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番外 只有霜華伴隨月明(八)
李亭之的病情越發嚴重了,從前一天一發的痛症變成了一個時辰一發,本來蕭衡昭時時探望,此事定會露陷,可好在李亭之多了個賊心眼極多的兒媳。李亭之一有發病跡象,她就半哄着把小湯圓給騙走。這事情就這麼瞞了下來。李亭之承受着這樣的痛苦,卻依然堅持着維繫最後半個月的生命,對於她來說,有多痛苦都無所謂,只要能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裏多看看兒子,這比什麼都重要。
但在李亭之受盡折磨的同時,六宮卻依然是一片的歌舞昇平,期期艾艾的絲竹之聲有時都能飄到鳳儀宮來。
而自德妃事件之後,許錦言也再也沒有見過宣和帝,同樣,一直將許錦言帶在身邊的李亭之也再也沒有見過。
許錦言總是在想,到底是什麼讓從前這對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分道揚鑣至此,連見人生的最後一面都難。
她問過李亭之,但李亭之卻只是笑,然後沉默。
六宮還是熱鬧非凡,唯有鳳儀宮隱匿在了這樣一片熱鬧之中。李亭之倒是無所謂,她只要能有事沒事懟兩句小湯圓,讓湯圓氣呼呼嘟起嘴來,瞧瞧那傲嬌模樣,她就心滿意足了。或者再吃兩口許錦言做的梅花糕…。提前享受一下兒媳婦的好,李亭之竊以為,她比自家那口子可強多了。
那麼多女人有什麼用,沒有一個有她兒媳婦可愛。但李亭之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她的兒媳婦被殺千刀的她家那口子盯上了。許錦言跪在勤政殿正殿的地上,跪的膝蓋都有些痛了,但是慶裕帝還是沒有讓她起來的意思。
許錦言無奈的想,她在鳳儀宮哪裏受過這個待遇,李亭之幾乎是把她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口裏怕化了。
別說跪這麼長時間,就是讓她多站一會兒,李亭之都不樂意。
“你…。最近服侍皇后?”
許久,宣和帝才開口問道。
許錦言點了頭,“回陛下,奴婢的確一直服侍皇後娘娘。”“但朕查了你的出身來路…。你好像不是宮裏人。”宣和帝高高俯視着許錦言,眸光充滿了銳利。
許錦言一怔,繼而道:“奴婢原是織造署的宮女,幸得皇後娘娘垂憐,才得入鳳儀宮。”
宣和帝冷笑一聲,“皇后給你編的那個身份你還是不要說了,朕早查明白了,織造署從來就沒有你這個人。”
許錦言一時語塞,她明白了,宣和帝今日就是意在找她的茬。
“你到底是什麼人?入鳳儀宮的目的又是什麼?”宣和帝的語氣變得極為冷硬。
宣和帝和蕭衡昭幾乎有六分相似,尤其那一雙鳳眸,幾乎是一模一樣了。許錦言看着面前的宣和帝嘆了口氣,蕭衡昭和他父親雖然長相相似,但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呢。
“陛下,這些事情…。您若是真的想知道,不妨去親自問皇後娘娘。”許錦言小聲道,李亭之不是不小心的人,給她設置的假身份一定沒什麼漏洞,然而宣和帝還是查到了她的來路不正。
若非對李亭之用了心思,宣和帝又怎麼會如此在意李亭之身邊多出來的小小婢女。
一個婢女,若非借了皇后的光,又怎麼能得了皇帝的多看一眼。宣和帝顯然沒有聽懂許錦言的弦外之音,冷哼一聲道:“處理你一個小小婢女還需驚動皇后嗎?”
許錦言輕笑,“陛下做事,怎需知會他人?”
“你大膽!”宣和帝忽然暴怒。
你大膽…。
你大大大大膽…。
這樣一看,這對父子又有些相似了。
許錦言並不畏懼宣和帝的暴怒,左不過她還有李亭之護着,她上面有人,怕什麼!
