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假日(下)
三何謂徹徹底底的休假?在形態上,這是與平日工作的一次封閉性割斷。
到哪兒去休假,不必讓同一辦公室的同事知道,也不用稟告直接上司。
與我們中國的忙人們休假時連睡覺都開着手機相反,他們一進入休假就不再惦念電話鈴聲,不會因為兩天沒有與人通話就如困獸般煩躁。
在休假時他們成了另一種人,平日衣冠楚楚、禮儀彬彬,此刻卻便裝鬆鬆、笑聲連連,全然一副少不更事的遊戲心態。
昨天在城市的街道上還步履匆匆、兩眼直視、目中無人,今天在休假地見到誰都親熱招呼,其實互不相識,只知彼此突然成了天涯同事。
同的什麼事?這事就是休假。
在觀念上,這裏服從把個體休閑權利看得至高無上的歐洲人生哲學。
中國人刻苦耐勞,偶爾也休息,但那只是為了更好地工作;歐洲人反過來,認為平日辛苦工作,大半倒是為了休假,因為只有在休假中,才能使雜務中斷,使焦灼凝凍,使肢體回歸,使親倫重現,亦即使人暫別異化狀態,恢復人性。
這種觀念溶化了西方諸如個人權利、回歸自然等等主幹性原則,很容易廣泛普及、深入人心,甚至走向極端。
中國駐意大利大使館的一位朋友告訴我,有次中國領導人訪問羅馬,計劃做了幾個月,但當領導人到達前一星期,意大利方面的計劃負責人突然不見了,把大家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只得重新開始計劃。
奇怪的是,他們那方的人員只着急不生氣,因為那個負責人的突然不見有一個神聖的理由:休假去了。
我們當然不會贊成這樣的工作態度,但羅馬人的看法就不一樣。
他們說,工作與休假,很難說哪個更重要。
這個負責人由於某個非個人的原因失落了移交工作的時間,既已如此,如果要他犧牲休假時間去辦移交,等於把一件事的不完滿變成了兩件事的不完滿,兩敗俱傷。
休假使一個人失去一種身份,轉換一種身份,這種失去和轉換是那樣的無可指摘,就像無可指摘於突然死亡。
那個人自從來到休假地、換上寬鬆服之後,他作為公務員的身份已經暫時地埋葬于山水間,你怎麼能對一個死亡了的身份有額外的指望?工作的延續,只能靠接替者,或者,等他休假期滿身份"
復活。
對於這樣一條思路可以不作評論,但我至少由此知道了平日自己周圍的好些朋友為什麼老是休息不好。
我們很多企業家和官員其實也有假期,而且也能選擇一個不受干擾的風景勝地,然而可惜的是,他們可以放下工作和家人,卻放不下身份。
於是,一到休假地只想擺脫放下身份后的虛空和慌張,立即用電話疏通全部公私網絡,甚至還要與當地的相關機構一一接上關係。
結果可想而知,電話之頻、訪客之多、宴請之盛,往往超過未曾休假之時,沒過幾天已在心裏盤算,什麼時候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休息,成了一個永遠閃動在彼岸的夢影。
顯而易見,此間的一個重要區別在於,人家的休假是轉換身份,我們的休假是疊加身份。
疊加在遠離辦公室的地方,疊加在山光水色之間,那是多麼不自然,多麼矯情。
矯情在別處尚能閉眼放過,矯情在私人假期,實在是糟踐了人生的最後一個秘角,讓人憐憫。
四那麼多羅馬人到國外休假,我想主要是去了法國、西班牙和德國南部。
意大利人的經濟狀況在整體上比法國、德國差得多,比西班牙好一點,他們在外應該是比較節儉的一群。
歐洲人出國旅遊一般不喜歡擺闊,多數人還願意選擇艱苦方式來測試自己的心力和體力,這與我們一路上常見的那些腰包鼓鼓、成群結隊、不斷購物的亞洲旅行者很不一樣。
但是即便如此,歐洲畢竟也有很多人負擔不起長途旅遊的經濟壓力,也有一些老人則受到體力的限制不能出遠門了,他們往往只到鄉鎮別墅中度假,沒有別墅就租借一個臨時住所。
其實這是歐洲人最尋常的度假方式,只不過這次假期長,很多人就去走長路了。
我們遇見過一個在小鎮別墅里度假的老人,很能代表這種方式,因此歷久難忘,不妨記述一下。
那天我們去東海岸的聖佐治港,經過一個小鎮,見到有一位白髮老者阻攔我們,硬要請我們到附近一家海味小館吃飯。
理由是他曾多次到過中國,現在正在這個小鎮的別墅里度假。
跟着他,我們也就順便逛了一下小鎮。
小鎮確實很小,沒有一棟豪華建築,全是一排排由白石、水泥、木板建造的普通住房,也沒有特別的風景和古迹,整個兒是一派灰白色的樸素。
與中國南方的小鎮相比,它甚至顯得有點寒磣,但是單純的色調和乾淨的街道卻讓人分外安靜。
在我們以往的經驗中,單純的色調只屬於高雅社區,越是鄉野世俗便越加艷麗紛呈。
這個特點,不僅是中國大陸,連台灣、香港也概莫能外。
歐洲這種小鎮為什麼如此單純和諧呢?只是做色彩的減法,就增加了多少等級。
大概走了十分鐘路,我們就見到了那家海味小館。
老人不說別的,先讓我們坐下,一人上一碗海鮮麵條。
那碗麵條有什麼奧妙?我們帶着懸念開始下口。
麵條居然是中國式的,不是意大利麵食,大湯,很清,上面覆蓋著厚厚一層小貝殼的肉,近似於中國沿海常吃的"
海瓜子。
這種小貝殼的肉吃到嘴裏,酥軟而又韌性,鮮美無比,和着麵條、湯汁一起咽下,真是一大享受。
老人看着我們的表情放心地一笑,開始講話。
他的第一句話是:"
現在我已向你們說清我在這個小鎮買別墅的原因,這麵條,全意大利數這裏做得最好"
說完,他才舉起酒杯,正式表示對我們的歡迎。
原來,這碗麵條是他的見面名片。
然而很快發現這個判斷是錯的,他的名片複雜得多。
他剛才在路口說自己多次去過中國,那麼,為什麼去呢?他的回答使我們大吃一驚,他去中國的身份是意大利的外貿部長、郵電部長和參議員!
這就是說,坐在我們對面的白髮老人是真正的大人物。
今天他非常不願意在自己擔任過的職務上說太多的話,因為他在休假。
他努力要把攔住我們的原因縮小為個人原因和臨時原因。
他說,妻子是一個詩人,現在正在別墅里寫詩,但別墅太小,他怕干擾妻子,便出來溜達,遇到了我們的車隊。
聽他這麼說,我們就關切地問,妻子整天寫詩嗎?這豈不讓他整天在外面溜達?他說不,妻子上午睡覺,下午才寫詩,因此只須出來溜達半天。
於是,我們祝賀他的妻子能在這個假期寫出一批好詩。
他表示感謝,然後又誠懇地說:"
她的詩確實寫得不錯,真的"
那眼神,像一個靦腆的老農。
告別老人後,我們又行走在小鎮灰白的街道上了。
我想,這樣的小鎮,對所有被公務所累的人都有吸引力和消解力。
它有能力藏龍卧虎,更有能力使他們忘記自己是龍是虎。
這種忘記,讓許多漸漸走向非我的人物走向自我,讓這個世界多一些赤誠的真人。
因此,小鎮的偉力就像休假的偉力,不可低估。
那麼羅馬,你的每一次空城,必然都會帶來一次人格人性上的重大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