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蛙
我插隊落戶的寨子叫雨山屯,挨着有名的霧嵐山。山腳下彎彎曲曲地繞着一條清澈的溪河,名字有些怪,叫纏溪。
都和水有關係,都帶着一點文氣。
好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不能明白,這地方窮,又沒多少文化,怎麼起的地名,卻頗有水平。
插隊落戶的第三年春,也就是一九七一年,好事臨到我的頭上。根據我的表現,大隊決定我去教耕讀小學,和我談話的大隊革委會主任兼支書吳仁銘說,雨山屯上的耕讀小學,年年都畢業一幫子學生,可已經連續多年,沒見娃娃考取中學了。全公社十幾個大隊,個個大隊都辦有一所耕讀小學,可農中卻只有一所。都是貧下中農的子女,都有權利接受教育,招哪個好呢?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考試。一考試,雨山屯的娃娃必然名落孫山,一個也考不上。
沒辦法,娃娃們成績差呀!
我知道,同時也兼任耕讀小學校長的他這麼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表明大隊黨支部和貧下中農對我的信任,希望我教書之後,再不要剃光頭,多少也有幾個畢業生,能進入農中。
用他的話來說,哪怕是擠進去幾個,也是好的。
在我內心深處,我愈發不解了,為什麼多年不出一個中學生的地方,周圍團轉的地名,卻起得文拖拖的,十分的形象?
直到後來碰到了一件事,稍微了解到這一片鄉土的歷史,我才解開了埋在心頭的這一疑團,釋去了多時的困惑。
可萬沒想到,這件事本身,發展到後來,卻又成了一個謎。
三十多年了,我從青年步入中年,又由中年走進老年,頭髮都花白了。想想罷,一個故事延續了人的一輩子,還是不得其解,我終於決定要把它寫下來。
看看世人能不能把這一謎底揭穿?
事情發生在趕場天,我到街上去買粉筆、作文本、教學用的大三角尺、圓規,順便也給自己買點蔬菜、豆腐、童子雞什麼的,晚上好改善一下伙食。哪曉得剛走到場口,就遇到一場糾紛。
一大幫人堵在喧囂的場口上看熱鬧,人堆中央,傳出—個姑娘尖聲拉聲的哭叫:“我不曉得,我真不曉得,你們不要逮我,不要、不要呀……”
遠遠地看到一大幫子人圍在一起,我以為一定是趕場街上時常碰到的買賣糾紛,就想繞過人群,直接去辦自己的事情。可姑娘的哭叫聲使我一下收住了腳,這嗓音不是我的學生吳玲娣的聲氣嗎?聽去那麼熟悉的。
我向著人堆走過去,使勁往裏面擠。
“你不曉得?不曉得也沒關係嘛,到了你爹面前,就曉得了。走,跟着我們去耍,耍夠了我們一路去雨山屯。走呀,拉起她走。”
好不容易擠進最裏層,只見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子,蠻橫地一把逮着吳玲娣往大路邊的小道上拖。
吳玲娣在使勁掙扎,她怎麼用勁,也甩不脫男人的手,於是只得往地上蹲,想藉助身體的重量,不讓這幫蠻橫的漢子拖走。
“你休想耍無賴,給我走!”年輕的漢子改變了一個姿勢,一邊咧着嘴往人群外拖吳玲娣,一邊朝身旁幾個漢子使眼色,其中一個留一撮小鬍子的粗野漢子,狠狠地把吳玲娣往外推。
吳玲娣雖說已是個大姑娘,可長得抽抽條條,瘦瘦弱弱的,別看她是個農家姑娘,平時在學校里,總是文文靜靜的,做什麼都跟在潑辣的吳仁萍的身後。這會兒,哪裏經得住兩個粗大漢子的推搡拖拉,她可憐地哭叫着喊起來:“我不去,哪裏都不去!你們救救我呀……”
圍觀的人群里一陣沉默,大傢伙兒只是沉着臉看熱鬧,沒人敢於站出來阻止。我左右環顧了一下,圍觀的人們都是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樣。氣氛似要凝滯了。
吳玲娣驚慌地轉動着的眼珠一下認出了我,她得救一般尖聲叫起來:“華老師,華老師,你快救救我。”
我正想問個究竟,吳玲娣這一叫,我挺身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手一橫出去道:“鬆手!你們想幹啥子?”
“你少管閑事!”留一撮小鬍子的粗漢把我的肩膀重重一推,吼了一聲。
“這咋是閑事,”被他這一推,我也火起來,理直氣壯地道,“她是我學生,我是她老師。你們要把她帶到哪裏去?我當然要管!”
“老師?啥子老師,”為首的年輕漢子一把甩脫吳玲娣的手,轉臉向著我,怪聲怪調一點也不把我當回事地說,“老師和學生年齡差不多,撈貓屎唷!快滾一邊去。”
這傢伙說的倒是實話,細算起來,我只比吳玲娣大三歲,我二十二,她十九,但她又真是我班上的學生。吳玲娣縮着身子躲在我的身後,抽泣着說:“華老師,你救我。”
瞅着她那怯生生的模樣,我愈發覺得不能讓自己的學生吃虧。我掃了那幾個漢子一眼,問:“你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
“不認識,你們就想拖起人走,”我抬頭怒視着這幾個漢子,嗓門陡地提高了,“你們要幹什麼,搶人啊?”
“是啊,光天化日之下,就想拉着人家黃花姑娘走,簡直是強盜行徑。”我身後一個中年農民,厲聲吼起來。
他這一吼,帶動了圍觀的鄉親,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嚷嚷着:
“專政隊,不去抓壞人,盡盯着人家漂亮姑娘,你們這是專哪個的政?”
“這麼年輕的女娃兒,難道也是地、富、反、壞?”
“無法無天了!”
“今天,就是不能讓他們把人逮走。”
“哪能這樣子便宜他們,拖他們去派出所評個理。”
“大庭廣眾面前,調戲人家姑娘,就是耍流氓。”
……
人們越說聲氣越大,越說越覺得氣憤,眾人齊刷刷站成一排,怒視着幾個耍野的漢子,一下子把他們的氣勢壓了下去。趁這當兒,我輕輕一逮吳玲娣的衣袖,示意她趕緊隱到人群後頭離去。
這幾個漢子,見犯了眾怒,也不敢多吭聲。只是交頭接耳地低聲說著啥子。待大伙兒講得差不多了,留一撮小鬍子的粗漢才辯白般說:“哎呀,你們硬是管閑事,我們哪是耍流氓,我們這是奉命行事,上頭關照了的,要帶她去問一下國寶情況,抓破案線索。噯,人呢?”
“算了算了,”為首的漢子一擺手自尋台階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跟你們說,這事兒沒完。”
說著,一轉身氣咻咻地走了。
趕場的寨鄰鄉親們看着他們灰溜溜遠去的背影,不由發出一陣訕笑。
其他的圍觀者,聽清楚沒聽清楚,我講不清了。我自己,對那個漢子說到的什麼國寶,是留神了一下的。
不過我並不相信他的話,山鄉里窮得連吃飯都發愁,哪會有什麼國寶啊!趕場回去的路上,我就把這件事置諸腦後了。對於我來說,這不過就是在趕場路上做了一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而已。嚴格地說,連拔刀相助也算不上。吳玲娣是我的學生,她遭到外人欺侮,我作為老師,理應挺身而出。
趕場回雨山屯的路上,同行的寨鄰鄉親們都在誇我,說今天吳玲娣全虧了我,在眾人都敢怒而不敢言的時候,挺身而出。要不然,吳玲娣這姑娘還真不曉得要吃多大的虧。專政隊調戲婦女、姦汙黃花閨女的傳言,也是時有所聞的。
也有人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招惹了專政隊,吳玲娣說不定哪天還要有麻煩。
不過這話沒有說准,以後好長的一段時間裏,吳玲娣什麼事兒也沒有,她天天背着書包到小學校來上課。原先,像她這樣大年齡的學生,讀書從來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自從趕場天那件事情以後,她幾乎是一天不拉地到學校里來讀書了。為此,我在班上還把她認認真真地表揚過幾回。只是,她的成績仍然很差,交的作業錯誤百出,測驗照舊不及格。我早看出來了,現在她天天到學校里來,純粹是為了給我面子。十八九歲的姑娘,坐在教室里眼巴巴瞅着我的眼神,已帶着濃重的異性色彩,和班上那些十歲剛出頭的女娃兒完全不一樣。說老實話,吳玲娣目不轉睛帶着明顯的好感聽我講課時,我的目光只要一轉到她的臉上,就會心虛地趕緊移開。幸好,在這班上只有吳玲娣和吳仁萍兩個大齡姑娘,要不,我心慌的眼光不知道往哪裏瞧,真不曉得這個課怎麼上下去。
只是,在雨山屯團轉,纏溪兩岸的村寨上,漸漸傳開一些流言,說得活龍活現,在幹活路的山坡上、田埂邊、曬穀坪的土地廟前頭、農舍的火塘旁,大傢伙兒都在傳說,吳玲娣的爹吳遠賢,霧嵐山上石碉古堡的看山人,珍藏着皇帝的寶劍。
這寶劍可不是常物,而是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從明代的開國年間傳下來,好幾百年了。據說它能削鐵如泥,拂綾即斷,說的是綾羅綢緞輕輕一拂上去,則自動變成兩段。人們傳得神乎其神,說削鐵如泥的寶劍還常見,這拂綾即斷的寶劍,才是罕見的。
專政隊在趕場天找吳玲娣的麻煩,並非無理取鬧,而是想把她逮去關押起來,以獨生女兒相要挾,讓十分鐘愛女兒的吳遠賢乖乖地交出皇帝的寶劍。
不過,傳歸傳,雨山屯寨子上,哪個也不曾見過傳說中的寶劍。
上山下鄉之前,文化大革命的小道消息傳得甚囂塵上的同時,社會上廣泛流傳着關於“梅花黨”和“一隻繡花鞋”的故事以及類似的版本,說得天花亂墜,我是從來不信的。在我看來,到了偏遠蠻荒的鄉下,“皇帝的寶劍”這一類傳言,不過就是城市裏編爛的故事的翻版而已,從來沒把它當一回事。
春去秋來,又到了收穫的季節。早熟的穀子撻上來了,坡上的包穀扳回寨子了,霧嵐山下、纏溪兩岸,田壩坡土裏一派收割的景象。這是鄉村耕讀小學放農忙假的前夕,已是黃昏時分,學生娃娃們都已歡叫着回到各自的寨子上去,我趁着小學校里難得的清靜,正在全神貫注地批着作業本。辦公室門口,忽然傳來一個柔柔的嗓音:
“華老師。”
我轉臉一看,吳玲娣倚着門框,一手提着書包,兩眼睜得大大的,滿臉羞澀地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的身旁,站着和她同齡的姑娘吳仁萍,撲閃着一對大眼睛。她們兩個,一個文靜寡言,一個潑辣率直;一個苗條瘦削,一個豐滿健壯。乍一眼看,一瘦一胖,特點是很分明的,不過,只要下細地多瞧兩眼,就會發現,兩個人各有姿色,是那種在趕場天撩人的姑娘。特別是吳仁萍,一雙大眼睛熱辣辣地瞅着你的時候,真有點讓人招架不住。
兩個大齡學生主動到辦公室來找我,這是我教學生涯里極少有的事情。我急忙離座起身招呼:“進來坐呀,有啥子事情?進來說罷。”
吳玲娣邁進了門檻,往裏走了兩步。吳仁萍跟着進了屋,卻並沒往裏邊走,還是徘徊在門邊。
吳玲娣轉臉瞅了吳仁萍一眼,低下頭去,臉上飛起了一片紅雲,嗓音比往常更低地說:“華老師,農忙假過後,我就不來上學了。”
“為什麼?”
吳玲娣不說話,腦殼垂得更低了,臉色一片緋紅,抽抽條條的身子難為情地晃動着。
“她要出嫁了!”門邊的吳仁萍嗓門很大地替她解釋着,“哈哈,月兒光光,今夜做個新娘……”
“真的?”我盡量掩飾着心中的震驚,淡淡地問,“喜期訂在哪一天?”
“九月二十八,”事情說出來了,吳玲娣倒也不覺害羞了,她大膽地昂起腦殼,細細長長的眼睛望着我,“華老師,爹說了幾遍,到那一天,請你來喝喜酒。”
我望着她,鄭重地點頭。在雨山屯,我是老師,儘管只是耕讀小學的一個民辦教師,拿的也是工分,但是寨子上遇到紅白喜事,家家戶戶,都會來請我去喝酒。有的是學生的老祖祖做壽,有的是學生的長輩離世,也有的是學生娃的哥哥姐姐出嫁或是娶親。
可是像吳玲娣這樣子,學生自己出嫁請我去,我還是頭一次碰到。雨山寨上早婚,這在我們的插隊落戶生涯中,已經司空見慣了。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出嫁,更不是啥稀罕事。只是,吳玲娣的這回出嫁,還是令我頗覺意外。怎麼我事前一點都沒聽說呢?遲疑了片刻,我才訥訥地說出口:“祝賀你,老師祝賀你。”
“你一定來啊,華老師。”說完,吳玲娣一陣風般,跑出了辦公室。
“玲娣,你……”她的這一舉動,使得吳仁萍慌得叫起來,“你咋個不等我?”
吳玲娣頭也不回地說:“你的事,自家跟華老師說吧。”說完就扭着身子跑遠了。
我這才曉得,吳仁萍不是陪同吳玲娣來的,她也有事情找我。我瞧着吳玲娣遠去的背影,抬頭瞅了吳仁萍一眼,笑着說:“你也有事,說罷,什麼事?坐下說。”
“要得。”吳仁萍並不羞怯,她扯過一條我手指的板凳,挨近我坐下,從衣兜里取出一封信,“華老師,我是求你替我寫回信的。”
“寫信?”吳仁萍的個頭和吳玲娣差不多,但身子骨明顯地要比吳玲娣壯實得多,豐滿的臉頰,渾圓的肩膀,胖乎乎的手臂,隆得高高的胸脯,全身上下都洋溢着鄉村少女那股健朗的朝氣。她在我身邊一坐下,我就覺得有些不自然。
“是啊。我只有求你了,華老師。”說話間,吳仁萍伸出手去,把辦公室的門掩上了,“我曉得,你寫過這種信的。”
她一說請我寫信,我就明白了,她要我替她寫的是什麼信。插隊落戶的這幾年間,時有即將出嫁的姑娘,或是在嫂子、或是在同伴的陪同下,找到知青屋,來請我寫信。那信的內容,多半都是對男方提出的娶親要求的答覆,寫起來並不複雜。但提筆為自己的學生寫一封這樣子的信,我還從未遇上過。
“讓你好好學習,好好學習,你就是不學好。”我忍不住擺起了老師的架子,對她抱怨一般批評起來,“現在好,這麼大年齡了,讀到五年級,連封信也不會寫。你看你……”
“哎呀,華老師,你咒得我臉都紅了。”吳仁萍一把逮住我的手臂搖晃着,“不是早和你說過嘛,我腦殼就是笨,不會讀書。再說,嫁都要嫁人了,讀書又有啥子用。”
她這麼說,我還能說什麼呢。
“行啊,把男方的信讓我看一下吧。”我伸手接過她遞來的信,展開信箋,就着窗戶透進來的光線,讀了起來。
信寄自縣城城關鎮的朗巴寨,顯然也是男方請人寫的,字的筆畫功架一望而知是練習過毛筆字的,那行文的語氣,還文拖拖地帶着文言意味。意思是極為簡單明了的。信上說,自從到雨山屯來取得了吳仁萍表示同意的信物,一副綉着鴛鴦的襪墊,真是滿心歡喜。經同父母大人商量,男方全家希望能儘快舉行婚禮,現定於臘月二十八日這個黃道吉日前來雨山屯接親。之所以定在春節之前,是為了喜上加喜,真正地成為雙喜臨門。望吳仁萍在收信以後,看還有哪些要求,儘快給個迴音。以便男方家中按照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婚俗,儘可能做好充分準備,滿足女方家庭的要求。
看信的時候,我陡地嗅到一股濃郁的野菊花的氣息,轉臉望去,只見吳仁萍也把臉湊近過來,看着我手中的信。她的後腦殼上,插着一束醒目的野菊花,那花香和姑娘身上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幽幽地散發著一股素馨,好聞極了。
我鎮定着自己,把信往桌面上一放,故作平靜地說:“說吧,咋個寫?你先把意思說一說。”
說著話,我已把男方的稱呼寫下了。高自興:你好!
