知音時才肯釋放出來。

但那樣的釋放是有節制的。穆仰天那段時間正和柳佳、崔筱園交往着,沒有想到在自己和喜歡的班主任之間建立男女朋友的關係,在和柳佳、崔筱園交往失敗后,又記着自己不再交女朋友的決定,不會出爾反爾。再說,他在這方面是個失敗者,無可救藥者,那些自我作踐是銘心刻骨的,記憶猶新的,他不會愚蠢得再重蹈覆轍,自取其辱。

穆仰天請卜天紅吃飯的地方是漢口滑坡巷。他請卜天紅吃那裏盛名的辣鴨脖子,喝牛骨頭湯。

武漢這個地方是中性的,既不在熱鬧的時尚中,沒頭沒腦地捕風捉影,也不敝帚自珍,恪守早已沒落了的文化傳統。武漢人知道如何生活,也樂於享受最普通的生活。說四川人愛吃、廣州人愛吃,其實四川人和廣州人在吃的問題上早已落入樣式的窠臼中,遠不如武漢人的實在和花樣翻新。武漢人的愛吃不受環境制約,不受吃之外任何條件的制約,能把一葷兩素三菜一湯的家常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一碟清炒紅菜苔、一碟豆豉紅椒炒臘肉丁、一罐排骨煨蓮藕湯,滿腹滿腦就有了雲蒸霞蔚的香氣。這樣的本事,別的地方沒有。

比如油膩膩的滑坡巷,這是武漢眾多餐飲街中的一條。在自家餐館門前巨大的白鐵桶邊,那些精明幹練的年輕嫂子們手腳麻利地鹵着鴨脖子、燉着牛骨頭,滿眼紅湯鼎沸,白湯滾涌,香味瀰漫得一街都是。隔着絡繹不絕的人流,年輕的嫂子們和掌勺的漢陽廚師們快樂地打情罵俏,高聲地叫自己進貨出貨的男人給自己送冰鎮啤酒來解渴,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管是不是食客,不管進不進自己店裏,都有笑臉和熱得發燙的話迎來送往。武漢是座碼頭城,講的是幫規,可到了滑坡巷,什麼樣的幫規都失去了意義。慕名到滑坡巷啃鴨脖子喝牛骨頭湯的人當中,有商業集團的年輕老總,也有15碼頭下貨的漢川挑夫,大家往辣氣嗆肺的簡陋棚子裏一坐,濕漉漉的冰鎮啤酒一箱箱抬上來,一碗碗牛骨頭湯端上來,冰鎮啤酒對着嘴灌,牛骨頭手抓着啃,那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情呀。愛斯基摩人鼻子大,是因為長年處理冷空氣的需要;武漢人精明,是因為武漢人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可以需要什麼,將需要的東西牢牢抓在手中,一分一厘也不丟,別的一概不要,省卻了想像中達不到的那些失落。這樣的精明不光實在,也更具濃濃的人情味。

卜天紅一點兒也不掩飾她對滑坡巷驚訝的喜好。卜天紅那天快樂得要命,在穆仰天的慫恿下,她一隻手裏抓着鴨脖子,一隻手裏抓着透味兒牛骨頭,啃一口左手上的,再啃一口右手上的,眼睛還沒忘了惦記着盤子裏的大粒鹵蠶豆,完全顛覆了優秀女教師的斯文形象。她還不顧穆仰天的勸阻,和女老闆逗着嘴,兩個人分別喝下了一瓶啤酒,喝得她滿臉紅霞,直說自己醉了,不行了,上車時搖搖晃晃撞了門,要不是穆仰天眼疾手快地攙住,也許就溜到地上坐着嘟囔地數手指頭了。就這樣,人坐進車裏了,還捂了嘴傻笑。穆仰天問她笑什麼。她咬住嘴唇搖頭,不住地打酒嗝,死也不肯說。這個樣子不像以往靜若幽蘭的她,有了水蕨的靈動,有了薜荔①的活潑,還有一點兒想要搗蛋的孩子氣,讓穆仰天看出了新鮮,不由得心裏怦然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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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父親與問題女兒的哀怨故事:親愛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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