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玉慶十三年春,遠離京師晉江,特爾特草原的風還夾雜着一絲寒意,黃昏的天與地是燃燒的烈焰,自地平線一路燒到眼前。
顧雲意被陸晉死死按在山石後頭,胸膛貼着濕軟的草地,遠處雜亂的馬蹄聲似鼓槌接連敲在心間,她緊張得想哭,睜大了眼盯着一隻黑漆漆的小螞蟻從草葉上一路爬到陸晉帶血的手背,小將軍一樣挺着肚子、抬起頭,眺望另一端手持彎刀,凶神惡煞的北元兵馬。
她少不得要嘆一聲,老天、老天,她是來和親嫁人,又不是領軍來戰,好好地在馬車裏生氣罵著娘、恨着御筆硃批將她送到老虎口中的太子,誰知一眨眼工夫,連問一聲是誰都來不及,便被個臭烘烘的老兵油子緊壓在地,瑟瑟縮縮地躲追兵。
聽鶯時罵過,這人也就是個五品千總,加授武略將軍,算個什麽玩意兒,敢在公主跟前耀武揚威。不過說這話的鶯時現如今亦下落不明。
顧雲意木獃獃地趴着,不敢說話、不敢動,直到陸晉爬起來,啪的一聲折斷了扎進肩胛的箭,只留箭頭沒在一片濡濕的血跡中間,從頭至尾這人連眉毛也不皺一下,就像個沒知覺的野人,完事後也不搭理她,提着刀往山坡陽面走。
顧雲意來不及生氣,一股腦爬起來,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你去哪?」
陸晉徑直往前走,頭也不回。
顧雲意着急,提着裙子往前追上兩步,高聲說:「你想清楚,丟了公主,單你一個送嫁的人回去能有什麽好下場,救了我只有好處。你不信?同為忠義王子孫,你大哥已請封世子,弟弟穩坐衙內,你卻領一個可憐巴巴的千總鎮日裏泥地里翻滾。
你放心,遇着我就是你的福氣,西北找不到路子升遷,京城有的是機會,你要還喜歡打仗就去遼東、去江北,京里有人殺敵三百也敢報三萬的功,抱着大樹順上爬,千總、守備、參將、總兵一級一級往上跳,不到三十就是一品提督……」
話太快,步子邁不開,眼見他越走越遠,顧雲意急得滿手心都是汗,「你爹不是總操心朝廷不給糧餉嗎,以為搭上個大太監馮寶就能討着好處,得了吧,馮寶那人黑心又下作,吃了你們多少好處,兩儀殿議事給你爹說過一句好話沒有。倒不如換個人,司禮監老千歲又不只他一個,等我回了京城,一封信就能讓石阡開門迎你……」
近處有馬嘶鳴,陸晉終於回過頭來看她一眼,頎長的身軀立在斜陽正前,擋住了血紅慘淡的光,卻給自己漆黑如墨的長衫鑲出一道描金的邊。遠遠有風來,吹開他鬢邊散落的二三縷亂髮,映着眼角一道老舊的疤,滿身是天涯浪客的落拓不羈,左肩的傷還流着血。
他歪嘴笑,琥珀色的眼珠子裏流出一股壞得讓人咬牙的勁兒來,他牽過馬來說:「殿下,末將不過是來找馬。」
她提着裙子,氣鼓鼓地瞪着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勸慰自己識時務者為俊傑,忍了這口氣。
通身油亮的蒙古馬打着響鼻,陸晉勾着韁繩朝她一挑眉,「上馬。」也沒有尊卑先後,分明不將她萬萬人上的身分放在眼裏。
坤儀,單聽她的封號就知尊貴,如不是今上病重,太子作亂,怎麽也輪不到她遠嫁蒙古。
踩着他手搭成的踏馬凳,她腳一蹬便利落上馬,月牙白的六幅裙沾了灰,小小一張臉卻未染塵,蹙眉望着他,「咱們得趕緊回烏蘭城去。」
陸晉顯然有幾分意外,牽着馬優哉游哉地往前走,「不去找肅王?阿爾斯楞這蠢貨腦子不繞彎,不會再回頭找一遍,殿下大可放心。」
顧雲意道:「百十來車嫁妝,分贓都來不及,哪有心思找人。再說了,哪有人逃命還手牽手,等人齊了再開拔的,將軍逗我玩兒呢。」
「唔……末將遵旨謝恩。」好話也說得不恭不敬,嘴裏叼一根綠汪汪的野草,沒一點兒正經模樣。