“是這樣,”吳仁萍抿了一下嘴唇,眼睛往額顱上翻了翻,像平時站起來背書背不下去一樣,訥訥地說,“結婚的日子,我家爹媽說,還是定在正月十五元宵節為好,再說,我還要在雨山屯和父母好好過一個春節哩,在元宵接親,不也一樣是雙喜臨門嘛。不過,在來接親之前,還得按規矩送來燈草呢衣裳四套,顏色不能一樣,皮鞋兩雙,厚薄毛線衣四件,呢子大衣一件,花襪子十二雙,對了,最要緊的是,還要現金二百元,一定要事先派人送到雨山屯來。上面這幾條,若有一條做不到,元宵節是接不成親的。華老師,你一定得把這點說明白。”
吳仁萍一把逮住我的手,鄭重其事地說:“千萬別把這一點漏了。”
“還有嗎?”我停了筆,轉臉問她。
“沒得了,就是這幾條。”
“我已經寫完了。”
“你哄我,我才剛剛說完……”
“不信你看嘛。”
“我看,我看。”她說著話,雙手逮住我持筆的手臂,把腦殼湊到桌面上來,手指尖點着信紙,一一看着我寫下的字,結結巴巴地讀着,整個身子幾乎挨在我的胸前。後腦殼上的那束散發著清香的野菊花,在我的眼前一顫一顫的。我的心別別剝剝不自然地跳蕩起來。她那勞動少女結實的後背,厚實的肩膀,髮根下面潔白的頸項,全在我眼前充滿誘惑地晃動起來。我的手忍不住輕輕地按在她的背脊上。
“華老師,”吳仁萍的叫聲驚得我趕緊移開了手,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哪曉得她仰起臉,大睜着雙眼,直瞪瞪地瞅着我,彷彿啥子感覺也沒有地對我說:“你當真全寫下了呢,真快!哪,你把信封也給我開了吧。”
沒想到她根本渾然不覺。我鎮定着自己,笑着搖頭道:“要依我的心思,我就不寫這個信。”
“為啥子?”
“你這哪像是和人家商量婚期的信啊,簡直是在給男方開要錢、要物的催款單。”
“沒關係,他們家出得起。”她大咧咧地說。
我隨意地開着玩笑:“那他們家是大財主G86AA。”
“財主倒不是,不過他們家有祖傳的手藝,會雕石頭,多少能找幾個活路錢的。”
“雕石頭?”
“是啊,你沒聽說過?城關朗巴寨那一頭,專門出一種適宜刻章雕物的石頭,來錢得很!”
“那你也不能亂要啊。”
“哎呀,華老師,跟你說不清,雨山屯的姑娘,結婚前都這麼寫啊!”吳仁萍眨巴着眼睛,不無怨尤地說,“都說,這是當姑娘時最後一次開條件了,不把要穿、要用、要花的都寫上,嫁了過去,就再也要不到了。”
我望着吳仁萍一臉坦誠的神情,不由嘆了口氣,憐憫中夾雜着不解:“我以為,山寨上姑娘們的愛情,也像她們的為人一樣,純樸、真誠、聖潔……”
“哎唷唷,真誠、聖潔,你說哪裏去了呀,華老師,”吳仁萍不悅地一白眼,學着我的聲調,語氣變得怪怪的,“嫁人就是嫁人,啥子愛不愛的,那不讓人笑落大牙。”
“這麼說,”我詫異地瞪大了雙眼,“你和人家在談婚論嫁,卻並不喜歡人家。”
“能喜歡上,那就好了。”
“這話咋個說?”
“我就只曉得他是個男人,臉貌還過得去。”
“光這樣,你就和人家商量婚期?”
“這你就不知了,”吳仁萍嘆了一口氣,她嘴裏噴出的氣息,全拂到我的臉上,我瞅着她,第一次看見這個總是活潑快樂的姑娘,眼裏閃爍着憂鬱的神情,“我這個男家,在縣城城關,離縣城很近的,男方爹因為有石雕手藝,調在縣城商業局下頭一個什麼單位工作,其實就是手工作坊罷。娘呢,是菜農,主要是種蔬菜,收入也要比我們雨山屯這山旮旯強。我這門親事,還是他們托縣城裏我的舅舅串線攀上的呢。”
“可戀愛結婚,互相之間,總該有點點了解吧。”
“所以就使勁開條件啊。”吳仁萍不悅地說。
我有點明白過來了問:“那麼,吳玲娣呢?她很快要出嫁了,她對未來的那個丈夫,怎麼樣呢?”
我不便在吳仁萍面前說愛不愛的字眼了。
“哎呀,華老師,你這人就是彎酸多。實話告訴你,她的情況不比我好到哪裏去。她說那個男人三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她又不會講話,兩個人要結婚了,總共也還沒講過幾句話哩,真正急死人,她只要一想起這點來,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她還願嫁過去?”我大惑不解了。
“她這回出嫁,是快得出奇。”吳仁萍舔着嘴唇說,“以往講起來,她總是說,我出嫁在前,她嫁人在後。”
“那咋個?”
吳仁萍瞥我一眼:“你沒聽說嗎?華老師。”
我搖頭道:“沒聽說啥呀。”嘴裏這麼說,我腦子裏卻想起了那些關於皇帝寶劍的傳說。
“是她爹怕出事,怕玲娣遭罪,才匆匆決定的。”
我心中明白了,嘆了口氣說:“出嫁是早晚的事。可總該找個心裏中意的人啊。”
“有啥子辦法,”吳仁萍大大的嗓門一下子低落下去,隆得高高的胸脯在起伏,眼瞼也垂落下來了,“命唄!”
“那麼,”我極力想要理解這些天天相處、原以為很熟悉的村寨上的姑娘,“你們,你們當姑娘的,就不會自己喜歡上一個人,就不會……”
“咋不會?你把我們當憨包啊,你真以為我們只會下死力氣幹活啊!”
“那喜歡上了咋個辦呢?”
“你說呢,”吳仁萍搶白一般說著,陡地離座起身,走到門邊,重重地把門閂“咚”一聲閂上,繼而一陣風般撲回來,雙手使勁地摟住我的脖子往她臉前狠狠地扳過去。
“就這麼辦!你敢么?”
這真是太突如其來了,我心慌地想掙脫她的摟抱,她整個身子貼在我的身上,紅撲撲的臉頰直往我的臉上貼來,嘴裏激動地呼呼吐出來的熱騰騰的氣息,整個兒籠罩了我。
我的眼睛裏閃動着金星,直覺得她的笑容充滿了誘惑,她的身上洋溢着芬芳,她依偎在我懷裏的感覺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真是又美妙又令人惶惑,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那紅中泛着一層黝黑光亮的臉頰竟是那麼的柔潤誘人。我真不想放開她,吻她第二下的時候,這個潑辣、直率的姑娘,顯然還不習慣這樣的親昵,大睜雙眼瞪了我一眼,遂而羞澀地埋下了腦殼,直把臉往我的懷裏鑽。
我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笨拙地親吻着她的嘴唇。她抬起頭來,黑亮的眼睛閃爍着瞥了我一眼,又迅疾地垂下了眼瞼。起先是被動地、緊張地接受着我的吻,我吻得她久了,她的雙唇漸漸地有了回應,氣喘得愈發粗了,身子也扭動起來,我們熱烈地親吻着,恨不得兩個緊摟在一起的身子永不離開。
那一刻,人世間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眼睛裏,只有吳仁萍這個活生生的、充滿朝氣和靈性的姑娘。
我記不得我們忘情地親吻了多久,只覺得鄉村小學校辦公室里的光線晦暗下來,遠遠地傳來農民們吆喝着耕牛回歸的聲氣。
於我來說,這是成人以後和異性之間的第一次親吻,我相信出身於雨山屯鄉間的吳仁萍更是這樣。故而我們會忘乎一切地久久擁吻,深深地陶醉在初吻的甜蜜和幸福之中。
也正是因為初吻,我們僅僅停留在親吻和擁抱階段,始終沒有逾越到更新的階段。
“你咋個會喜歡上我呢?”藉著黃昏時分淡弱的光線,我湊在吳仁萍的耳邊低聲問。由於過分激動,我說話的聲氣都在顫抖。
“就你是個憨包!”她張嘴用的就是責備的語氣,“連這都看不出來。你以為我就那麼喜歡讀書啊,我都十九歲了,啥子都讀不進去了。我到小學校來,就為的是能看見你、聽你講話,你講啥子都不要緊,只要是你在講就成了。有好多次,我在課堂上瞅着你,就看見你的嘴巴在動,說些啥子我根本不曉得。”
“你呀。”我又驚又喜地嘆息了一聲。
“只我一個超齡的大姑娘天天來讀書,我怕難為情,”吳仁萍還在照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就使勁拽着吳玲娣來,她呀,也是個木瓜腦殼,讀不進書,一直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不過,自從趕場天你救過她之後,她願意天天來學校了,她說你不光有知識,細心,講的課好聽,還真是個好人,來學校為的是不讓你傷心。”
原來是這樣!
不過我細細一想,吳仁萍講的又都是實情。雨山屯小學校四十幾個學生,三十來個是十一二歲的娃娃,還有十幾個,都是留級生,有留過一年級的,也有留過二年級、三年級的,但是留得再多,包括兩個十六歲的男生,都還長着一張娃娃臉,是孩子。惟獨吳仁萍和吳玲娣,一看就是發育成熟的大姑娘了。初初教她們時,我只以為她們至少是想要一張小學的文憑。哪裏想得到,會是這麼回事呢。
“你呀,真會裝,裝出一副一本正經、不讓人接近的模樣。”吳仁萍嗔怪地說著,伸手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俯下臉去吻她,卻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訥訥地說:“我哪裏裝呀,上課的時候,我都不敢往最後一排瞅。”
“為什麼?”她的雙手勾住我脖子,興味濃郁地問。
“目光掃過來,一眼看見的,就是你睜得大大的眼睛,像會說話。還有……還有……”
“還有啥子?”
“你隆得高高的胸脯,和其他學生都不一樣。”
“還是被你看出來了呀,跟你說,我也嫌它鼓得高,裏頭穿了件緊身小襖,勒得緊緊的,拚命要把它壓壓平。”
“勒得痛嗎?”
“不痛,就是不舒服。”
我在她的胸部輕輕撫摸了一下道:“以後別再勒了。”
“不行的,不緊緊勒住,胸脯子就鼓得老高。”她的手抓住我放在她胸口的手,卻沒強行要把我的手移開。
“讓它高好了。”
“高了,寨子上的人們要罵。”
“有什麼好罵的?”
“妖精啊,騷狐狸啊,破屁股啊,啥子難聽,他們就罵啥子。”
“不要理他們。”我又一次貪婪地吻着吳仁萍豐滿的嘴唇。
天擦黑了,辦公室內更顯得幽暗。坐落在寨子外頭的小學校里,靜謐得只能聽見我們之間帶點局促的呼吸。
我的心中像有魔鬼作祟似的,貼着她胸脯的手不安分地移動着,試圖解開她的貼身小襖。
陡的,她的手猛地壓住了我的手背,呼吸也變得粗重急促起來。我也隨之一陣緊張。小學校外頭,一陣的篤的篤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清晰地傳來,遂而說話聲音也傳了進來:
“噯,我說,吳遠賢嫁姑娘的酒,咋個說辦就辦了呢?”
“人家辦,去喝就是啊。”
“你沒聽說些啥子嗎?”
“閑言碎語的,不足信。你想嘛,吳遠賢窮得無奈,嫁姑娘也拿不出多少陪嫁,他哪裏會有啥子國寶。嘿,還說是皇帝的寶劍,都是瞎胡扯。”
“嗨,都說他窮,寨鄰鄉親們都來鼓動他,窮也要來個窮歡樂,好好地熱鬧一番,你聽說了嗎?”
“噢,我倒還沒聽說。準備咋個窮歡樂呀?”
“他啊,還會有什麼法子,終歸是老辦法,跳地戲G86AA!”
“那也好啊。”
……
說話聲隨着馬蹄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雨山屯方向。我聽得出,這是雨山屯寨子上兩個老漢在遛馬回寨子路上的對話。
這當兒,我和吳仁萍斂聲屏息地相對站着,她的雙手始終緊緊地壓在我的手背上。長時間的沉默,使得我們無形中產生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當確信兩個老漢走遠了,我的手又不安分地想要解開她的貼身小襖。她一會兒不讓我的手亂動,一會兒又鬆開手裝着渾然無覺。
只是,不論我怎麼使勁,就是不知如何才能解開她勒得緊緊的貼身小襖。
辦公室里黑得啥都看不見了,她笑了兩聲,態度堅決地在我的手背上拍了兩下說:“你還要幹啥子?”
我湊近她的耳畔悄聲說:“我想看……”
“今天不成,”她一邊拒絕我,一邊張開雙臂,以一個熱烈的擁抱摟着我說,“下回吧。喝吳玲娣的出嫁酒那天,你到我家去。”
說完,不等我再說什麼,她動作敏捷地一縮身子,快速地一個轉身,利落地抽開門閂,消失在辦公室外頭的黑夜中。
我倚在辦公桌旁,獃痴痴地站了好久。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難道說,這就是我曾經在冥冥中盼望憧憬了好久的愛情嗎?
怎麼和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
辦公室里一片幽黑,惟獨桌子上有一片白,那是信封、信箋,吳仁萍跑得過於匆忙,連桌子上的信也忘了拿。
姑娘出嫁,小夥子娶親,在山寨上是件大事。家中再窮,也要隆重熱烈地鬧一番的。
且不要說在雨山屯、嵐山屯團轉人緣和口碑都很好的吳遠賢嫁姑娘了。
吳玲娣的家居住在山灣灣那邊的嵐山屯上,離開雨山屯約摸二三里地,從清晨起,從嵐山屯那頭,就不斷地傳來時而高亢、時而尖銳的嗩吶聲,給晚秋的山野帶來了一股喜氣。
小學校放了農忙假,寨子上有大喜事,不需要出工,我在時高時低的嗩吶聲中,足足地睡夠了懶覺。說是睡覺,其實並沒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睜着眼睛想心事。
當事情突如其來地發生的時候,我沉浸在和吳仁萍親昵的歡悅之中。而事情發生過後,一回想起這件事的過程,我總覺得這不像是真正的愛情。在這之前,我感覺到她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姑娘,和她相處有些拘謹、有些不自在,但我並不愛她,就如同和吳玲娣接觸時一樣。沒有感情基礎,卻在衝動之下發生了親昵的舉動。這麼發展下去,如何得了?吳仁萍是個已有男家的未婚妻,這在雨山屯是眾人皆知的事實,我從中橫插一腳,算個什麼事?
逢場作戲。
一想到我和吳仁萍已經發生的親昵,這四個字就會浮上我的腦殼。儘管事先我沒想到,可人家一聽說這件事,必定會這麼說。傳開去,我這個鄉村教師的臉面往哪裏擱?我還怎麼在寨子上生活下去?影響一壞,我如何上調?這麼一來,我這輩子不就全完了嗎??
∶棵肯氳秸舛揖屠浜怪泵埃娼胱約旱眉笆鄙渤怠E┟俸籩匭驢В乙歡ㄒ酥譜約海霾緩臀餿勢嫉ザ來粼諞黃稹J紫齲比瘓偷迷諍任飭徭煩黽蘧普饊歟鹽兆∽約海壞剿依鍶ァ?
