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算了,不同你計較。天色暗了,你快些回去吧,免得你娘又教訓你。」陸麒陽揚起唇角,提起欄上擱置的一個酒罈子,道:「小爺我還要去喝杯花酒呢。」說罷便轉身離去。
「……就知道喝酒。」沈蘭池小聲地嘟囔着,可望着他的背影,她的眸中卻不由浮現了一絲複雜。
腦海之中,有道聲音總是揮之不去——和我走,今夜就走!現在不走便來不及了。
「小姐、小姐?」
聽到綠竹的呼喚聲,沈蘭池這才回了神,她轉念一想,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先前她還想着怎麽拒嫁陸兆業,如今不就有個現成的理由送上門來了?
待回了沈家,沈蘭池便找到了母親沈大夫人季氏。
她秀眉一皺,面浮羞色,對着母親道:「娘……今日,鎮南王世子救了女兒。女兒對他一見鍾情……」
聞言,季氏彷佛被雷劈了一般,僵立在原地,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莫要、莫要胡言亂語。阿虎他……世子他可不是你能作弄的人。」季氏一急,險些把陸麒陽那塵封許久的乳名給喊了出來。
陸麒陽雖是鎮南王府的世子爺,但季氏對陸麒陽熟得很。
鎮南王妃是季氏出嫁前的閨中密友,兩人關係本就不錯,巧的是,她們各自出嫁後,安國公府與鎮南王府又挨在一塊兒,都矗在寸土寸金的楚京城東,左右只隔一道牆,是以,季氏與鎮南王妃的關係如今還是極親密。
親密到何等地步呢?季氏甚至知道陸麒陽這「阿虎」的乳名是如何來的。
鎮南王妃誕下麟兒當日便取好了名字,說是「外邊艷陽高照,便叫做景陽吧」。
耿直的鎮南王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取得好!景陽岡乃是武松打虎之地,像是陸家男兒的名字!」
這個粗糙又不解風情的解釋,令鎮南王妃立刻冷了臉,當即乾巴巴地替襁褓中的陸景陽改了名字,用「麒」替了「景」,便是後來的陸麒陽。
鎮南王惋惜無比,便用「阿虎」當了陸麒陽的乳名,有事沒事喊上一嗓子。
楚國民風開放,不設男女大防,因而沈蘭池與陸麒陽也算是一塊兒長大的,只是這兩人雖熟,關係卻不大好,但凡湊到一處便會拌起嘴來,吵得不可開交。
季氏知道,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沈蘭池七歲時出了一樁事兒——
陸麒陽一時貪玩,將沈蘭池推入了水塘中,雖陸麒陽又將她救了起來,沈蘭池卻受了驚,大病一場。
饒是鎮南王對陸麒陽一陣棒打,又讓陸麒陽親自來安國公府下跪討罪,可沈蘭池還是不肯見他。
之後,兩人年歲愈長愈看彼此不順眼,一湊在一塊兒就互相冷嘲熱諷起來。
如今,沈蘭池卻忽然說她對陸麒陽一見鍾情?
都早過了一見的時候了,鍾的是哪門子情?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季氏有些頭疼,趕緊喚了個丫鬟給自己端熱茶來。她一面揉着腦袋,一面落坐,耐心對女兒道:「蘭池,開玩笑也要適可而止,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叫這滿京城的人如何看你?」
面前的女兒素有京城第一貴女的美名,亦是她的掌上明珠,季氏可捨不得讓流言蜚語中傷她。
聽了季氏的話,沈蘭池卻笑道:「別人說別人的,與女兒何干?」
「……你!」剛端起茶杯的季氏險些嗆到,她瞪了沈蘭池一眼,道:「快些改改性子!真是在家被寵壞了,無法無天了……罷了,你入宮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以後少說這些混帳話,免得叫你爹心煩。」
季氏雖然疼愛女兒,可心裏還是有些分寸的,不會太過放縱沈蘭池的奇思妙想。
