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逢亦難見
“這位小姐。”她們剛想離開，卻有一個聲音叫住了她們。
“小姐請留步。”那人是一身僕從打扮，恭敬地說：“小姐，可是要挑一張順手的琴？不妨跟小的來吧。我家主人倒正好有一張琴想要出售，那架琴小姐該是會喜歡的。”
這樣都被盯上了？哪家店這麼落魄竟要這樣招攬客人啊，而且連小孩子也要招攬。客人少到要瘋了吧。她在心裏似笑非笑，面上卻冷冷的，“兩個問題。第一，你家主人怎知我買得起。想必你們看盯着我很久了。這麼多店不乏好琴與優質的材料，我卻連一個材料都沒有買。一個孩子，能有什麼錢？第二，他怎知我便一定會喜歡？”
“哦，還有，我只是一個小孩子，小孩子不能亂相信陌生人的話。”
她冷着面龐一本正經地這樣說，珂賽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夢蝶面無表情，只暗中輕輕捏了捏她的爪子。
那人竟也笑了。他直起腰來，夢蝶這才驚訝的發現，這人的氣質極佳，舉手投足間掩飾不住的貴氣，完全不像是一個僕從。“公子說，小姐並非常人。小的初始還不信，這下方是服了。”
“公子囑託小的轉告小姐，若是別人來買，他千金萬金亦不買。但若是小姐願要，他情願拱手奉上。”
這是在泡妞？撩妹？她知道，這具身體的容貌雖尚未展開，但絕對是個美人坯子。可是這麼小……這人是個變態？
“關於小姐的第二個問題，公子說了，小姐親自挑中並且彈奏過的琴，想必應該是喜歡的。”
夢蝶目光一凝，瞬間就明白了。霎那間，她的聲音如擲地寒冰：“聆音閣，竟然這般小家子氣？”
“小姐可是有什麼誤會？”來人的微微躬身，極盡優雅，“小姐去了自知。至於安全問題，我們問心無愧，小姐想必也並不應該擔心。”
好一個玲瓏的人。她抬頭仔仔細細看了看他，那平平常常的容貌上卻是無可挑剔的溫潤的笑。
“哼。”夢蝶冷哼一聲。那人微笑，側身，引路。
輕引玉堂，聆音閣附屬酒樓之一，設在琴市之中。
“小姐，請。”那人側身開門，她面無表情，走入包廂。
門在身後被輕輕帶上，並未合起。她四處打量，面前這個是一個全木質裝修，通體用紅棕色系漆的，風格古色古香的房間。前方放下了重重帷幕。幕後影影綽綽一個身影，似乎是一個高挑的男子。
珂賽特微微動了一下，通過烙印上精神的聯繫說，這房間裏有好東西。
“你來了。”似乎是個年輕男子，聲音略低沉，卻十分好聽。不知為何，夢蝶竟覺得他的聲音，似乎在顫抖。
“琴在几上，你，你拿去吧。”他的聲音顫抖得更加厲害，似乎這區區幾個字，已經耗盡了他的一切。
夢蝶眉毛一揚，心中疑惑，目光卻已落在了桌上。硬質粗布下，隱隱約約勾勒出了一張琴的樣子。
唔，熟悉地……感覺。
她將手放在布上，那感覺，正是自己砸場子時彈的那架琴。那張琴確實順手，可聆音閣將其送給自己，為的是何？
她將布一掀。下一刻，她怔住了。
布緩緩從手上滑落，她卻並未察覺。她的眼中滿滿是難以置信，“怎麼，怎麼是……”
布下，已並非是那架毫無修飾的簡陋的琴了。這琴，有着暗銀色的琴身，古銀嵌的琴足，精緻的十三琴徽如十三枚小小的月亮。圓形龍池，微橢鳳沼，岳山隆起，線條流暢似完美無缺。整體古樸大氣，乍一看鮮少文飾，仔細去看卻會發現琴身上刻着繁複微小的玄妙密紋。此琴哪怕是再挑剔的人也會忍不住誇讚，可獨獨沒有琴弦！
無弦。琴上無弦，琴名，無弦。