想是這麼想,可在夜深人靜,我一個人獨處時,仍會情不自禁地想到吳仁萍的模樣,想到和她接吻擁抱時的甜蜜滋味。每到這時候,理智和情感就交織在一起,使我處於一種不知所以的地步。
今天要到嵐山屯去了,我既怕遇到吳仁萍,心裏卻又巴望着能見她一面。
吳玲娣的出嫁酒安排在晚上,可從下午三四點鐘開始,酒席就開吃了。雖不是秋陽明麗,但也沒下雨,是貴州山鄉里的老陰天。說實話,老天已經算是幫忙的了,陰天,酒席照樣可以安排在院壩里,若是下了雨,酒席只能安排在屋頭,那麼,一批一批地吃,只怕是從中午吃到半夜還完不了。雨山屯上貧窮,家家戶戶天天過的都是粗茶淡飯勉強維持溫飽的日子,吃筵席就是大人娃兒都關切而又歡天喜地的一件大事。
雖說是耕讀小學的教師,在雨山屯團轉的村寨上,我還是很受尊敬的。到吳遠賢家廂房的禮桌上交了禮金,看着接賬的鄉親用毛筆在我的名字後頭寫上禮金十元的字樣,在一片拖得長長的吆喝聲中,我就被引進堂屋,在正桌的上座入了席。
和我同桌而坐的,是雨山屯大隊的支書兼革委會主任吳仁銘,算是吳仁萍同宗同族的堂哥,還有寨子上的大隊會計、民兵連長、雨山屯下面幾個生產隊的隊長和兩三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雨山屯,這是最體面的一桌人了。我被安排在吳玲娣的爹、瘦長臉的吳遠賢的身旁,和眾人打過招呼,我就表示要去看一下自己的學生吳玲娣,既算是送親,也算是告別。過了今晚,吳玲娣就要嫁到那個她並不愛的男人家裏去了。
吳仁銘先朗聲表示應該去看看,其他人也連連點頭,吳遠賢帶着歉意堆起笑容道:“那就請諸位稍等片刻,我陪華老師去去就來。”
於是我離席跟着吳遠賢向吳玲娣的閨房走去。轉出賀客們人聲鼎沸的堂屋,吳遠賢一把逮住我的手,悄聲地卻又是不容置疑地對我說:“隨我到這屋頭來。”
說著他隨手推開了一扇門,我還沒鬧清他帶我進的是什麼地方,已經隨他走進了一間幽暗的小屋。門一關上,小屋裏更顯晦暗。吳遠賢湊近我的耳畔,用莊重的語氣道:“華老師,明天一早,小女送親出寨子,就請你到霧嵐山石碉來找我,有要事相托。可行?”
我頓覺這事兒有些非同尋常,馬上點着頭說了一個“行”字。
話音剛落,吳遠賢一雙手重重地落在我的雙肩上,輕輕地拍了兩下,不再說一句話,帶頭走出了光線淡弱的小屋。
吳玲娣在她的閨房裏嘶聲哭泣,參加過多次鄉間的婚禮,我曉得這是雨山屯鄉間的風習,姑娘出嫁的時候,都要喜極而泣,表示對娘家的依戀和感情。我隨着吳遠賢走進去的時候,有人告訴她,華老師來看你了,吳玲娣的哭聲停頓了片刻,她抬起哭得紅腫的雙眼,瞅了我一眼,輕輕地喊了我一聲:“華老師。”
一房間都是陪着她的姑娘媳婦,有人還嬉笑着叫,好年輕的老師啊。我心裏曉得這婚姻不順吳玲娣的心,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象徵性地點了點頭,遂而轉身向外走去。奇怪,沒在吳玲娣的閨房裏見到吳仁萍,我心中還有些隱隱的失望。
她讓我今晚去她家,哪時去,怎麼個去法,她都沒細說。這姑娘,真是個粗枝大葉的人。
這麼想着,剛走出吳玲娣的閨房,迎面撞在一個人身上,我不覺一怔,對方先哈哈大聲笑起來:“華老師,你來喝吳玲娣的喜酒了呀!”
我定睛一看,正是吳仁萍。我急忙點頭:“是啊……”
“我陪玲娣一整天了,她哭了一整天,你這當老師的,也不曉得來安慰安慰學生,真是的。”不待我講完話,吳仁萍就拉開嗓門責備起我來,“好了,吃過晚飯,我這伴娘的事兒就算完了。你多耍一會兒啊。”
說完,她一個勁兒朝着我眨眼睛。
我向她點頭,心頭直猜測她這是什麼意思。
“你又裝出一本正經的老師樣子來了,”吳仁萍不滿地瞪了我一眼,“跟你說,開完席,真好玩呢!”
“玩啥子?”我不由得問。
“跳地戲。”
“啥子……叫地戲?”我只聽說過這名稱,還不知是啥子事呢。
“哎呀呀,跟你這木瓜腦殼說不清。”吳仁萍擺着手說,“你自家問吳大叔罷,準保讓你玩得一輩子不會忘。”說著,吳仁萍笑着進了閨房。
我把臉轉向吳遠賢。吳遠賢的聲氣放得很低,抿了一下嘴說:“一輩子嫁一回閨女,讓滿寨的鄉親樂一樂,也好記得小女出嫁的熱鬧場景。不過,得等過了半夜,才跳得起來呢。”
我說,既然好玩,又能開眼界,我就有耐心等。
“你願意多呆一陣,自然好G86AA!”吳遠賢欲言又止地說著,指指堂屋那一頭,提醒我到了酒席上,不要提跳地戲的事。
我一口答應。
吳遠賢嫁姑娘的酒席,菜肴湊得實在是很豐盛的。葷葷素素,連湯帶水,蒸的、煮的、燉的、炒的、炸的,雞、鴨、魚、肉都有了,滿院子都彌散着誘人的香味,逗引得黃狗、黑狗、白狗都在亂竄。坐在席上,一一吃過來,足有十七八個,可寨鄰鄉親們往常的日子,都是包穀飯老巴菜,沒啥油水,難得逢一回喜事,都在敞開肚皮吃,往往一個菜剛端上來,眾人的筷子雨點般地下去,一會兒就盤子見底了。每桌一瓶六十度的包穀燒白酒,我喝一小盅就紅了臉,難得喝酒的老鄉們,哪裏肯輕易放過我,他們一個一個端着酒杯走到我這個老師跟前來敬酒,帶着點誠意、也帶着點嬉鬧的成分,非要我把小酒盅里的那點點酒喝下去。我這一桌人,都是雨山屯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我豈能喝了這一個的,不喝那一個。於是乎,一小盅一小盅,一杯一杯喝下去,我就喝得有了點醉意。臉上紅潮潮地發燙,心跳得嘭嘭響,人輕飄飄的有一股發酒瘋的慾望。
一桌酒吃下來,人比走進嵐山屯時興奮多了。
退了席,後面還有一輪,我不能在堂屋裏久坐,於是便帶着濃濃的酒意,在嵐山屯寨路上轉悠着,尋思着走一條寬敞點的大路回雨山屯去,不要在小路上摔下田埂。
退席的時候,鬼使神差一般,我特意轉到吳玲娣的閨房附近去傾聽了片刻,奇怪,竟然沒有聽到吳仁萍的聲氣。估摸着她獨自回家去了,我才轉到寨路上來的。走了一陣,我也沒轉出嵐山屯寨子,相反,冥冥中像有人暗中指點似的,我朝吳仁萍家這一頭走來。可真遠遠看到了她家的屋脊,逐漸走得離她家近了,我又猶豫起來,萬一她仍在吳玲娣家幫忙,沒回家,我撞見了她家的父母,該說些啥呢?
這樣子想着,我的腳步遲遲疑疑的,放得特別慢。正在瞻前顧後、不知所以的時候,寨路上傳來一個姑娘的嗓音:“吳仁萍,你吃晚飯沒得?”
“吃了。”
“忙慌慌地到哪裏去啊?”
“回屋頭去歇一會兒,半夜好去看跳地戲啊。”吳仁萍嘆了一口氣,“嗨,從早陪到黑,我兩隻腳桿都站酸了。”
“那你歇歇又來啊。”
“要得。”
問話的姑娘去遠了,吳仁萍的腳步清晰地傳過來。
不知為什麼,一聽到兩個姑娘的說話聲,我下意識地隱身在壩牆的陰影里,不想讓那個姑娘看見我的身影。
吳仁萍走近我,我從隱身的壩牆邊閃出來,輕聲招呼:“吳仁萍。”
“華老師,去我家坐。”吳仁萍的聲氣也放得低低的,她好像早有考慮,“跟着我來罷。”說著,她在前頭疾步走着。
“噯,”我小聲地問她,“你家屋頭有人嗎?”
“沒得,”她有些不耐煩地悄聲答着,“他們正輪到吃下一輪,今晚上,連狗兒都不攏家。”
跟着她走了兩步,我又覺得不妥了,她家什麼人都沒有,我們去了,那不該發生的一切,不是都要發生了嗎?
“要不,我們就在寨路上走走,說說話吧。”我試探地朝着吳仁萍的後腦勺說。
吳仁萍就像沒聽見我的話一般,疾步往前走,我正在不知所以,她陡地站停下來,轉過半個身子說:“你以為雨山屯是城市,兩個人可以呆在一起講戀愛啊。跟你說,只要我們這一走,讓人撞見了,比呆在屋頭更糟。”
“那麼……”
“不要說了,沒人看見,快跟我走罷。要到了。”她不由分說地搶白着,大步往前走去。
我惶惑不安地望着吳仁萍晃動的身影在前頭走,自己在後頭跟着,拉開一點距離。
吳遠賢家的喧囂和熱鬧漸漸聽不見了,連那尖銳的有些刺耳的嗩吶,大約也吹累了,不再像白天一樣一曲接一曲地吹着。吳仁萍的身影一晃進了她家的院壩,我放快了腳步,走近她家院牆邊時,聽見她推開了自家檻子門的吱嘎聲。在這靜夜時分,哪怕是一點兒聲響,都是驚心的。
走進她家院壩,我的心別別剝剝地跳得凶起來。我曉得進了她家,會發生些什麼,幾天裏,理智曾經提醒過我的一切,全被我拋到了腦後。想起來的,全是和她迷醉的熱吻,忘乎所以的擁抱,還有她醉人的富有彈性的身上少女的青春氣息,她激動不已的喘息,她約我去她家時那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語氣。
我穿過她家院壩,邁步上了台階,剛走進她家半開着的檻子門,眼睛還沒適應屋裏的黑暗,吳仁萍就撲了上來,兩條手臂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脖子,呼呼喘着粗氣的嘴就貼在我的嘴上:“華老師,我盼你。走都走攏家了,你咋可以說不來啊!”
“呃……”面對她有些抱怨的語氣,我說不出話來。由於她的動作太猛,我一下子靠在門上,門“嘭”的一聲合上了,發出刺耳的響聲。我和她不由得都緊張地愣怔了一下。當確信周圍仍是一派靜寂時,我們又情不自禁地緊抱在一起。
我俯下臉去吻她。她把嘴張得大大的,接受着我吻的同時,也在熱切地回吻着我。她嘴裏呼出的氣息熱騰騰的,還帶着濃重的酸辣味。我擁抱她時,她在我的懷裏使勁地扭動着,一邊向後昂着腦殼,一邊重複着:“華老師,我好想你。”
“胡說,”我故意說,“我進了嵐山屯,到處找也不見你。”
“我早看見你來了,你坐席上吃飯時,我從吳玲娣屋裏悄悄跑出來好幾回,看你在不在。”吳仁萍不斷解釋,“你們散了席,我胡亂刨點飯,就在玲娣家裏外四處找你。”
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又用一個吻,封住了她的嘴,不讓她解釋下去。她愉悅地輕輕哼一聲,我撫摸着她隆得高高的胸部,只覺得萬分激動。我腦殼裏閃現出一個自圓其說的念頭,她是願意的,她是心甘情願和我相好的,我也喜歡她,這就沒啥子不道德。
她的腰肢扭動着,哼哼聲從鼻孔里發出來。我輕柔地探摸着她,把手伸進她的衣襟,她把臉貼着我,在我耳邊喘喘地說:“華老師,你的手上有電,帶毒的電。”
我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形容,輕問着:“你不舒服么?”
“哦不,我……”
我又試圖解開她勒得緊緊的貼胸小襖,她一把逮住我的手耳語說:“走,到我屋裏去。”
說著,她摸黑重重地閂上門,一隻手拉住我,拐彎往裏頭走去。
她的屋裏更為幽黑,乍一進去,我什麼也看不見,只是和她狂吻着,倒在床上,我的手又摸向她的胸部,不知什麼時候,她已把勒得緊緊的小襖解開了,我的手一下子摸住了她那鼓得高高的柔軟而又飽滿的胸部,帶着一點惶惑,一點緊張,一點狂喜和從沒體驗過的舒適,不住地撫摸着她,她嘴裏也不停地說著:
“毒手,帶電的毒手,毒……”一邊逐漸安靜地躺倒在床上,腦殼情不自禁地晃動着。
這是我成人後第一次和成熟女人的肉體如此地親近。我摸着摸着不安分起來,出其不意地掀開她的衣襟,驚喜而又崇拜地瞅着她雪白一片的胸脯。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衣裳自然地垂落下來。我又要去掀她的衣服,她低聲呵斥着:“還想干哪樣?”
“我要看。”
“不是看過了嘛。”
“不夠。”我固執地說著,又掀起了她的衣裳。和躺下時不一樣,她的Rx房又大又白,鼓得高高的。和那些奶娃崽的山寨婆娘當眾裸露出來的Rx房,完全不一樣。
我一邊撫摸一邊貪婪地瞅着,她突的撕扯一般逮拉着我的衣裳,要把我的衣裳脫去。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三下兩下脫光了自己的衣裳,和她滾在了一起。
床上的墊單是什麼顏色,我一點都不曉得。小屋裏的擺設是什麼樣的,我也全然不知。我的意識里,只有自己頭一次的感覺,是匆促的、慌張的、手足無措的、不知所以的。好像新娘買了一隻小了幾分的戒指,迫於無奈又要使勁地戴上去,費了老大勁兒,勉強把戒指套了上去,有些刺激、有些新奇、更有些不安。繼而,一陣濃重的霧嵐浮了上來,腦殼裏頭空空的,啥感覺也退隱了……
當一切結束的時候,吳仁萍的閨房裏出奇的安靜,靜得什麼聲音也沒有。我嗅着小屋裏帶着點兒米香味的空氣,不由輕輕問:“送親的喜酒,該吃完了罷。”
“哪會這麼早,要鬧到半夜了。”吳仁萍懶懶地說著,又把腦殼靠到我胸前來,像做成了一件大事般說,“華老師,我得着你了。”
聽得出她的語氣中有一股如釋重負之感。我說:“不要叫我華老師。”
“你不就是華老師嘛。”
“叫華老師,我心中不安。”
“為啥?”
“人家要說,我是仗着老師身份耍學生。”我還想說,這可是犯了大罪的,我怕。
“我都是大人了,我願意。”
“你咋會願意?”
“今天給吳玲娣送親,她哭得這麼凶,嵐山寨上的人都以為她這是照風俗行事,只有我曉得,她是真不想這樣子不明不白地嫁人。可她又無奈,她曉得不抓緊嫁出去,家中要遭殃。”吳仁萍的手伸過來,輕輕觸碰着我的耳垂,“我一邊陪着她哭,心裏就在想,明晚上,玲娣就要把自己的身子交給那個她不熟悉的人了!那多臟啊,與其像她這樣,我還不如把身子給了自己喜歡的人呢!”
我翻身而起,熱烈地吻着她。
她的手捧住我的臉,說:“華老師……”
“不要喊我華老師。”我再次申明。
“哪喊啥子?”
“喊我名字,華有運。”
“有運,有運,這名字真好。看你交了多好的桃花運。嘻嘻,有運,你喜歡我么?”
“喜歡。”
“用你們的話說。”
“我們的話……”我重複着她的語氣,不知她要我說的是什麼話,“我們的啥子話?”
