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的殺手》第二章1(1)
莫寧站在一條不斷滾動的深灰色履帶前,靜靜地看着各種各樣、不同大小、不同顏色的箱子和提包,像壽司店裏的一盤盤輪轉壽司從她眼前滑過,不時有人看中了什麼,拿了下去。她還在等,乘這一班飛機的人很多,行李很多,所以很慢,沒問題的,不用擔心,她安慰着自己。機場是一個蒼白的地方。她從那裏離開中國的北京機場,轉機的上海虹口機場、日本東京機場,然後是洛杉磯,最後是這裏--芝加哥,所有的機場都是蒼白的。蒼白的地面,蒼白的圍牆,蒼白的飛機,還有行色匆匆的人們蒼白的表情。在這種蒼白中,你能做的不是運動自己的情感去發現什麼、感動什麼、撫慰什麼,而是運動你的雙腿,儘快地離開這裏。在這種蒼白中,那個表情豐富的法國人真的像一個不合時宜的小丑。小丑從後面拍了拍莫寧的肩膀,說了幾句莫寧沒聽懂的話,表示高興吧,表示嗨又碰到了吧。和法國人相比,莫寧的英語要好得多,身材要瘦得多,表情要僵硬得多。在洛杉磯轉機時,他們坐在了一起。事實上,在莫寧登機時,法國人就已經坐在那裏了,莫寧費勁兒地要把登機箱放到上面的行李艙時,法國人站出來幫了她。然後是交談,剛開始都試圖用語言讓對方明白,後來乾脆換成了手勢、表情,大量的語氣詞和其中夾雜的零星的單詞。一個小時后,法國人終於讓莫寧明白了,他是個職業小丑,在洛杉磯的演出結束后,他要去芝加哥參加一個什麼節日,藝術節之類的吧,她想。5天後就要回法國了,所以他很高興。您喜歡美國嗎(拉麥瑞卡,莫寧模仿着法語中美國的發音)?他縮了縮頭,做了一個很怪的手勢。而莫寧覺得自己讓對方明白了她是中國人,第一次來美國(他是第13次),要去麥迪遜上學,念研究生。本科?本科在北京讀的,喜歡美國嗎?不知道,事實上,我還沒有到美國呢。然後小丑先生攤開了手掌,另一隻手伸出兩根手指像個人的雙腿一樣,走在這個手掌上,很小心地邁開,又縮回,向左看看,卻又向右走了一步,手指的第一個關節一彎,像崴了腳一樣,摔倒,又艱難地站起。對,很緊張,你說得沒錯。小葵會意地笑着,看了看這個法國人,表示了對他的理解的感謝。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中,她明白了這位小丑先生,去過中國,80年代就去過,去過北京、上海,還有大連,第一次演出是在長城上。在長城上?莫寧有點懷疑,不過還是信了。再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中,雙方都明白了交談的困難,與其用那麼多手勢、那麼多表情、那麼多語氣詞,才能夠獲得一點點對彼此都無關緊要的信息,不如看一看窗外的風景,尤其是莫寧,這可是她的第一次走出國門吶。法國人示意她如果願意可以換到靠窗的位置,不過,這裏很好,很好,莫寧笑了笑。這麼巧,在下了飛機大約20分鐘后,他們又在等行李的地方碰到了。莫寧看着旁邊這位個子不高,整個從北京到美國的過程中惟一和自己說過話的人。旁邊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把手上系了藍色和綠色布條的兩個大箱子出現在S形履帶的開始處時,她舒了口氣,放下心來,逕自跑了過去。確定了箱子上自己的名字后,由於低估了重量,她第一次沒能把箱子提下來,箱子的一端斜出了履帶,而另一端還留在上面,又歪歪扭扭地滑出了一段。費了不少勁,她才大口地喘着氣把箱子摞在了一輛蒼白的小推車上,緊跟着最後一撥旅客,快步向出口走去。不幾步,又看見了那個穿着灰色套頭衫的小丑,正和幾個躲在深藍色制服里的機場工作人員理論,顯然不需要真正理解法國先生奇怪的語言了,一個五臟六腑都散落在體外的箱子,正掙扎地躺在地上,上面的鎖被砸得扭曲,像一小段盲腸,小丑正用手指着其中一個人的高鼻樑。莫寧停了下來,看着前面的那撥人正在一步步走遠,但還是停了下來,叫了他一聲。這位矮矮的法國人扔下了那堆遺骸,跑了過來,抱住了她。正在莫寧有些不知所措時,小丑鬆開了,表情有些傷心有些泄氣有些憤怒,像一件沒有熨平的大衣,鬆開了,然後舉起了雙手,念叨着"拉麥瑞卡,拉麥瑞卡"。這個剛剛從北京來到美國的身材嬌小面目清秀的姑娘,哪裏想到沒過多大一會兒,她的箱子也遭受到同等的待遇,被大卸八塊似的裸露在那裏。一切結束后,她只好加快步子走着,覺得應該追上了那一撥人,幾個樣子熟悉的箱子讓她有點兒安全感。她跟着他們站上了自動扶梯,穿過了兩旁擺放着各種食品、皮革製品和書報的攤位,超過了一隊坐着輪椅的黑衣殘疾人。又是一段向下的自動扶梯,一小段相比起來有些枯燥的通道,燈照得很亮,迎面走來和他們逆行的大隊拉着行李的人。終於,他們坐上了地鐵。奇怪的地鐵,幾乎沒有座位,只有在每節車廂的兩頭的拐角處,有幾個很短的塑料座位。人們都站着,或坐在行李上。莫寧走了這麼一長段路,靠在車窗邊,調整着呼吸,看着地鐵在經過了一小段黑暗后,一點點向上,出現在地面之上,甚至有一段完全是在空中運行的,而機場正一點點被拋在後面。當地鐵又回到地面上停穩的時候,莫寧推着行李車走出來,發現自己完全裸露在室外了,芝加哥奧海爾機場穩穩地趴在遠處,像頭累了的大象。從她頭頂飛過的飛機,正穿行在已經有些暗下來的天空裏,她看了看手錶,5點15分了,趕回機場去已經完全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