讓長房的嫡長女嫁給太子陸兆業,是沈家一早就盤算好的事,可不能因為沈蘭池的突發奇想便改了主意。
沈蘭池應了是,便告退了。
出了季氏的屋子,沈蘭池卻不急着回屋,反倒是朝着祖父安國公所居的松壽院去了。
在沈蘭池的記憶之中,祖父安國公沈瑞是個身子硬朗、脾氣洒脫之人。他與沈蘭池的父親沈辛固不一樣,對安國公府這顯耀權勢並不放在心上,早早便讓長子當了家,自個兒則在後院裏挖了口池子,優哉游哉地釣起魚來。
沈瑞曾說過,兩個兒子不放他泛舟江上,做個歸隱漁舟的老頭子,他就在自家院子裏做個願者上鉤的釣魚翁,無論是誰找他,他都不會管事。
這樣的性子放在哪家都顯得有些古怪,不過沈瑞待沈蘭池與她兄長沈庭遠倒是極好,自幼便教着兄妹兩人識字讀書。
至於二房的那幾位孫輩,沈瑞也教過,不過二房那幾位都不大上進,覺得跟着不當家的老頭子沒什麽好處,學了沒幾日就不來了,最後只有沈蘭池與沈庭遠堅持了下來。
入了松壽院,沈蘭池便見到沈瑞提着空空如也的魚簍,盤坐在塘邊的石頭上,膝邊放着盞小燈籠,他雖已五十幾許了,卻腰骨筆直、身子硬朗、精神抖擻。
沈蘭池記得,前世的祖父也如此身子康健,只是後來二房出了些烏煙瘴氣的事,竟然將祖父生生氣倒,連她出嫁時,祖父也一直纏綿病榻,未能出來親自看一眼。
沈瑞一側頭便瞧見了沈蘭池,他摸着小鬍子,笑咪咪道:「蘭丫頭來了?看着似是有些心事啊。」
「是。」沈蘭池並不訝異,她知道,祖父總能看出她在想些什麽,「蘭池確是有些心事。」
「讓老頭子猜一猜。」沈瑞收了連魚餌都沒放的釣竿,倒了杯茶來,「是鎮南王府的小世子惹蘭丫頭生氣了,還是老二家的桐丫頭又折騰你了?」
「祖父猜錯了,都不是。」沈蘭池微低了頭,道:「蘭池從前喜歡的東西,現在突然不喜歡了。想要丟了,可娘卻攔着不讓,因此蘭池甚是苦惱。」
沈瑞捋了把鬍鬚,道:「蘭丫頭總是這樣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的。不過這樣的性子也好,直截了當,叫人喜歡,和你爹那個混帳不一樣。」
頓了頓,沈瑞慢悠悠地抖了抖鞋履里的泥,「蘭丫頭,老頭子只同你說一句,人活一世,自己歡喜才是最要緊的。別和你爹一個樣兒,為那些虛名浮利迷了眼,連平生喜樂都沒了。不喜歡的,就丟了;喜歡的,就去拿。」
聽到這話,沈蘭池笑了笑,又與沈瑞說了會話,這才回到了自己房中。
沈蘭池有些累了,洗漱收拾完便躺下休息。
昏昏沉沉的,她陷入了夢境之中。
意識飄飛間,她隱約又回到前世飲下鴆酒的那個夜晚,明知道這是夢,可她卻無法從這夢中醒來。
紅燭高燒,滿目喜慶,一身紅裝的女子飲下了鴆酒,歪斜着寶冠仰倒在陸兆業的懷中,漸沒了聲息。
陸兆業握着她的手微微顫抖,半炷香後,他才停下這古怪的顫動,隨後,他起身朝東宮外走去。
夜幕低垂,厚雲壓檐,月華星輝盡數藏匿行蹤,唯有人間茫茫燈火,依舊閃着微渺光芒。
陛下體弱,如今這朝中上下皆由太子掌管,他自是能調動裡外軍士,然而此時此刻,東宮之外,陸兆業的衛兵將一行輕騎團團圍住,被困住的行列里,為首的策馬男子身影僵直,一雙眸似比夜色還沉些。
「鎮南王世子,孤大婚之夜你卻調用王府私兵,意欲何為?」陸兆業負手質問他。
「太子殿下,太子妃沈氏只是一介弱質女流,與沈家所犯重罪無關,還望太子殿下念在鎮南王府的面子上網開一面,手下留情。」陸麒陽下了馬,平日裏總是帶着笑意與調侃的面容,此刻卻不見了那份輕狂。
「哦?」陸兆業不動聲色,「沈蘭池生是東宮的人,死也是東宮的鬼,與你陸麒陽何干?」
「陸兆業!」陸麒陽的眸光里有一絲冷沉之意,這從未在陸麒陽身上出現過的反常表現,令陸兆業眉心微蹙。
「讓我見她。」陸麒陽鬆了韁繩,道:「只要讓我再見她一面,麒陽願在襲位之後,將鎮南王府兵權全數奉上。」
鎮南王府的兵權,這可是一個不小的誘惑。
陸兆業頷了首,命衛兵讓開一條道路,好讓陸麒陽入東宮。
陸麒陽解了披風,隻身孤影便闖入了張燈結綵的宮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