“你們知青講戀愛時說的話。”
我湊近她耳邊說:“仁萍,好姑娘,我愛你。”
“真的?”
“真的。”
“真好聽。想聽聽我說什麼嗎?”
“你想說啥子?”
“我要說,我也愛……哎呀,羞死人了,說不出口、說不出口。”說著,吳仁萍一把逮過我的左手去,放在她的巴掌心裏撫摸着、摩挲着,繼而又動情地移到她的臉頰上擦了兩下,嘴角含了一下我的手指,“瞧你,一雙手都是細刷刷的,好安逸啊!”
她這一系列細微的愛撫動作,一下子也感染了我,我用一個熱烈的吻代替了我要說的話。
“和你都好成這樣了,我真不想出嫁。”
“那你……”我不由一怔,“元宵節不想嫁人了?”
她一個翻身坐起來,把臉挨到我腦殼上,說:“你要我嫁么?”
“不要。”我搖頭,心裏卻不是十分的堅決。
“可是,拖是拖不長的。”吳仁萍頹喪地說。
“為啥子?”
“這三年多,逢年過節,男方家一趟一趟,不知給我家中送了多少彩禮。”
“退回去就是啊。”
“退,你說說倒是容易。”吳仁萍嘆了一口氣,“屋頭窮,吃的吃了,用的用了,拿啥子退人家?”
我也跟着嘆息:“哪咋個辦呢?”
“我有一個辦法,”吳仁萍興沖沖地把身子靠在我身上,“隔幾天,信還是寫,你只要把我開的條件,翻上一倍。男家一下子沒那麼多錢準備,就是有工夫借錢,他們也沒時間把東西準備好,不就拖下來了。”
我點頭,嘴裏吐出一句:“只是也難為了男家。”
“管他呢,”吳仁萍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哪個喊他們管我叫吳仁萍呢!”
我不解:“你一直就叫吳仁萍啊。”
“是G86AA,吳仁萍,無人品。你沒聽出來?”
我一時又愣住,正想說什麼,寨路上一個尖聲拉氣的嗓門喊起來:“吳仁萍,吳仁萍!玲娣家忙不過來,讓你當伴娘的快去啊。”
我緊張得連忙坐起來,手忙腳亂地穿着衣裳。吳仁萍一把扯過我的衣服,憤憤地一甩悄聲說:“莫出聲,不要理她。啥子大不了的事,玲娣要明天才走呢。”
果然,那嵐山屯上的婆娘又喊了兩聲,以為吳仁萍不在家,自言自語地走了。
我斂聲屏息地聽着那婆娘的腳步聲遠去,重新輕手輕腳地穿好衣裳。這回吳仁萍不再阻止我,她也三下兩下穿起衣裳說:“你不要忙着回雨山屯去,到了夜半三更,那些個當幹部的走了以後,還要跳地戲。”
我這才知道,地戲為啥子要拖到半夜才跳,吳遠賢又為啥子叮囑我不要在飯桌上提這事。原來他們這是要防幹部。
“這地戲,真好看嗎?”我將信將疑地問。
“好看!你從來都沒見過的。”吳仁萍用肯定的語氣說,“到時候,我陪你看,準保你今晚上快活。”
照吳仁萍吩咐的,我一個人先悄悄離開她家,來到寨路上,確信沒撞見任何人,我不由長長地吁了口氣。
已是秋冬時分,嵐山屯的夜間帶着濃重的寒意。走攏寨子中央,又能聽見從辦喜事的吳遠賢家傳來的喧聲和笑語。藉著農家戶透出的燈光,我看了一眼表,我以為和吳仁萍經歷這麼長時間的肌膚相親,該是很晚了。沒想到,只有九點二十,離半夜還有兩三個鐘頭呢。這麼長的時間,如何消磨呢?我有點懊悔答應吳仁萍,留下來看跳地戲了。
酒意在漸漸消散,精神仍處於亢奮狀態。
到了吳遠賢家,只見最後一輪酒席正在散去,遠近趕來喝喜酒的老少客人們,有的三三兩兩地站在院壩里聊天,有的站在燒起火來的堂屋裏邊喝茶邊烤火,有的圍在一起打牌、擺龍門陣,都沒有席盡人散的意思。
我的腦殼裏熱騰騰的,同樣毫無睡意。於是乎在堂屋裏取了一杯茶,坐在吳遠賢家台階上,凝神默想,思緒又回到和吳仁萍的關係上。
我是一個知青,工作和上調都沒個着落,明知道自己決不可能娶吳仁萍為妻,怎麼會和她那麼簡單快捷地做成了男女間的這回事呢?況且吳仁萍又是即將出嫁的大姑娘,我這算是咋個回事呢?是的,對吳仁萍,我是有點點好感,僅僅是好感而已,沒有什麼愛情。就是發生了這檔子事,應她的要求,我說了愛她的話,但那只是說的情話。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會相信。這一切,在今晚來嵐山屯之前,我都是曉得的。況且事前還告誡過自己,要理智地處理和吳仁萍的師生感情,為什麼還會發生呢?
這全都得怪我心中湧出的慾望。在這種魔鬼一般的慾望面前,我的抑制和掙扎顯得極為蒼白。
我覺得自己很不道德,很無恥。我有點失悔,也有點兒痛恨自己,還有點覺得對不起人。對不起吳仁萍,對不起她即將嫁過去的那個叫高自興的男人,也對不起我將來可能要娶的妻子,儘管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呢。
“想啥子呀,”吳仁萍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她是什麼時候到吳遠賢家重新幫起忙來的,我一點兒也不曉得,“看你一臉入神的模樣,在想城裏姑娘么?”
“哦不,”我急忙搖頭,見她一臉喜吟吟的幸福模樣,掩飾地說,“我在想方才的事。”
吳仁萍的臉剎那間漲得通紅,輕聲地說:“快莫胡思亂想了。玲娣家爹吳大叔找你。”
“他在哪?”我仰臉四顧,心中有些好奇,他不是約我明天去他的石碉裏頭見面嘛。
“你隨我來。”吳仁萍左右環顧了一下,轉身帶先走去,邊走邊說,“吳羅師在換衣裳,不要任何人在身邊的。”
在院壩側邊的一間廂房門口,走在前頭的吳仁萍敲了幾下門,裏面傳出了吳遠賢的聲音:“是哪個?”
“是我,吳仁萍。羅師,華老師來了。”
“請他進來吧。”
吳仁萍推開了門,對我說:“你進去吧。”她卻不走進去。
我進了廂房,吳仁萍在外頭把房門逮上了。
昏黃的電燈光影里,一個身披長袍、頭戴上翹的八角高帽子的老漢,朝我慢吞吞地轉過身來。
“你……”我費了老大的勁,才剋制着自己,沒叫出聲來。這老漢,打扮得怪模怪樣的,是要幹啥子唷?他頭上的那頂帽子,要不是硬紙板剪成的,乍一眼看去,就像是一頂皇冠。
“你不認識我了?”一聽他講話,我才認出來,他就是剛才吃飯時和我坐一桌的吳遠賢。“你別看我穿這一身衣裳怕,這是跳神必須穿的。”
我大吃一驚:“跳神?”
“是啊,哦,就是大傢伙說的跳地戲。”
天哪,跳地戲原來就是跳神!文化大革命都好幾年了,“破四舊”鬧得全國上下聲勢浩大,雨山屯鄉下的老百姓,咋個還這樣子糊塗,思想還這麼落後啊!搞封建迷信,怪不得他們要等到半夜才跳,怪不得他們要避開來喝酒的幹部們呢。
這當兒,我就像突然陷進了是非堆中一樣,覺得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渾身不自在。
是光線太暗了吧,吳遠賢一點也沒看出我臉上的不安神情,他瞅着我身上穿的棉大衣,點着腦殼說:“本想明天早晨交你,思來想去,還是現在就交到你手頭的好。”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啥子?”
“努,就是這個。”他從身穿的長袍裏頭摸出一包東西,遞到我的手上,“你好好揣着。”
我接過手來的東西,用幾張舊報紙胡亂包着,有點兒沉。我用手指摸着,裏頭還有點硬。但摸不出是啥子,忍不住問:“這是什麼?”
“國寶。”
我頓時想起了關於國寶的傳言,想起了吳玲娣在趕場時遭受的侮辱。但人們傳說中的國寶是皇帝的寶劍啊,這紙里包着的,絕不可能是寶劍!這會是什麼呢?我兩眼巴巴地瞪着吳遠賢稍顯長了些的消瘦的臉,雙手想要打開紙包。
“揣起,看完跳地戲,回到雨山屯屋頭,關起門細細看。留神,就你一個人看。看的時候,打好滿滿一盆水,放進去再試試。”吳遠賢說的話,就像在打謎語,讓我邊聽邊猜,也不知所以然,他呢,一點也不管我聽沒聽懂,擺一下手,輕描淡寫地說,“你敢於在大庭廣眾面前救護小女,足見你心地善良,好人,好人哪。這年頭像你這樣的好人不多見了。就這樣吧,其他的一切,都等明天小女出嫁之後,到石碉來,我再告訴你。”
說著,他看着我把紙包揣進衣兜里,走到門前,把門打開,讓我出去。
重新來到葉子煙霧繚繞的院壩里,耳里聞着嘁嘁喳喳的談笑聲,眼裏望着一張張黝黑的皺紋滿布的農人們的臉,有熟悉的,也有不那麼熟悉的,我忽然覺得,這霧嵐山下,纏溪兩岸的鄉間,有了一點兒神秘感。插隊幾年,和老少鄉親們朝夕相處,自以為對這塊土地上的一切,已經都曉得了。誰知,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啊。
夜半時分,地戲跳起來了。
那真沒冤枉我等了幾個小時,活到二十多歲,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表演,而且我覺得,這跳神,和曾經在電影裏看到過的封建迷信大不一樣。
在吳遠賢吹響牛角,揮動法器的指揮之下,一個個臉戴面具、身着戰袍的漢子,就在院壩里跳了起來。
吳遠賢口中念念有詞,起先聽不明他說些啥子,挨得他近一些時,他的聲音就聽清楚了:
〖HTK〗年年風雨順,田壩穀米香。主人勤耕種,抬米入新倉。遠賢今嫁女,飯甑四鄉開。魚肥酒肉美,寨鄰好情意……
隨着他嘴裏越念越快,節奏感也越來越強。稀奇的是,站在台階上、屋檐下圍觀的寨鄰鄉親們,也都隨着他的節奏,有板有眼、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唱得興奮處,他們也跟着拍掌跺腳,喜笑顏開。
鑼敲着,鼓擊着,還有人撥動着月琴,剎那間,吳遠賢家小小的院壩,成了歡騰雀躍的娛樂場。
最為吸引我的,還是跳地戲的漢子們戴的面具,這些造型奇特、和頭盔相連的一隻只面具,有的油刷得五顏六色,有的就取丁香木和白楊木的本色,雕法粗獷,線條有力、誇張,着了色彩的無不對比強烈。有的還在額頭中央鑲嵌了小小的鏡子。
“華老師,好看嗎?”一片喧囂聲中,吳仁萍不知什麼時候擠到了我的身邊問。
“好看好看。”我一邊使勁鼓掌一邊說,“我從來也沒看見過。他們戴的面具,為啥有的塗顏色,有的不塗色?”
“聽老人們說的,不塗色的是明朝時期的雕法,塗了顏色的是清朝以後的做法。”趁着和我說話的當兒,吳仁萍緊緊地貼在我身上。
天哪,這麼說,幾百年,歷史是相當悠久了。
“奇怪,我到老鄉家去,咋個就沒見他們家中放的面具呢?”我不由好奇地問道。
“讓你看到還行啊,”吳仁萍湊近我耳邊說,“鬧起文化大革命,破四舊時,燒了多少面具啊,真正造孽!老人們說,怪不得我們一年比一年過得窮,那都是不跳地戲造的孽呀!華老師,我親眼見的,在大院壩里,整整燒了一天一夜,還在冒煙。膽子大些不燒的,也都藏起來了呀。”
“跳地戲時,不戴面具多好。”我想當然地道,“演員臉上的表情,不是比面具更豐富生動嘛!”