宣和帝注意到了許錦言的表情輕鬆,他的怒氣又加重了一些,“你真不怕朕殺了你?”還未等許錦言說話,勤政殿的大門忽然被推了開來,一身鳳袍的李亭之出現在了門口,門外刺眼的太陽光跟着李亭之一起闖了進來,陽光在她的背後,將鳳袍上的那隻鳳凰染上了萬道金光。
李亭之的臉上精心施了胭脂,青雲的手很巧,將李亭之原本蒼白的臉色都遮掩了起來,淡紅的胭脂讓她有了些氣色,顯得那朱顏如花般嬌艷。加之李亭之戲好,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她正處在痛苦折磨之中。
“聽說陛下要處理我的婢女?”李亭之使了個眼色,許錦言立馬乖巧的退到了李亭之的身後。宣和帝自看見李亭之的那一刻起,手就不由自己的顫抖了起來,但隨後他背到了身後,不讓他人瞧見。“朕過問過問後宮的事情,難道不可以嗎?”宣和帝昂着脖子。
“反正…。你也不管六宮的事情了。”
宣和帝這補的一句……總覺得語氣發悶。
李亭之點頭:“臣妾是不管後宮的事情了,可是這不是陛下授意的嗎?不過就算臣妾再不管後宮的事情,自己這鳳儀宮的事情難道還能不管嗎?”
宣和帝冷笑,“一個小小的婢女都能驚動的你來朕這勤政殿?”
上個月闔宮都知道他患了風寒,也沒見她來看他一眼。把她的婢女喚來勤政殿,她倒是不嫌麻煩,也跟着來了。難不成這一個小小的婢女,還能比他還重要?
李亭之挑了眉,“既然是臣妾宮中的人,臣妾自然要多管。”
“那朕問你要了這個婢女怎麼樣?”宣和帝語氣又有了怒意。
一個小小的婢女,憑什麼讓她這樣對他疾言厲色!
李亭之表情僵硬了一下,蕭寧啊蕭寧,這可是親親的你兒媳婦,你要她?
依着你兒子的性子,非得和你拚命不可。李亭之咳了一聲,“這個婢女不行,陛下後宮佳麗三千,也不缺人,這個婢女還是留給臣妾吧。”“李亭之!朕在問你要人!你居然敢拒絕?”宣和帝怒不可遏,她是真的護着這個婢女。
甚至不惜為了這個婢女諷刺他!
宣和帝怒了,李亭之比他更怒,直接拍了一旁的桌子厲聲道:“蕭寧!你別以為我怕你!你也少跟我耍你的皇帝脾氣!我嫁給你之前是什麼人,乾的是什麼事,你自己心裏清楚,你要是敢硬逼着錦言,我也絕不會跟你客氣!”