“輕蝶，叔叔最近新得了這張古琴，琴名無弦，有緣者可彈之。來，你來試試。”
他叫陳荀，一個老遊俠，父親的老朋友。他嗜琴如命，或出生入死，或傾家蕩產，只為收集名琴。
“原來蝶兒就是那有緣人吶！”老遊俠笑呵呵地說。是他，教她琴，贈她琴。父親身體不好，自家多蒙他的照顧。對她來說，他是師，亦可為父。
“姐姐，不要去！”那是陳荀的大兒子，陳軾。那時他已經十五六歲了吧！十五六歲的大男孩了，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蹭在她的身上，哭着求她不要去死亡沙漠。
真是奇怪，從前他從不這樣。但這一次，他卻如預見到什麼一般，怎麼勸都不肯放手。
“乖。”她摸摸他的頭，“姐姐真的很快就回來了。”
“我，我不信……”
“姐姐把琴給你。”她笑着說，“姐姐把最珍貴的東西給你保管，你一定要保管得好好的哦！”
“離姐姐，你，你不要騙我……”
彼時她心中一顫，這幾句酸澀得她淚水就要下來了。
誒，誰曉她心中之悲……
“怎麼會呢。”此時，她面上卻又笑了，“姐姐怎麼會一去不回不要無弦了呢？姐姐就算不要無弦了，也不會不要軾兒啊！”
是她騙了他。她明知道是死路一條。她騙了他。
輕撫琴身，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死後，無弦的認主烙印竟沒有消散！什麼東西，似洪水般瞬間衝垮心坎，洶湧澎湃——
它一直在等我，它一直在等我……他也，一直在等我！
軾兒！她衝上一把掀起帷幕，只見幕後已是空空如也。
鬆手，帷幕落了下來，打着她的臉了，她卻絲毫未察。
“走了？”她淡淡地說。下一刻，眼睛裏就霧濕了，“為什麼，不願見我？”
“為什麼，不與我相認？”
她後退，後退，一下子腳下一空跌在地上，“無弦，他，為什麼，不願見我。為什麼！”
琴無言，卻輕輕嗡鳴。她隨手向琴上撥去，淡銀色的微光在在指間閃爍。琴音隨心音，於是便哀婉欲絕。珂賽特輕輕地依過來，也不知該做些什麼，只得蹭蹭她。“珂賽特。”她突然又冷了下來，眼中的霧氣霎時消失，就彷彿從未出現過。手一揮，無弦被收入儲物靈器之中，“我們去追！”
她跌跌撞撞奔下樓，卻不得不茫然地立在大街上。他去了哪裏？他在哪兒？聆音閣，對，一定在聆音閣！她向琴閣跑去，跑近時卻又遲疑地慢了下來。
離輕蝶！他不願意認你，你又何苦去招惹他！
她漸漸冷靜了下來。已經快七年了，什麼都變了啊！自己死去七年，留在工會裏的靈魂玉簡一定當時就碎了。也只有上古之器如無弦，才知道自己靈魂未滅。
軾兒本不愛經商，也並不如何喜琴。她突然就想起了聆音閣門扉上的花紋，那是，她最喜歡的蝶戀花紋樣啊！
還有她當年來琴音鎮時對他們說過的一句戲言：“我將來要開全世界最大的琴坊呢！”
聆音閣是你的吧！軾兒。你手中有無弦，你一直知道我並未死去。你知道了我的重生后，又看見我服飾的轉變。你知道我有了新的出路。你不願認我，恐怕也是為了我吧！
你我若相認，增一場歡喜，無窮麻煩。一旦被工會發覺，只會添禍。並且如今身份地位甚至身體年齡都已改變，你我怎樣都回不到過去了。
你我相認，徒增尷尬罷了。
既如此，便不如心頭存一個念想，然後相忘於江湖。
相忘，於，江湖。
她靜默地走着，珂賽特緊緊跟着她。她微抬眸，瞥了瞥天。
不得不步步小心，不得不謹小慎微。
終究，還是只因為自己，不夠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