“這你就不懂了,”吳仁萍臉挨得我很近地說,“我們這地方有一句話,叫做戴上臉子是神,脫下臉子是人。面具就是神靈,是我們的心靈裏頭想像出來的。”
我不由轉過臉去,望着這個大年齡的、作業經常做錯、時常留級的姑娘。她這當兒講出的話,哪像是沒多少文化的學生講出來的呀。
多少年以後,我插隊山鄉的地戲傳遍了全國,唱到了外國,中外學者都把它當作一種稀有的文化現象——“戲劇的活化石”來研究,我也對地戲逐漸有了深入的了解,這才曉得,西南山鄉,高原和山地面積佔了將近百分之九十,自古以來,群山連綿、溝壑縱橫,老百姓的村村寨寨,都分佈在崇山峻岭的山間盆地和河谷平壩旁,山川阻隔,遙遠荒蠻,偏僻而又閉塞,使得長期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不能和外界有廣泛的接觸,甚至於基本上不和外界接觸。但是對於眾多的自然現象,對於人一輩子都要遭逢到的種種困苦災難及不可理解的事物,這裏的鄉民們也需要得到解釋。還有一點更為重要,那就是作為人,他們也像生活在全世界各地的所有民族一樣,期待美好的生活,巴望着有朝一日真正能過上好日子。可是他們真不曉得怎麼做才能迎接到這樣美好的未來,朝朝代代,生生息息,他們都是求助於跳神戲來驅除邪惡、驅逐疫鬼、納吉許願,這是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形式。
純樸的鄉民把村寨的興旺和衰落,吉凶禍福,都和跳地戲聯繫起來。地戲在鄉民們的心理上成了能過上好日子的支柱。
不過這些道理我都是在好些年之後才明白的,在當時,我只是隨着手舞足蹈、又吹又打、又唱又叫的老鄉們沉浸在一片祥和歡樂的氣氛中,並且有吳仁萍這麼個相好的姑娘站在我的身邊而高興。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吳仁萍一無所求地把她自己給了我,也是間接地對命運排定她的角色的一種抗爭,她要自主地替自己做一回主、發泄一回。儘管她自己,不一定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命運註定了這一天讓我終生難忘。
看完地戲回到知青點茅草屋裏,夜深人靜,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吳遠賢交給我的紙包。想看明白,他說的國寶,究竟是個啥玩意。
到了下半夜,雨山屯上的電反而足一些,十五支光的電燈泡,把呈現在我面前的兩隻青蛙照得晶瑩透亮。要不是在我的衣兜里已經揣了那麼長時間,我真的會認為這是兩隻田裏頭剛剛抓來的活青蛙。
那麼晶亮,那麼剔透,青蛙的皮膚上像沾了水滴,青蛙的兩隻鼓鼓的眼睛就像瞪視着我會轉動,還有那微張的嘴和嘴巴里的舌頭,就像隨時準備探出來吸食蚊蟲一般。
姿勢是那麼生動,線條是那麼流暢。細觀之下,石色明凈,石質細膩,溫潤如玉的肌理就彷彿是青蛙的皮膚。
最難得的是這兩隻栩栩如生的青蛙,明明是玉雕的,卻一點也看不出雕琢的痕迹。青蛙背上的斑點是如此逼真,一雄一雌,互相呼應,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兩隻青蛙神形兼備,手輕摸上去就有種惟恐它們會受驚跳起來的感覺。真正觸摸着它了,卻又會感到光潔細嫩,有一股涼涼的溫潤細膩之感。
真是人見人愛的寶貝,真是稀世難見的神物。
再不識貨的人,都會知道它們是國寶。
我忽然想起了吳遠賢的叮囑,把兩隻青蛙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轉身用一隻大盆打了一盆水來。
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當我把兩隻青蛙放進水中的時候,兩隻玉青蛙竟然像真青蛙一樣遊動起來。而當我津津有味地欣賞着青蛙舒展着四肢游泳的姿勢時,兩隻青蛙分別發出了清晰的鳴叫聲“呱、呱呱”。啊呀,這哪像是玉蛙鳴叫的聲氣啊,完完全全就和山野田壩的青蛙叫聲一模一樣。
駭然把我嚇了一跳。
我腦殼裏閃現出了一個詞眼:價值連城。
這一夜,我失眠了。雖說入睡已是下半夜,雖說喝喜酒、看跳地戲折騰了整整一天,雖說還和吳仁萍之間發生了平生頭一次的性事,應該是很累很疲倦了。可我就是睡不着,渾身上下好似有一團火在燃燒,腦殼裏亢奮得直發熱,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蓋着被子嫌熱,掀去被子又覺得冷,總感到枕頭沒放好,一會兒猜測着這一對青蛙的來歷,一會兒生怕這對青蛙沒放好,一會兒想像着這對青蛙究竟該值多少錢,一會兒費神地思索着,為什麼人們傳得紛紛揚揚的國寶皇帝的寶劍,卻變成了一對青蛙。
可以說我什麼都想了,惟獨沒想到的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一個訓誡,如此精美絕倫的寶物,誰個持有了它,就會給那個人帶來災禍和凶兆。
雨山屯頭遍雞啼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彷彿還聽到送親的隊伍把嗩吶吹得連天震響,彷彿還夾雜着歌聲和哭聲。我腦殼裏頭還閃過一個念頭,吳玲娣出嫁了。
一覺睡醒起來,雨山屯浸染在秋冬之交混沌的霧嵐之中。山腳下的田壩、山嶺上的坡土、一片片的樹林、偌大的草坡,還有曲曲彎彎的纏溪兩岸,全都籠罩在濃濃的蒙紗霧裏。是昨夜鬧得太晚了,是雨山屯團轉的幾個寨子都貪看了跳地戲,村村寨寨一片夢一般的沉寂。
這難得的清靜正合我意,我匆匆刷牙洗臉過後,隨便刨了幾口泡飯,就往寨子外霧嵐山上的石碉趕去。
雨山屯外的石碉石堡,是霧嵐山上的一處古迹。據說有好幾百年歷史了,爬上山去,得攀登一百幾十級石階,沒多大的事情,寨鄰鄉親們都懶得去費這力氣。可在雨山屯團轉,哪個都曉得,吳遠賢是石碉、石堡的看山人。有事沒事,他總在山坡上轉悠。有時候人們費了老大的勁兒,攀上山去,走進神秘幽暗的石碉、石堡,遍找都不見他的身影。可當你一旦離開石階,在山林里東鑽西鑽亂轉着的時候,他又會悄沒聲息地出現在你的跟前。
今早晨是他約了我,我不怕見不着他,我怕的只是他還在嵐山屯寨子上睡覺,沒來得及趕上山來。昨晚上畢竟是他嫁女兒的日子,況且他還自始至終主持着跳地戲,一會兒吹響牛角號,一會兒揮動法器,鬧騰了好幾個時辰,累是不用說的。
可我顯然是多慮了,當我沿着朝露和霧嵐打濕了的石級山道攀完一百多級石梯,在石階上拐過彎來,一眼就看到吳遠賢老人站在圓拱形的山門前,他已換回平時看管石碉石堡的服裝,面帶幾分讚許,居高臨下地望着我。令我驚奇的是,睡得那麼少,他的臉上還沒啥倦意。一定是嫁女以後,了卻了一樁心愿,興奮的緣故吧。
關上山門,迎我進屋,在石碉樓上小小的矮方桌旁坐下,一面給我斟茶,一面聽我迫不及待地提出問題,他坐定下來,呷了一口茶,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輕聲慢語地侃侃而談起來。
莫看這連綿無盡的山巒,儘是些荒坡野嶺,草深林子密,可它們在世間的年月,要比人世間的芸芸眾生,多存在千百年了。
你要曉得價值連城的寶玉青蛙的來歷,那就要給你講一段久遠的往事,那是大明開國時期的故事。
六百多年前,朱皇帝朱元璋在劉伯溫、徐達等文武大臣的輔佐之下,打走了元順帝,建立了大明王朝,卻不料元朝還有一個梁王盤踞在雲南,一個段氏控制着大理,他們認為自家的兵力雄厚,又有關山重重的屏障和阻隔,自恃天高皇城遠,你朱元璋奈何我不得,不服他的管,把朱皇帝派去招安的官員要麼驅逐出境,要麼—個個都殺了。氣得朱皇帝龍顏大怒,親自部署征南。
促使朱皇帝下決心調集軍隊征南的,除了雲南不服他的梁王之外,西南各地的土司部落,也是鑼齊鼓不齊,明降暗不降,各行其是,時有騷擾,割地為王的有之,自成體系的也有之。
於是乎朱皇帝派出以大將軍傅友德、藍玉、沐英為首的三十萬大軍征討雲南,一路沿着江西、湖南、貴州殺將過來,直至攻破大理。
“走上山來,山門上有四個大字,你看清了啵?”我正聽得津津有味,吳遠賢忽然向我提起了問題。
我只得如實相告:“沒在意。”
“那是‘威震此山’四個字。”吳遠賢一字一頓地說,“這四個字,就是征南大軍打下貴州的這一片山野土地,看到這裏風光無限,適宜於安營紮寨,而令人刻下的。”
其實這一段歷史,留給後人的,豈止是這四個字啊。在雲南、貴州的很多地名上,留下的痕迹就更為明顯了。諸如“永順”“鎮遠”“貴定”“清鎮”“普定”“普安”“平壩”“長順”“廣順”“安順”“鎮寧”“威寧”“宣威”“順州”……
這些地名充分顯示了三十萬大軍過處,威風八面,經過清剿、招降、一路鎮壓敢於反抗者,“諸蠻”紛紛望風而降、普遍平定歸順的史實。今天也還存在的麗江古城,之所以古風猶存,就是因為當時年逾八旬、任麗江府宣撫司一職的阿烈阿甲,審時度勢,及時地將宣撫司一職傳與兒子阿甲阿得。這阿得靈機應變,“率眾歸順”,還出力協助明王朝統一了周邊的民族地區,朱元璋龍顏大喜,賜“木”姓予阿甲阿得。從那以後,麗江木府的名稱也便傳開了。
雲南被傅友德他們平定,梁王被殺,大理重又納入大明的版圖,那些個土司、宣撫,順的順、降的降,局勢暫時是安定下來了。可雲貴高原畢竟是山也遙遠、水也遙遠,路途更是十分的遙遠啊。勝利了的軍隊一旦凱旋而歸,班師回朝,不知哪個山溝溝里又冒出了一個什麼王,或者就是當地的土司,不服明朝管了,怎麼辦呢?苦思瞑想,朱皇帝命令傅友德的三十萬遠征軍沿着交通要道,以五百六十人為一衛,一千一百二十人為一所,組成軍屯形式,就地駐守下來,封官許爵,穩定雲貴。衛所之下,交通要道沿途又設置驛道和鋪,鋪下面又是哨,鋪、哨之間,則常撥弓兵守望。這一來,南京城裏的朱皇帝就睡得着覺了。順便說一聲,西南幾省,老百姓的村莊,都以寨子相稱,為什麼偏在交通沿線這一帶,村寨會像北方一樣叫做屯呢,原因就在於大軍過處,很多地名都是隨軍而來的軍師起的。這軍師,拿今天的話說,不就是知識分子嘛。記得你這個教書先生教書匠,幾次問及為啥子這一帶的地名都起得文拖拖的,原因也在於此。
我喝着茶,恍然大悟地連聲噢噢地應答,直覺得茅塞頓開,大長見識。
吳遠賢拿出擺龍門陣的架勢,慢條斯理地接著說。
軍隊不打仗了,仍然要吃飯。於是就讓駐守下來的軍隊設立軍屯,墾荒種糧,解決吃飯問題。
光是吃飯還不夠啊,軍人也要成家立業,也要過太平生活,生兒育女,都是光棍漢咋個成呢?
還是朱皇帝有辦法,在調北征南以後,他又下了一道聖旨,叫做調北填南。調安徽、江浙,還有江西的老百姓來到西南。軍隊屯軍的地方,叫做軍屯,老百姓住下來的地方,叫做民屯商屯,或者叫做堡、叫做關,所以說,華老師,我吳遠賢的祖上也是下江人,照着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說法,我們說不定還有親戚關係呢。哈哈,這是說笑了……
聽着聽着,我發現吳遠賢越說越上勁頭,臉上的神情又像昨晚上跳地戲時一樣,眉飛色舞。只是,這長長的一截歷史,和玉青蛙有啥子關係呢?
我忍不住問了出來。
“自然有關係,大大的有關係啰。”吳遠賢不慌不忙地說,“聽說過皇帝的寶劍嗎?”
“傳得神乎其神的,咋沒聽說。”
“那是真的,不過不在我的手裏。”吳遠賢用力地一揮手,打消了我的好奇心,“你想想,傅友德遠征在外,要統領三十萬大軍,沒個威望怎麼成?出征之際,朱元璋朱皇帝就賜他一把尚方寶劍,臨機應變,先斬後奏。這尚方寶劍之神奇,民間講得很多了,我就不消說了。六百多年,流失民間,現今傳言在我的手中,實在是謬誤、謬誤,大謬誤矣。但這傳言也不是捕風捉影,只因為我的手中,確實珍藏着皇帝的寶物。那就是我昨晚上交到你手頭的這對玉青蛙。它們的奇妙,你已感受到了吧?”
我重重點頭,表示已然明白。不明白的只是……
“憑啥子說它們是皇帝的寶物呢?”
“喊你來,就是要給你道破這個謎。”吳遠賢將他杯中的茶一飲而盡,重又斟上,咂吧着舌頭說,“作為三十萬大軍的統帥,傅友德持有傳家之寶尚方寶劍。傅友德還有兩個副統帥,一位叫藍玉,另一位叫沐英。前頭我已經說過,朱元璋聽說麗江宣撫司阿甲阿得率眾歸順,大喜過望,賜阿甲阿得以‘木姓’。這一聖旨,就是通過朱皇帝的乾兒子沐英大將軍去宣讀的。大將軍要統率軍隊,身負重任,連日征戰。將軍的家眷,閑在軍屯之中,終日無所事事,豈不煩悶。朱皇帝籠絡人心有道,或者用今天的話來說,是關心下屬。出征之際,除了賜傅大將軍尚方寶劍,他還送給沐英玉青蛙一對,讓他的媳婦在軍屯之中,閑來無事的時候,可以解解悶兒。那麼,當過叫花子,也做過和尚的朱皇帝朱元璋,又是從哪裏得到這麼個寶物呢?”
“是啊,那簡直是奇得很!不要說我從來沒見過,就是聽也沒聽說過。玉石的青蛙還會叫。”
吳遠賢呷着茶,擺了擺手:“聽說過朱元璋的大軍師劉基劉伯溫嗎?”
“當然。他幫了朱元璋的大忙,得天下有他一半功勞。”我儘力顯示自己多多少少也有一點歷史知識。
“劉伯溫是哪裏人?”
“呃……”我一時語塞,實在是記不起來了。
吳遠賢臉上一點兒也沒有為難我的神色,淡淡說道:“他是浙江青田石門人。”
“是么?”
“青田是個什麼地方?”
“一個縣吧。對了,青田出石頭,青田石。”
“是啰,青田不但出石頭,還出好些出神入化的能工巧匠。一般化的螃蟹青蛙,牛馬豬羊,魚兒蝦子,菩薩神仙,老漢娃娃,哪個匠人不會雕?這對玉蛙,是當上丞相的劉伯溫,看出朱元璋過河拆橋,連連斬殺大臣,甚至對他也起了疑心,為討好皇上,請他家鄉最好的匠人,根據山洞裏會起回聲的道理,雕琢出會游、會叫的青蛙,送給朱皇帝表示忠心的。”
“噢——”我長長地吁了口氣,怪不得這麼奇呢。丞相特意送給皇上的東西,還能不金貴、不稀罕嗎?
“這就是玉青蛙的來歷,你該明白了吧?”
我自然是心服口服了。
“這麼貴重的寶物,你為何要交付給我呢?”
“有人在追查皇帝的寶劍,就說明風聲已露,我吳遠賢已預感到自己是凶多吉少。”一股惆悵之色,顯露在他的臉上,愁雲在他的眼裏盤旋着,“匆匆嫁女兒,是為的讓小女遠離這是是非非。而你的為人,這幾年雨山屯百姓自有公論,我早已風聞。特別是這一次,你路見不平,救了小女,使我打定了主意,把它們交付於你。這終究是國寶啊,我吳遠賢不甘心這麼好、這麼有歷史價值的寶物,落入一幫子敗類手中。華老師,特意喊你上山來,除了向你道破這玉青蛙的來歷,我還要告訴你一句,這東西豈止是價值連城,還有一點,那就是自古以來就相傳,誰的手中擁有了它,就會給誰帶來災禍,甚至於死在它的身上。你怕么?”
我渾身一震,愣怔地盯着吳遠賢,不知說什麼好。
“躲避災禍的最好辦法,”吳遠賢一字一停頓地叮囑我,“就是守口如瓶,不傳旁人。切記。切記。你去吧。”
告辭出得霧嵐山石碉石堡的山門,清晨的蒙紗霧變得乳白色的一片,愈加稠密了。
坐落在山腳下綠樹掩映的雨山屯、嵐山屯兩個村寨,全都給籠罩在沉沉的、浩浩茫茫的雲霧之中,啥都看不分明了。
這也是極為難得一見的景觀,一般的情況下,黎明時分的大霧,隨着時間的流逝,便會漸漸消散。今天這情形,是怎麼啦?
可對於此時此刻的我來說,卻是一件好事。走下霧嵐山,順着山間的小路走回雨山屯,我始終沒有碰到一個人。連平時最勤快的割草放牛的老農也沒遇見一個。聽吳遠賢說得那麼恐怖,我真不想讓人曉得,我和他這麼個敏感人物私下見過面。
農忙假過後,雨山屯的耕讀小學又照常開課了。
除了班上少來了一個大齡學生吳玲娣,什麼變化也沒有。吳仁萍還是天天都來上課,挺起她隆得高高的胸脯,撲閃着她的一對大眼睛,坐在最後一排,充滿情意、無甚顧忌地望着我。
我呢,只要看見她來,就會覺得是個安慰。在課堂上,我有意識地表揚過她幾回,說現在這年頭,無論如何,小學畢業的文憑總該拿到手。哪怕在出工勞動後記個工分、上街賣東西時算個賬,也要方便一些嘛,像吳玲娣那樣,小學還沒畢業就出嫁,實在太可惜了。
她彷彿完全領會我說這番話的意思,回到嵐山屯,就跟父母說,一定要把書讀到明年的夏天,得到了小學畢業文憑,才嫁出去。
這話竟然得到了她父母的讚許,認為十分在理,就托婚姻的介紹人、吳仁萍在縣城裏當幹部的舅舅,出面去給縣城城關朗巴寨的男方高自興說了。
男方娶親的心情雖然迫切,但聽說她要讀書,也覺得情有可原,答應婚期可以延後。
山鄉里入冬了,下第一場凌毛毛那天,天氣冷得人直打寒顫。所謂凌毛毛,是貴州山鄉里特有的一種叫法。下的時候,陰沉沉的天空中飄飛着細細的雨絲,由於氣溫太低,雨絲兒還沒落在地上,就在空中變成了冰凌。老鄉們就形象地把它稱之為凌毛毛。
其他三個老師,吃過晌午飯就沒再到學校里來,他們一個是過了五十的老漢,一個是民兵連長的夫人,還有一個雖然讀過中學,卻對啥子正規學校該有的唱歌課、體育課一概的不感興趣。每次都讓我集中起來,給娃娃們上大課。這一天,上完了孩子們都喜歡的唱歌課以後,天氣實在太冷,我取消了原定的最後一節體育課,讓學生們可以早早地回到屋頭去烤火。
也巧,輪到吳仁萍值日,她一個人留下來打掃教室。我站在小學校門口,看着學生們紛紛離去,沿着田埂跑遠了,才回到教室里來。怪了,剛才還在教室里掃地的吳仁萍不見了,她會躲哪兒去呢?