顧雲意在馬上煩得想要撓牆,怎麽就跟着這麽個流氓地痞一樣的人落了單,怪只怪阿爾斯楞見錢眼開,額日敦巴日愚蠢無用。
回想起來,去年冬天她最不該做的就是應詔奉旨去了趟東宮,遇上了色膽包天的額日敦巴日。她還記得初見時他木獃獃盯着她發傻,一轉眼求到父皇跟前,恨不能當即領了她回特爾特草原。原本也沒人理他,誰知開春給了太子機會,頭一件事就是把她打發遠嫁。
搖搖晃晃走了一個多月,眼看就要交人,阿爾斯楞卻打跑了額日敦巴日,甩着鞭子就要搶,兩隊人馬嘰哩咕嚕亂罵一通,也不知誰起的頭,一支亂箭射中了公主車駕,這可好了,嘩啦啦一下子打起來,馬亂沖、人亂跑。
顧雲意跌下馬時,滿腦子只想撈住個厲害人物不撒手,因此於千千萬萬人中撈中了身邊那個啃草根歪嘴笑的痞子。
天黑沉沉壓在頭頂,陸晉說了聲「走不了了」後,便找了個小土坡、找一堆馬糞生起火就開始脫衣裳。衣襟敞開,全落在腰間,露出結實遒勁的上半身,隨着篝火跳躍,小麥色的皮膚每一寸肌理都顯得蓄滿力量。一整塊後背密密實實都是紋身,看得人一顆心怦怦亂跳,喉嚨里發乾,又上火,暈乎乎地想睡。
顧雲意還未回過神來,便撞上陸晉含着笑的眼睛,彷佛在笑她恬不知恥。她不認輸,睜大了眼睛瞪回去,換來他一聲嗤笑,令她耳根子通紅,急匆匆回過頭看身前無聊又無趣的夜空,心中還不服氣地暗罵,哼,一身腱子肉。
他從靴子裏抽出一把雪亮匕首,放在篝火上燒得通紅滾燙。皮囊里一壺酒,喝一口,倒一半在傷口,繼而持刀割肉,挑破傷口,牙根咬碎,挖出帶着倒鉤的箭簇,連帶着牽扯出一塊糜爛的血肉,看得人心驚膽顫。他自己卻只悶頭做事,自始至終除了滿頭汗,只留下一聲悶哼帶着刮骨割肉的痛訴予人聽。
顧雲意在一旁看得眼通紅,雙手捏緊了裙邊,小聲說:「我幫你。」
原以為他沒聽清,等過半晌,終於等到他喘過了這口氣,好半天才能從椎心透骨的疼痛里抽出空來搭理她一句,「勞你再將匕首燒熱。」他自己捏着帶血的鋒刃,將手柄遞到她掌心。待她穩穩握住了,燒熱了匕首挪到他身邊來,陸晉說:「我手上沒力,把刀按在傷口上,燒熟了止血。」
她親眼目睹了刮骨割肉,沒想到竟還要來試驗滾刀燒肉。
此時陸晉明明已經虛弱得喘不上氣來,還能勾一勾嘴角露出個不正經的笑,衝著她沒大沒小,「殿下再不趕快,臣就要流光血成乾屍了,等一等惹來餓狼一群,臣一個人可不夠吃。」
「要死了還那麽多話。」
「勞殿下看着點兒,別才挖出箭又讓殿下拿匕首戳個血窟窿。」
「閉嘴。」顧雲意一閉眼,滾燙的刀背就貼上冒血的傷口,耳邊便傳來滋滋作響的烤肉聲。
陸晉嘶嘶吸着涼氣,緩過神來就一嘴髒話,「娘的,真他媽的要命。」看了看傷口,一伸手推開她,擰着眉毛說:「行了,再捂着,半個手臂都要給燒透了。」
顧雲意跌坐在一旁,直愣愣看着地面,一頭一臉的汗,老半天回不過神來,雖說受苦的不是她,受驚卻也不好受。她這一輩子十六年養在深宮,雖得父兄疼寵,出入兩儀殿,橫行乾元宮,所見男子莫不是儒雅守禮、進退有度,哪裏像眼前這個茹毛飲血、自啖其肉的蠻人,曠古絕今。
委屈極了,要哭又忍住,一把搶過匕首來劃破了裙底內襯,雪白的布條扔到陸晉頭上,恨恨道:「用我的,你那破衣服早沾了馬糞。」再瞪眼,「敢說出去一個字,立時就將你拖出去斬了!」
陸晉便扔了自己那塊破布,上好的雪鍛纏在肩上,順勢透了血,「搭把手。」
這就是喊她,連個稱謂都沒有,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顧雲意氣沖沖的,但還是聽了他的話埋頭幹活,末了還嫌不牢靠,再多撕一片紮緊,系出個漂亮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