李亭之一腳踢翻了一旁的凳子,綉着精緻花紋的鞋子直接踩了上去,此時此刻,那位高貴美麗的皇后褪去皇后氣質,流氓習氣盡顯。
李亭之本來……就是市井上的流氓。她曾帶着一幫窮兄弟從小山村裡走出來成為江南第一富商,那時侯的她,遇強盜就打,遇惡人就揍!瀟洒又肆意,再沒有人能比她更逍遙。
可是後來她遇見了一個人,她願意為了他成為儀態萬千的大乾皇后,拋卻所有混蛋流氓的習氣。
她是大乾的皇后,可以儀態萬千。但她亦是李亭之,可以隨時變回十七歲的那個市井流氓。
哪怕面對的是一國的皇帝。
宣和帝有些瞠目結舌,顫抖着聲音道:“亭之,朕只是想知道……這個婢女是誰?”他太明白了李亭之了,若非真的動了怒,絕不會顯露出這般模樣。
當年他第一次將女人接進後宮的時候,她便是這副模樣,一副市井流氓的樣來找他算賬。可是後來……後來他接進後宮的女人越來越多,李亭之就變了,流氓的樣子不見,恢復了大乾皇后的模樣。有禮有節,儀態萬千。
可是面對他那麼多女人都不再顯身的女流氓李亭之,現在卻為了一個小小的婢女重現。
宣和帝的心裏不是滋味,甚至有着撕裂般的痛意。李亭之將腳從凳子上收了回來,整整衣服,又變成了一國之後,這般迅速的轉變看的許錦言很想為她喝彩。
“陛下,她是誰,不須您管。您管好您的後宮美人即可,臣妾這鳳儀宮的事情,就不須陛下插手了。”
說完,李亭之轉頭便走,許錦言連忙跟了上去。李亭之走的很快,鳳袍的袍角被風帶的飄揚,當真像是鳳凰的尾翼。
“亭之……”宣和帝忽然不受自己控制的喊出聲來。
不知為何,他忽然就覺得……這是他和李亭之的最後一面。
自此之後,再無見面之機。
所以他根本就不能控制自己,喊出了李亭之的名字。
李亭之頓了一下,復回頭望了眼宣和帝。
“蕭寧,咱們下輩子…。就別見了吧。”
宣和帝的心頓時劇痛,他想追上去,但是疼痛根本無法讓他行動,只能撫着心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氣,以此來平息那要命般的痛。
李亭之順利的走了出去,剛一出門,確定自己消失在了宣和帝的視線範圍之內,李亭之就不行了,幾乎就要暈倒在地。許錦言連忙過去扶住了她,急切的詢問,“娘娘?”
李亭之靠在許錦言身上緩了好一會兒,抬頭看着那明媚過分的太陽光蒼白的笑了笑。
“娘娘…。本不想驚擾您的。”許錦言扶着李亭之,壓低了聲音道。
李亭之搖搖頭,輕聲:“錦言,若是我不來救你。你以為你能毫髮無損的從勤政殿裏出來嗎?”
許錦言還想再說一句,卻被李亭之止住。李亭之擺擺手,纖細的手指指着太陽,“錦言,你瞧瞧,太陽光多好啊。但是青柳說依着這日頭看,可能馬上就要下雨了。你說說…。等下一次天晴的時候,我還能看見這麼好的太陽光嗎?”陽光多明媚,這一生,她看過太多溫暖的陽光,也錯過過太多溫暖的陽光。
本是最尋常的東西,似乎日日可見,可時至今日,她才知曉這陽光的珍貴。因為下一次的陽光,她可能就要見不到了。“母后,您當然能看見了。下一次陽光滿布的時候,錦言還要采荷花花瓣給您做荷花酥呢。”許錦言明白李亭之的意思,眼眶的淚水有些壓抑不住了。
李亭之伸出手,陽光輕而易舉的穿透她的手指縫隙灑到了她的臉上。
“荷花花瓣么?那我就等着了,回頭讓衡昭一起過來吃,那小胖子一定喜歡。”李亭之微微笑了笑,可是一張蒼白的臉色卻無法將那笑顯現的充滿生氣。李亭之走後,蕭寧因為痛苦跪在了地上,那般撕裂般的痛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摧毀,他捂着胸口“哇”的一聲嘔出了一口鮮血。蕭寧擦着嘴角的鮮血,鮮血之中,他彎出了一抹笑意,可那笑意卻蒼涼又悲哀。
蕭寧,她真的不愛你了。所幸你求仁得仁,你又痛什麼?
李公公從後殿疾步而出,連忙從地上扶起蕭寧。
“陛下!您何苦這麼糟踐自己,你就同娘娘說了您患病的事情不行嗎?”李公公陪伴蕭寧多年,實在是沒辦法看蕭寧這樣糟蹋自己。蕭寧卻氣極,嘴角的鮮血還沒有完全乾透,“你若膽敢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朕就摘了你的腦袋!”
李公公噤了聲,只在心裏嘆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