我性急地在教室裡外找了一遍,都沒見她的身影。莫非,發生了那檔子事情,她後悔了?故意躲開我。要曉得,自從吳玲娣出嫁以來,我們好久沒單獨在一起了。
我不安地退回到辦公室里,一推開門,我就笑了,她已經在我的辦公室里,拿着火鉗,夾火盆里的炭火呢。
我閂上了門,喜滋滋地說:“你已經來了呀!”
她一丟火鉗,就撲了上來,臉直往我的跟前湊。
這是在學校里,我有點兒慌張。舉手示意她仄耳傾聽一下,學校裡外還有沒有學生沒得回家。
她溫順地點了一下頭,昂起腦殼細聽了片刻。除了一陣一陣山風低嘯着,小學校裡外一片靜寂。她輕輕嘀咕了一聲:“沒得人。”說著,把身子依偎在我的懷裏,又把臉仰起來,期待地望着我。
我心情極為複雜地摟抱着她,在她泛着青春紅暈的臉上投下一個又一個吻。那一天,在她的閨房裏和她有了最親密的關係以後,我有過一些惶惑,也有過一點后怕,還有一點恐懼和自責。我怕她萬一給人講出去,我更怕她懷孕。這是極有可能的啊。
到那種時候,該咋個辦呢?我實在不敢想。
可是隨着日子的流逝,天天在課堂里見着她,我對她的那種強烈的渴望又燃燒起來。而且我在她的眼睛裏看得出她同樣也有那種慾望。也因為我們有過了肌膚相親的關係,我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地愛她了。
當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我的那種慾望又湧上來了。我趁着吻她的間隙說:“我想你,想得真難受。”
她緊緊地貼在我的懷裏說:“我曉得,我也一樣的。不過,挨到夜間吧。”
“夜間你到我知青點玩,也好。”
“有啥子好?”她俏皮地一歪腦殼,逗着一般問我。
“我沖麥乳精給你吃,還有巧克力,很好吃的。”我迫不及待地表白着說,“秋收以後,那些個知青,都先後回上海去了。屋頭只有我一個人……”
“我才不去你那裏呢!”她搶白一般說,“撞見了人,我咋個說,告訴人家,我是去找你耍?”
我一怔:“那麼,我們去哪裏?”
“你到嵐山屯來。”
我吃一驚:“讓我去你家?”
“你聽我說嘛,哪個要你去我家。”吳仁萍狠狠地扯了一下我的衣扣,要我耐心聽她說,“這些天,我爹都在烘房烤葉子煙。怕煙葉子遭偷,他要我在烘房裏守夜……”
“你一個姑娘家,就不怕?”
“哎呀,你真啰嗦,我怕個啥子呀,我在烘房裏守夜,從裏頭把門鎖上,哪個人進得來嘛。你晚上來,到了烘房門前,敲四下門,咳一聲,我就替你開門。我家的烘房在嵐山屯竹林邊,最好認了。”吳仁萍細細地給我講了她家烘房的位置,腦殼一偏,問我,“記住了啵?”
我點頭。
“不要記錯啊,過去,還真有人記錯了,鬧出大笑話。在屯子裏傳了幾十年。不過,那年頭沒電燈。”
我也被她說得笑起來。心裏暗自說,她還真想得周到,烘房裏又安全、又暖和。哪像我這辦公室,雖有一盆炭火,桌椅板凳全是冷的。再說,這是小學校,學校里是出不得那種事的。不過兩個人呆在烘房裏,不是又要出那種事嘛。我遲疑着,眼神轉到一邊去。
“你咋個了?”吳仁萍察覺了,“不敢去么?”
“我是怕……”我舔着嘴唇,不知如何表示自己複雜的心態。
“怕啥子,”她急了,張開雙臂摟着我,“我都不怕,你還怕個啥?好不容易逮着個機會,你要不去,我也不走了!”
她的嗓門粗起來,說完了,還把嘴噘得高高的,一副生氣的模樣。
“那好,我晚上來,我會小心的。”一邊說,一邊我又忍不住吻她,輕輕撫摸她。
她笑了,推了我一下說:“你聽說了嗎,玲娣家爹,被公社逮了去。”
我大吃一驚,渾身一陣冰涼問:“憑啥?”
“罪名是復辟四舊,大搞封建迷信,在文化大革命進行到現在這種高xdx潮時候,公然在女兒出嫁的時候帶頭跳神。”吳仁萍臉無表情地說,“不過,寨鄰鄉親們都在說,這都是借口,那些人的目的,還是想追查國寶。”
“國寶?”
“是啊,啥子皇帝的寶劍,你聽說過么?”
“沒得。”
我連連擺手否認,直覺得關嚴了的辦公室里炭火嗆人,雙眼瞪得直直的,半天才問出一句:
“聽說吳遠賢關進去后的情況嗎?”
“不曉得,只說要批鬥,就是他認罪態度好,都還要住幾個月學習班。”
我突然感到自己似要嘔吐,趕緊走過去打開了辦公室門,說:“炭火太嗆人了。仁萍,我們走吧。”
“要得,華老師,你讓我先走。”她背起書包。走出辦公室前,又回頭說了一句,“記着晚上來啊。”
我答應一聲,望着她的背影穿過小學校院壩,走出校門而去。
不知為什麼,吳仁萍說的話深深地扎進我的腦殼裏頭,我當時馬上想到的,就是那一對國寶:皇帝的玉蛙。
當知青點集體戶里其他夥伴都還在的時候,我牢記着吳遠賢對我的叮囑,守口如瓶。對什麼人也沒提起過這回事情。
我用毛巾分別把玉蛙包起,外面再包上一件棉衣,把它藏在插隊落戶時特意買下的大箱子底層。然後把箱子牢牢地上了兩層鎖。
我滿以為這樣藏是萬無一失,絕對安全了。
可聽到吳遠賢被抓走的消息以後,我心頭毛了。只要有人看到我和吳遠賢私底下有過接觸,報告上去,一旦懷疑到我的頭上,完了,他們衝進知青點,像抄家時那樣,砸開箱子,一搜就把它搜出來了。
那麼,私藏國寶,和復辟四舊的牛鬼蛇神穿一條褲子,一個鼻孔出氣,種種罪名就會栽到我的頭上,到那個時候,不要說上調工礦、抽上去當幹部了,就是斗,也要把我斗個半死。
什麼前途啊,未來啊,統統地全部完蛋。
我該咋個辦呢?
回到知青點茅草屋裏,我心頭還是毛焦火燎、坐立不安的。直到天已經擦黑了,我才驚覺自己竟然忘了煮晚飯,夜間還有約會呢。
這約會也是我猶豫不決的,要不要去、該不該去始終令我遲疑不定。從理智來說,我不該去,應該把握住自己。可從感情來說呢,我又割捨不了和吳仁萍的這段情。噯,我不是怕玉蛙被人搜出來么,若是交給吳仁萍保管,不就萬無一失了嗎?她家是貧下中農,幾輩子都是窮人,親戚又在縣裏當著幹部,再懷疑,也懷疑不到她頭上去。
這麼一想,似乎晚上去赴約會的理由,也充分得多了。
升起火,隨便下了點麵條吃,我坐在火堆旁,望着那閃閃爍爍的火星子,直眨巴眼睛。
雨山屯上安寂下來,冬月的寒夜,村寨上的老百姓,睡得都是早的,連往常此起彼伏叫個不停的狗咬聲,也少多了。
我悶熄了火,帶上手電筒,鎖上了知青點的門,沿着青崗石砌的寨路,往嵐山屯走去。
遠遠望去,嵐山屯上只有稀疏的幾點燈火。凌毛毛下得愈加密集了,凜冽的風把雨絲兒吹斜了,橫掃到臉上來,像小刀子在刮著一般難受。不知是心裏慌的,還是真的冷,我穿了不少衣裳,仍冷得直發抖。要不是吳仁萍在嵐山屯烘房裏等着我,我才不會出來受這份罪呢。
我打着手電筒,走近嵐山屯的時候,引得幾條狗咬了幾聲。我根據平時來嵐山屯時走熟了的路,辨認了一下方向,直接往竹林旁高改烘房走去。
烘房的煙囪冒着幾縷白煙,找到那扇半人高的小門前,剛蹲下去,沒待我按吳仁萍吩咐的敲擊四下,門就自動打開了,吳仁萍的臉出現在門邊,小聲催促着說:
“快進來,快點。”
我貓着腰,一進烘房,小門就被她“砰”一聲關上了,我回過頭去,她掏出一把大大的鎖,從裏面把小門鎖死了。見我在看,她指了一下鎖說:“看到了吧,哪個人進得來。”
烘房裏十分高敞,暖如陽春,四壁和房樑上都懸挂着一張張烘烤得蠟蠟黃的稍顯捲曲的葉子煙,整個烘房裏都彌散着股濃烈的煙葉的香味。連我這不吸煙的人,都覺得那味兒好聞。
今晚上,吳仁萍顯然作了周密的準備,房角落罐子裏有喝的水,拱起的熱乎乎的烤膛上,放着切得薄薄的糯米粑。懸吊在樑上的電燈泡,被她逮了下來,放在烘房角落裏。這一來,烘房內的燈光,就要暗得多了。
我的衣裳穿多了,進烘房沒一會兒,就感覺熱。
我擱下手電筒,正在脫外衣,身穿一件紅色毛線衣的吳仁萍走近我的身旁,接下我剛脫的衣裳,隨手就扔在地鋪上。我一看,用黏泥抹得十分細密平整的地上,鋪着一層墊褥,褥子上還放着一條薄薄的被子。
毛線衣是比着她的身子織的,穿在她身上,合體地勾勒出她青春的曲線。使她的胸脯比往常穿着外衣時隆得更高了。
她壓着嗓門,悄聲問我:“外面冷嗎?”
“冷。”我哆嗦了一下說。
“現在呢?”
“一點也不冷了。”
“你覺着好嗎?”她的眼角朝四邊瞅了一下,身子挨近了我。
“太好了。”我由衷地說著,不由自主地摟着她,一邊感激地吻她,一邊輕輕撫摸着她隆得高高的胸部。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引領着伸進她紅毛衣的裏面。
她沒有穿貼身的小襖,我一下子就摸着了她那豐滿的Rx房。
她噘着厚厚的嘴唇抱怨地說:“你咋來得這麼晚啊,等得我心都焦了。”
“我怕撞見人……”我小聲無力地解釋着。
“你怕,我也怕哩,華老師。”
“你怕個什麼?”
“我是怕,和你這麼親這麼歡了,我真害怕,怕……”
“怕啥子?”
“怕我嫁了個不喜歡的人,和他再沒順心日子過了。”
我為她發自肺腑的話而感動,不由更狂熱地吻着她,伸到她胸脯的手,不安分地揉搓着她的胸部。
“你的毒手,帶電的毒手,把我……”她嘴裏怨着,卻又情不自禁舒心地輕吟般哼哼着,兩腿一屈,就勢蹲了下去。
我們一起倒在棉墊上,她伸出一隻手去,摸着了電燈的拉線開關,把電燈逮熄了。
烘房裏頭瀰漫著煙葉一陣一陣的濃香味兒,那暖如陽春的溫度,給我一種夢幻一般如仙如醉的溫柔鄉的感覺。比起吳玲娣出嫁那天晚上,在吳仁萍的閨房裏匆匆忙忙的第一次來說,今晚上美妙得多了。我感到她也是這樣,她那麼緊地摟抱着我,在最奔放的那一瞬間,她把紅毛衣緊咬在嘴裏,還發出了悶沉的間歇的哼哼聲……
夜深人靜,我們脫得一絲兒不掛,躺在一條薄薄的被窩裏,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她輕合著眼,把臉緊挨着我的胸膛,不時地在我的下巴上、肩膀上、額頭上親一口。我摟着她,撫摸着她那細膩滴滑的皮膚,擁抱着她那充滿青春氣息的熱乎乎的身子,內心裏湧起對她的一陣一陣濃烈的愛意。是的,此時此刻,在這間溫暖的彌散着濃郁煙香味兒的烘房裏,我們兩個是人世間最親最親的人。她是我這一輩子第一個女人,她把一個姑娘可以給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給了我,看得出她是那樣地愛我。我為什麼又不能愛她呢?
就因為我是一個出生於城市的知青么?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是的,我愛她,我為什麼不能娶她?
大睜着雙眼躺在墊子上,我甚至突發奇想,一輩子在雨山屯當一個耕讀小學的教師,又有什麼不可以?這屯子裏的大多數農戶都姓吳,我當了他們的女婿,他們是不會欺負我的。
就在這麼想着的時候,鬼使神差一般,我把暗藏着皇帝的玉蛙這事兒,告訴了吳仁萍。她是我最親密的人,我有什麼不可以告訴她的呢。而把吳遠賢對我的告誡,徹底地置諸腦後。
吳仁萍一點兒也不覺驚訝,她只是聽着感到好玩,坐起身子來,俯身望着我,更緊地挨近我身子,大睜着雙眼說,哪天有了空閑,一定要去看看這個寶貝。
我充滿愛意地說,不但要讓她看,還要把這對國寶,藏到她家裏去呢。對比她們那個有堂屋、有廂房、有閣樓、有閨房的大大的家,我所住的知青點泥牆茅草屋,太不安全了。
春節過大年的時候,仍被關在公社辦學習班的吳遠賢沒有放回來。
元宵節吃湯圓的時候,消息傳來,死不改悔的復辟四舊的壞分子吳遠賢畏罪自殺了。
幾乎是同時,又傳來消息說,吳遠賢根本不是畏罪自殺,而是被那幫傢伙活活給折磨死的。
聽爬上霧嵐山去耍回來的娃兒們說,原先由吳遠賢看管的石碉、石堡裏頭,被翻了個底朝天。凡是有縫的石頭,都被撬了起來。嵐山屯上吳遠賢的家中,連牆根腳的土也被挖鬆了。
吳玲娣遠嫁他方,雨山屯寨子上,沒了吳遠賢的直系親屬,寨鄰鄉親們只是議論過一陣,長長地嘆息過幾聲,說以後,永遠也不會有人跳地戲了。再沒人提他的事。
那個時候我心中雖也恐慌,卻已經不那麼緊張了,上頭專政隊的人若是懷疑到我,早就竄到雨山屯來搜查了;吳遠賢如果受不了他們的逼供,也早就把那對玉青蛙供出來了。還會耐心地等到現在都沒動靜?
再說,就是有人查到知青點上來,我也不怕了。我已經把這對皇帝的玉蛙,藏到吳仁萍家中去了。
她告訴我,玉蛙被包得好好的,藏在她屋頭高高的包穀囤籮下面,上面一年四季都有包穀蓋着,哪個都不曉得。
開春了,雨山屯團轉的山野泛着悅目的新綠。山坡上,田埂邊,四處都綻放着五顏六色的野花。纏溪水也漲了起來,幾乎要溢到溪岸上來。順着屯子邊的路走出去,一小朵一小朵的刺梨花開得繁艷艷的。連空氣中都彌散着一股暖洋洋的花香味兒,把人心中的慾望一陣陣地逗了起來。
我和吳仁萍之間的戀情,隨着春天的來臨,愈來愈熱烈了。在插隊落戶難耐的日子裏,我們之間的相好和親昵,如同乾旱坡上的清泉,滋潤着我們枯燥乏味的生活。幾天不粘在一起肌膚相親,我們都會感到難耐。一旦嘗到了禁果的滋味,儘管我一次次想要剋制自己,但臨到頭來,只要和吳仁萍呆在一起,要抑制從身心裏洪流般湧出的慾望,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心中比吳仁萍更明白,我們之間的愛情包含着多多的慾望成分。它以炫目的誘惑陶醉着我們,遮住了我們的眼睛。它沒有理智可言,是盲目的、充溢着原始的奔放和野性。就如同它開始得十分偶然一樣,我都無法預測它將怎樣發展,給我們帶來什麼結果。
但我們又剋制不了自己洶湧澎湃的感情。
現在連不是吳仁萍值日的日子,她也會隨便尋找一個理由,逗留到其他學生都走完,而溜進我的辦公室來。
這天她竟然不等到放學,就在下課時間,手裏拿着一本作業簿,闖進了我的辦公室。“華老師,剛才那個本子,我交錯了!該交的是這個本子。”她聲氣朗朗地說。
我愕然瞪着她,真怕其他幾個老師這會兒走進辦公室來,不曉得她為啥變得這樣肆無忌憚。我把手一指說:“你自己換吧。”
她在桌上堆得高高的那疊本子裏隨便翻了幾下,轉臉悄聲問我:“明天趕場,你去不去?”
我搖着頭答:“不去,要把這些作業批改完。”
“那好,早晨你批改作業,”她爽快地說,“吃過飯,我們到後頭坡的青?林里見,我有要緊事兒跟你說。”
沒待我答應,她又一陣風般地跑出了辦公室。
我獃痴痴站在辦公室中央,猜不透她這麼急迫地約我要和我說什麼事。
後頭坡的青?林,是雨山屯和嵐山屯村民們共有的林子,林子有疏有密,青?樹長得大小不一,有粗壯高大的,也有細細長長的,林子邊上,大多還是低低矮矮的樹叢。秋天,青?子成熟結果了,才有農民們到樹林裏去採集,平時,除了幹活路時歇氣,幾乎沒人會到青?林里去,趕場天,就更沒人費力氣爬坡到那裏去了。
第二天晌午,我出了雨山屯,漫步一般沿着山路上坡,鑽進青?林子,只見春天的太陽曬得地氣發熱,林子裏瀰漫著一股溫暖氣息,風兒拂來,令人感覺特別舒服。明媚的陽光透過疏疏密密的青?葉子灑落在地上,一眼望去,林子裏一片綠。我心裏不由得感慨,吳仁萍真會選地方。
雀兒在啼鳴,蝶兒在飛,那一聲一聲溫存地叫着的布谷鳥,把我的身心都啼得柔柔的。
林子裏靜極了,我一步一步慢悠悠走進去,四處環顧着,看吳仁萍是不是來了。
“布穀——布穀——布布布穀——”綠葉深處,突然響起了聲聲輕啼,我不由笑了,這是吳仁萍在學布谷鳥的叫聲。這個調皮的姑娘,她早來了。
果真,循聲走進一片濃密的林子裏,先是看到一隻背篼倚着樹榦放在地上,背篼里割了滿滿一背篼嫩草。再抬眼四望,我正在詫異,咋個不見她的身影,她已格格格笑着,從背後伸出雙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她的手掌心裏,有一股濃郁的草腥味兒。
“我早看見你順着山路慢搖慢搖走來了。”她說著,把手在我的臉上接連抹了幾下,“就你,那麼沉得住氣。”
我東張西望一番,確信林子裏沒旁人,這才摟住她,在她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她就勢雙手一張撲了上來,險些把我撲倒在地,我勉強穩住身子,抱着她,她的雙腿夾住我,居高臨下地把臉貼在我的臉上說:“走,抱着我進那邊去。”
幾棵粗壯的青?樹間,一小塊空地上,規規整整地鋪展着吳仁萍的一張蠟染圍腰。
剛走到圍腰旁邊,她就拉逮着我倒在圍腰上,纏纏綿綿地說:“華老師,白天能見着你,還算好。可到了晚間,一個人睡在床上,就是不能得着你,我就想得慌。”“我也是一樣的。”
“真的,我不想出嫁了呀!”她緊巴在我的身上說,“只想在雨山屯上守着你。”
“我也時常想的,”見她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我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仁萍,你沒聽說嗎?從今年,也就是一九七三年起,國家連續三年,凍結招工。這就是說,至少在三年之內,我是要在雨山屯呆的。”
“三年以後,你還不是要走。”她斜了我一眼。
“哪裏呀,三年之後,我更走不脫了。”
“你哄我。”
“你想呀,三年之後,我都過二十五歲了。招工、當營業員,都超過年齡了。還能走啥子?”
“那你,”這一說,吳仁萍當真急了,她坐直身子,一雙本來就大大的眼睛,瞪得更大地盯着我,“那你咋個辦?就甘心一輩子窩在雨山屯?”
“和你好上以後,我就想了,若是一輩子能在雨山屯的小學校里教書,我也就認了。”我沉吟着說,“你也不要再嫁出去了。”
吳仁萍的雙手緊緊扳着我的肩問:“你真願娶我?”
“願。我們都好成這樣了,我咋能不願。只要一想到你要去嫁給別個,我就心疼得不是滋味。”
“你真好!華有運,你會有好運的。”吳仁萍的雙眼灼灼地放着光,身子直往我跟前挨,嗲聲嗲氣地說,“你看呀,好怪的,和你說著話說著話,我就又想了。”
說著,一頭撲進我的懷裏。
我何曾又不是呢。
只是,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發生性關係,我真怕她在婚前懷孕。我在她耳邊把自己的擔心說了。不料她一聽,又嗔怪起我來:“你呀,真憨!就不想想,我們已經有多回了,咋個都沒懷上?”
“是呀。這是怎麼回事?”
“我有辦法的。”
“你……有辦法?”
“嗯。”
“啥辦法?”
“這坡上,有一種草,鄉間叫做落胎草。吃了就懷不上。”
“你吃過啦?”
“嗯。”
“那……那你成婚以後,懷不上咋辦?”
“哈哈哈,”她笑出聲來,“咋會懷不上呢,不吃那種草,就懷上了呀。”
“真的?”
“當然。跟你說,吃過那種草,一停下,還特別容易懷上呢。我的憨包老師,這下你該跟我學了吧。”
她一邊說一邊把臉又往我跟前挨過來。
我們緊緊地擁抱着,一起倒在鋪展着圍腰的地上……
地氣熱烘烘的,樹林裏拂着輕風,雀鳥在啼鳴,長一聲短一聲的,老鄉們常說,它們這是在叫春,在呼喚相好的夥伴。有兩隻蜻蜓,不知怎麼也飛進了樹林,起先還在追逐,只追逐了一陣,兩隻蜻蜓就疊在一起,嗡嗡着飛遠了。我在吳仁萍睜得大大的眼睛裏看到了顫動着的青?樹葉子,看到了樹葉子外面高藍的天空,和空中遊動的白雲。
吳仁萍的興奮久久不退,坐起身子以後,還雙手摟着我的脖子,她湊在我耳邊說:“你覺得么,在林子裏比在屋頭還好。”
我卻覺得慌,總怕萬一有人闖進林子看見,搶白她說:“在屋頭時,你不也說好歡的嘛。”
她把腦殼一歪,倚在我的肩上說:“我特意約你來,是有要緊的話說。”
我轉臉望着她,起先我以為,她所謂和我說要緊的事,就是想單獨和我在一起,說濃濃蜜蜜的情話,沒想到,她還真沉得住氣,把話留到這會兒才說。
“聽說了么,上頭要把你教書的小學校,由民辦轉成公辦?”
“早說過,不過,我又聽說,鄉間的耕讀小學,好多教師不合格,民辦轉成公辦時,只留下少數合格的。”她一下子說到了我關心的話題,說真的,剛才心血來潮說到在雨山屯教一輩子書,也是基於年前我聽過公社學區頭頭作過一個報告,說縣裏、地區都有規劃,爭取在三年時間之內,把所有的民辦小學、耕讀小學,都轉成正規的公辦學校,提高山鄉里學校的教學質量。
吳仁萍用肯定的語氣說:“你就是合格的,轉成公辦時,你准能留下。”
我為她的幼稚感到好笑:“這事要由你決定就好了。”
“我咋不能定,我就是有辦法定。”
“不要說大話了,這種事啊,縣裏有人幫着說話,才能管用。”我提醒她說。
不料她移動了一下身子,坐在我的前面,一本正經地說:“我家舅,你聽說過嗎?”
“嗯,就是給你提婚事的那個。”
“對啰,他在縣裏當頭頭,不是那種大頭頭,可多少也管點事,他恰巧管得着這個事情。”
我覺得她說到點子上了,嘴裏卻說:“他又不認識我,也不了解我的情況,憑啥子幫我說話呢。”
“是啊,”無憂無慮的吳仁萍難得地皺起了眉頭,沉吟着說,“這些天,我為了這個事,也一直在想,在想,在想……”
“想啥子,說呀。”
“你不是有一對皇帝的玉蛙,放在我那裏嗎?這是國寶,遍找也不見的,你把它交獻給國家,那就是進步的、有覺悟的……這個這個,這個話咋個說,你比我會說啊,至少是表現好、表現突出嘛,你說對不對?”
“對。”我點了一下頭,表示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
“到那時,”吳仁萍見我說對,頓時興奮起來,巴掌舞動着,“我舅再在縣裏幫你說話,你留在小學校當公辦教師,不就是板板上的釘釘,十拿十穩了嘛!啊,你說話呀。”
“這,呃……”我心裏認可這是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只是,總覺得太突然了一些。
吳仁萍頓時變得十分嚴肅,兩眼目不轉睛地盯着我:“行不行啊?”
我腦殼裏頭在迅速地打着轉轉,這樣的主意,也只有一心巴在我身上的吳仁萍才能想得出來,她確實是在為我的前途和未來着想。我心裏一陣激動,一把摟過她來:“好,就照你說的做。”
皇帝的玉蛙捐出去了。
是在春夏之交的農忙假日裏,吳仁萍陪着我到縣城裏去捐的。
那是雨後的下午,在一幢三層的樓房裏。接待我的正是吳仁萍的舅舅和另外一個女同志,他們表揚了我的覺悟和捐獻國寶的精神,還代表縣革委會鄭重其事地當場發給我一張打印的捐獻證書和二百元獎金。
他們去打印證書加蓋公章時,我簡單介紹了得到國寶的經過。這是我和吳仁萍商量好的,就說吳遠賢死之後,我去石碉、石堡里玩,在石堡外頭的石頭縫縫裏找到的。為怕縣裏派人來驗證,我和吳仁萍還特意到石堡去了一次,挖翻了幾塊青崗石,以證明玉蛙就是在那裏找到的。
不過我們這是多慮了,縣裏完全相信我的話,一點也沒想到要來驗證。
手續全部辦完的時候,我倒差點忘了,還是吳仁萍,提及耕讀小學校即將轉成公辦的事,她舅舅接過話頭爽快地說:
“沒啥子問題。雨山屯小學校轉成公辦,縣裏已經定了。像華有運這樣的知青,我們是了解的,覺悟高,表現好,本來就在教書,貧下中農和他們的子弟一致反映很好。特別是這次捐獻玉蛙,可以說是為國家作出了重大貢獻。到秋天開學時,辦個手續就行了。放心吧,到九月份,就可以領上第一份教師工資了。”
從縣城搭車回雨山屯的路上,我真正高興得心花怒放。坐在車子上,我轉過臉,目不轉睛地望着吳仁萍。不是么,我的人生之路就這麼定了,我這一輩子的姻緣,也這麼定了。
平時潑潑辣辣的吳仁萍都被我瞅得臉緋紅緋紅,羞澀地低下了腦殼。看得出,她也是由衷地感到歡樂和幸福的。
我硬把二百塊錢的獎金塞給吳仁萍,告訴她,這是給她退婚用的。在鄉間說婚事,女方收人家男方的錢是常事,不夠的話,再想法湊。她推搡了好久,終究拗不過我,還是收下了。
事情的發展,真像我們原先盤算的那樣,五六月份,縣裏面的教育革命領導小組、學區裏的頭頭,到雨山屯小學校來考察了一番。正式定下來,小學校從九月份開始改為公辦小學。多年來兼任小學校長的大隊黨支書兼革委會主任吳仁銘,不再當校長。
新校長等九月份開學時重新任命。
學校里原有的四位教師,除了我之外,年過五十的那個老漢和僅有小學文憑的那個民兵連長夫人,退回生產隊勞動,另一個人還年輕,也有中學文憑的,需到縣裏面進修三個月回來再教書。
下學期開學時,由學區另外再調派三個具有正規資格的教師來執教。
我愈加心安了,只等吳仁萍退了婚,就能和她公開我們之間如火如荼的戀情。然後考慮我們的婚期。
彷彿一切都順理成章地發展着,暑期放假前,吳仁萍在小學校拿到了她的小學畢業證書,那證書上,還是我代簽的名字。
她在我的名字上摸了好久,歪着腦殼悄聲對我說:“過不多久,退成了婚,我們的名字就可以寫在一起,扯結婚證了。”
我向她露出會心的微笑。
就在我們私下懷着虔誠的心愿憧憬着未來時,形勢突然急轉直下,把我們人生的計劃全都打亂了。
一九七二年,文化大革命進行到第七個年頭,北京、上海和各地的省會城市,恢復了大學招生,實行的是一套教育革命的措施,主要由推薦考察相結合來錄取學生。還有一個十六字令的口訣:“自願報名,群眾推薦,領導評議,學校複審”。
頭一年,招生的學校少,名額緊。我們全縣,只有兩個先進知青被推薦上去,結果還只錄取了一個。簡直是鳳毛麟角,一般的知識青年,哪有入學的希望啊。
誰曾想到,僅僅只過去了一年,這恢復辦學的事宜一下子在全國推開了。遠的不說,光是我們縣所在的安城地區,原先為所屬十六個縣培養人才的財校、商校、農校、衛校、師範、林校六大中等專業學校,都要恢復招生,而且招生的主要對象,就是上山下鄉三年以上的知識青年。尤其是師範學校,開宗明義地寫明了,招生首選:外省來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和已經在鄉村耕讀小學任教的老師。
那些天,知識青年們的心都野了,趕場一到街子上,聚在一起,講的就是這件事。哪裏還有出工的心思啊。
招辦的老師們一到公社,我去報了名,那個五十多歲,滿頭銀霜,自稱她也剛從“五七”幹校回到教學崗位上來的老師,看了我的登記表,以肯定的語氣對我說:“你既是上海知青,又在雨山屯教書,優先條件你佔了兩條,正是我們師範最迫切需要招的學生,回去休息休息,一收到通知,就去學校報到,來讀書吧!”
怎麼會是這樣,怎麼可能是這樣!我愣在那裏,激動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要曉得,兩年前,一個礦山來招工,事前講明,招的是下礦井掌子面第一線幹活的工人,趕去報名的知青,一個個使勁地對招工的幹部賠笑臉、請吃飯、套近乎,到了晚上還提着禮物去巴結人家。現在竟……
可事情就是這樣。人的運氣來的時候,你擋也擋不住。我去上學以後,才知道,對我說話的老太太是師範學校的教導主任,早在我們去報名之前,她已經在縣知青辦把近幾年在耕讀小學教書的知青名單抄下來了。
這一次招生,可以說是對尚留在鄉下的知青的一個重大舉措。只要是沒有結婚,沒被判刑,沒受過處分,又還留在村寨上勞動的知識青年,都被地區的六大中專招走了。
離開雨山屯的前幾天,吳仁萍哭得像個淚人兒,在寨鄰鄉親們面前,她一點兒也不再顧忌對我的感情了。天天都往雨山屯學校跑。學校放假了,沒什麼人去,她趴在我的胸前,把我的襯衣都哭濕了。
她跺着腳說,捨不得我走,捨不得和我分離,她要跟着我去,在學校附近租一間房子住,給我煮飯、洗衣衫,等着我把書讀完。
連她都曉得,這是一時衝動的情話、痴話、瘋話,不可能的。分別的日子一天天地近了,馬上到了八月三十、三十一兩天報到的日子,知青點上收到錄取通知的夥伴們都在理東西,幾間房子裏亂鬨哄的。我沒多少東西可理,除了把鋪蓋打包,把換洗衣裳裝進箱子託運,隨身再提一個小包之外,餘下的所有東西,我都留給了吳仁萍。
我對她說,只讀兩年書,畢業以後,我還會回到雨山屯來教書,到那個時候,她肯定退成了婚,我們再操辦喜事。兩年,她只要等我兩年,連頭搭尾不過兩年。
她雙眼噙滿了淚,嘴裏說著“嗯”,朝着我鄭重地點頭,答應得是那麼莊重。我心裏,確實也是這麼想的。
三十一日那天,她送我上街搭班車。
我上了班車,透過車窗望下去的時候,她哭歪了身子,淚流滿面,一手支着隨身帶的背篼,一手伸出來。看見班車開了,她的手伸得直直的,終於“哇”地哭出聲來,身子往前走了兩步,背篼倒了……
當了四年半的知青,在廣闊天地里滾了一身泥巴,突然又回到學校里,做了大年齡的中專生,我還是能靜下心來讀書。這大概是在雨山屯教了兩年書的關係吧。
住學生宿舍,開箱子整理東西的時候,我時常會看見縣裏面發給我的那一張捐獻證書。一見那頁證書,我就會想起那一對皇帝的玉蛙。有幾次,同學們在一起聊天,我幾乎就要脫口而出,講講這對玉蛙傳奇般的故事了。可往往話到嘴邊,我就想起了吳遠賢對我的叮囑和告誡,怕惹來禍事,我就沉默了。
我的心頭是坦然的,它是國寶,我把它捐給了國家。它回到了它最該去的地方。
儘管我捐它時是懷着私心的,可它的歸宿卻是好的。
一年多以後的初冬時節,我在安城市中心的百貨大樓門前,碰到了雨山屯上的一個老鄉,他坐着卡車要到威寧、畢節那一帶去串換洋芋種子,路經安城,下車吃飯。他告訴我,吳仁萍出嫁了,嫁的還是縣城附近城關鎮朗巴寨上的那戶人家,她舅舅保的媒。
不知為什麼,聽到這一消息,我並沒有痛苦,也不覺得難受,連一點遺憾也沒有。反而覺得如釋重負一般的輕鬆。剛入學那陣子,我還時常想起她來,幾次衝動地要給她寫信,但想到開學報到后寫去的頭一封信,始終沒接到回信,寫信的念頭也就作罷了。她就是讀了信,也是不會寫回信的。她原先談婚論嫁的信,不也是要托我替她寫嘛。這會兒,她去托誰呀?每每想到這,我真懊悔當時沒教會她寫信,教會她用文字表達心中的感情。細想起來,事情之所以會發展成這樣,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們當時兩廂情願的所謂愛情,更多地是肉慾上的。我們相互之間都有好感,都覺得需要,這才是真的。而在精神上,我們幾乎從來沒有真正地交流過。
兩年以後,我畢業了。就分配在安城市郊的一所中學裏教高中,天哪,我自己是初中畢業生,不過補讀了兩年中專,竟然教上高中了。但我還真的教下來了,年年都評上了優秀。只是自己想想不好意思,我一邊教書,一邊又自學了大學課程,把一張大學文憑讀出來了。遂而,我就被調進安城市內的一所省重點高中,一直教書到今天。
當然,我成了家,娶的是安城市農業局裏的一個會計。她是安城當地人,也下過鄉,就在市郊農村。我們有了一個女兒,乖乖的。小小的三口之家,在安城這麼個二十多萬人口的小城市裏,過着平靜安然的生活。
我可以透露一個小小的秘密,我今天的這個妻子,也有一雙大大的眼睛,那撲閃撲閃眨巴眼睛的樣子,有幾分像吳仁萍。但我從來沒跟她講起過吳仁萍的故事。
九十年代初期,全國許多地方都興起了縣改市的熱潮。我插隊的那個縣,也被批准改為市了。嗬,這可是一件大事,原先的縣長,現在都被尊稱為市長了。
可能因為我在安城的省重點中學教畢業班,都說只要進了我們這所中學,就算一隻腳跨進了大學校門。安城所屬各個縣市的幹部和中學生,把我們學校看得可神聖了。大概正是這個原因吧,我竟然也收到了一張縣改市慶典活動的請柬。
我決定要去參加這次活動,不是要去湊熱鬧。而是附在請柬後面的介紹中寫道:要給新建的市圖書館和博物館剪綵。圖書館內有珍藏古書若干,博物館也將在慶典之際,展出珍貴的平時難得一見的藏品。
我想起那對皇帝的玉蛙,在這樣一個全市歡慶的時刻,博物館定會將其作為展品展出的。我也像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要去會會它。
內心深處,我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願望,吳仁萍不就嫁在城關鎮朗巴寨鄉間嘛,有空,我還真想去見見她呢!不知她婚後的日子,過得是否如願。
我是慶典的頭天下午到達縣城的。這是我故意算好的時間,我就是想找到城關鎮附近種蔬菜的那個村寨朗巴去。
“朗巴啊,朗巴現在才不種蔬菜呢!”走在街上,我向一個當地老漢打聽,老漢當即笑了起來,“你自家去看嘛,二里多地,一會兒就走到了,就在路邊邊上。發得很呢。”
我猜不透指路的老漢所說的“發得很”是什麼意思,大約是指富裕起來了吧。
走了十來分鐘,我就明白了老漢說的是什麼意思。
遠遠地望去,朗巴寨子一色青磚的樓房,兩層樓的居多,還有不多的幾幢三層小樓。讓人驚奇的是,不少樓房都貼着醒目的外牆磚,漂亮極了。通往寨子去的路兩邊,商鋪一個接一個,夾雜着做生意的小攤。商鋪和小攤上賣的,全是當地農民的石雕工藝品。你別說,乍一眼望去,活龍活現,形神兼備,還真有點吸引人呢。
快走近寨子了,我裝作想買石雕,問一個小老闆,寨子上的吳仁萍,住在哪裏?
“吳仁萍家啊,好找!”小老闆一聽,抬手指着寨子中央一幢三層的小樓說,“就是那一家,看到了嗎,房子建得最漂亮的。”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點點頭問:“她那丈夫高自興,是這一帶有名的石雕藝人?”
“你說到哪裏去了,”小老闆不屑地說,“他懂啥子石雕。一個種菜的。”
“那他家,憑啥蓋這麼漂亮的樓房?”
“你沒聽說啊,全城都傳遍了。他們家發了,好像是在坡上挖到了金鴨子,賣出了幾十萬塊錢。”
“噢,那我去會會他們,會會他們。”
“去吧,最好走了,對直去就行。”
我道過謝,對直朝着寨子中間的那根道,慢慢走去。
在夕陽的映照下,那幢小樓泛着光澤。小樓的尖頂,屋瓦,陽台,欄杆,式樣全是仿別墅造的,鶴立雞群般聳立在寨子當中。小樓的陽台上,安裝着一個當地老百姓稱作大碗的衛星電視接收器,趕得上時代的步伐哩。這一切,和它周圍那些帶一點土氣的樓房相比,有着大大的不同。
莫非,他們家還真碰上了好運?
我走進寨子,突然興緻全無,不想去見吳仁萍了。見她幹什麼呢?重溫舊夢,或是感嘆一番。還是……人家現在生活得很好,有丈夫、有孩子,發了大財,還蓋起了堂皇氣派的別墅式小樓。
我呢,一個教書匠。
我拐進一條小巷子,隨便轉了轉,退出寨子,回到縣城慶典接待辦專為教師安排的教委招待所。
第二天,隆重熱烈的慶典儀式中,我走進了新建的博物館,在二層陳列室一個上鎖的玻璃櫃中,我如願以償地看到了那一對國寶:皇帝的玉蛙。兩隻玉蛙被置放在厚厚的黑絲絨上,栩栩如生地瞪視着每一位參觀者。
講解員沒有道出它的來歷,旁邊的註釋銅牌上也沒有說明它是皇帝的玉蛙。只註明這是明朝開國年間的玉器,乃國寶。當然更不會說這是我捐獻的。但是講解員說了,這隻玻璃柜子是特製的,如若有人偷盜,它會發出報警的銳叫聲。
我來參加插隊落戶的第二故鄉縣改市慶典的主要目的已經達到,對於其他的參觀、遊覽、宴請,興趣也就不大了。
當天下午,我就踏上了歸程。
一九九九年春天,一幫在省城裏工作的知識青年,發起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三十周年紀念活動,給我也發了邀請。我知道這是那些今天手裏多少有點權的知青們發起的,他們有的當了處長、副處長,有的升任了局級幹部,有的成了教授,自覺有了炫耀和風光的本錢。那些下了崗的、待退休的、生活得不那麼滋潤的知青,是不會想到什麼聚會的。
我已當上了安城笫一中學的副校長,級別雖不高,但卻是全省名校,走到哪兒人們都要刮目相看的。自覺並不氣餒,於是也趕了去。
省城裏的那些老知青,大概是預感到這是我們有生之年最重大的一次紀念活動,動用了所有的關係,把活動安排得十分到位。是啊,就像到會的知青說的,到四十周年的時候,我們都退下來了,還聚個啥子會啊。
聚會在一個二星級的賓館裏舉行,比一般的招待所強多了。最主要的,是這個賓館在省城市中心,交通便利,可以讓那些現在還生活在地區、州里、縣城的老知青,聚會之餘,去逛逛街,辦些私事。
我是到得早的,報到之後,領了花名冊,在客房裏住下來,我隨便翻了翻,裏頭熟悉的朋友不多,有的聽說過名字,沒有見過。大多數還不認識。我放下花名冊,沒什麼事可做,就信步走出客房,到走廊一側的服務台這邊來。服務員告訴我,賓館附近,新建了一個龐大的花鳥市場,裏面要什麼有什麼,陶器瓷器,琴棋書畫,文物古董,金銀首飾,珍珠寶貝,應有盡有,是省城市民雙休日的必逛之地,也是外省觀光旅遊客人的一個熱門景點,可以去看看的。
我對此本沒有多少興趣,閑來無事,不妨就去看看吧。
進了花鳥市場,那裏頭確實大,一家家商鋪里的東西,真是什麼都有。令我驚訝的,還不是琳琅滿目的商品,而是在裏頭轉來轉去的人,有省城的,有本省的,還有一望而知、一聽口音就曉得是外省的遊客。更讓我吃驚的是,還有很多老外。
這種景觀是我在小小的安城看不到的。
我不想買什麼東西,一路瀏覽般看來,走過玉石珠寶櫃枱,我的眼睛陡地一亮。我站停下來,定睛望去,哦,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堆石雕牛、玉雕牛的後面,我看到了一隻玉蛙,簡直就像是皇帝的玉蛙!和曾經過我的手捐獻給縣裏的玉蛙十分相像。
都說現在而今眼目下,造假造得極其逼真。在這隻玉蛙跟前,我愈加覺得這話沒錯了。
我斂神屏息地盯着那隻玉蛙,只覺得越看越像,雙腳似釘住了一般,不肯移動了,連氣都喘得有點急了。
“老闆想買點啥子?”商鋪里轉出一個三十幾歲的瘦子,諂媚地笑着問我。
我倒吸了一口氣,鎮定着自己,指了指那隻玉蛙,輕描淡寫地問:“這東西好多錢?”
瘦子的目光在玉蛙上停留了片刻,問:“老闆真想買?”
“造型很逼真的,”我點頭輕描淡寫地說,“想買回去當個鎮紙啥的,這東西不難看,放在桌面上欣賞欣賞,也蠻有味的。”
“老闆的眼力不差啊。”
“哪裏,我只是覺得看着順眼。”
“老闆真想買?”
“我不是開玩笑。”我也是當真的,“只要你的價格相應。”
“相應點就出四萬塊錢。”
“太貴了,”我儘力克制着心中的愕然,嘴裏還在跟他砍價,“實話跟你說,你這不就是一個仿製品嘛!”
“仿製品?”瘦子拖長了聲氣叫起來,“你再仔細看看,我這玉蛙是道道地地的真品。”
我笑了:“是真品啊。真品,我就更想買了,不要含糊,你說一個實價。”
“實價就是三萬。少一分錢我也不賣了。”
“再不能少點了?”
“不少。”
我伸手把玉蛙拿起放在自己巴掌心裏,用指尖輕柔地探摸着。一拿到手裏,手感的直覺告訴我,這就是吳遠賢交給我的玉蛙,絕對不會錯。
我內心的震驚難於言表,捐獻給國家的玉蛙,咋個會流落到這個地方來的呢?
表面上,我仍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細細地觀賞了一陣,我把玉蛙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又把商鋪里的其他玉石珠寶看了個遍,想尋找到另外那隻玉蛙,可就是沒見。
瘦子的目光一直追隨着我,從我的手上移到我的臉上,終於忍不住問:“要不要啊?老闆。”
“另外那一隻呢?這對玉蛙,要成雙才好哩。”
“哈,”瘦子冷笑一聲,提高了嗓門道,“實話告訴你,老闆,要有另外那一隻啊,我就不喊三萬的價了。”
“你要喊多少?”
“三十萬、五十萬……”
“那麼貴啊!”
“我都不給。”瘦子斬釘截鐵地一揮手說。
“你吹得這麼凶,它會不會叫啊?”
“叫。”瘦子的聲氣低弱了一些,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似肯定,又像在猶豫,還帶點自問,底氣不足的樣子。眼珠子骨碌碌地直轉,眼角還不時地乜斜着我。
“好,那你去打盆水來。它要真會叫,三萬塊錢,我今天豁出去買了。”我咬了咬牙說,其實我身上沒揣這麼多現金,我只是滿腹狐疑。
“行,你等着,我這就到裏面去打水。”瘦子的神態頓時變得謙恭起來。他從貨柜上拿起那隻玉蛙,轉身走進商鋪里去。
我絲毫沒有感覺到什麼不對,安心地站在櫃枱外頭等着,打一盆水需要多少時間呢,但是十分鐘過去了,瘦子沒有出現。半個小時過去了,瘦子還是沒有出現。
我朝着商鋪裏頭張望,裏頭沒啥子動靜。我的心在往下沉,正想離開時,一個利索的中年婦女走到櫃枱前對我說:“先生,玉蛙不賣了。老闆打來手機,喊我替他把商鋪關了。你走吧。”
說著,不等我說話,她當著我的面使勁一逮,商鋪的捲簾門“嘩”一聲在我跟前關上了。
我哪裏還有心思參加什麼紀念活動,我要知道博物館裏陳列着的那對玉蛙有沒有失竊,我要明白在花鳥市場看到的那隻玉蛙究竟是真是假。為什麼當我要試一下它會不會叫時,那個瘦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難道他是怕假玉蛙被我識破,就是我識破了又有什麼關係,這種地方賣假貨還少嗎?或是瘦子另有隱衷……
我突然想起剛才看到的花名冊上有一個知青是省博物館的副館長,是的,我必須儘快地認識他,把這一切告訴他,讓他來幫我一起解疑釋惑,趕回賓館的路上,我拿定了主意。
晚餐后,當我把一切向剛認識的副館長和盤托出的時候,敦實憨厚相的副館長臉上嚴峻的神態告訴我,他感覺到的事態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
他當即拿起電話聯繫工商局和公安局,讓他們儘快趕到賓館,會同省博的專家一起,到花鳥市場查找那家商鋪的主人。
在等待他們趕來時,他又用手機撥通了我插隊那個縣(現在稱作市)博物館的館長,詢問館內陳列的那一對玉蛙還在不在。當聽說那對玉蛙還好好地陳列在那裏時,副館長瞅了我一眼,說了一句:“現在我們先全力查獲花鳥市場這一頭。”
說話間,省博物館的古玉石專家、工商局、公安局派來的人都到了。我隨他們一起來到花鳥市場的那家商鋪,那家白天還滿是各式商品的商鋪里已是空空如也,什麼都沒了。
旁邊沒打烊的幾家商鋪說,我走後不久,來了好幾個小青年,在一個時髦女性的指揮下,把所有的商品都裝箱搬走了。
這家商鋪的僱主也已被查到,他是一個年老體弱的書畫商,幾個月前,因身體不好,把商鋪轉租給了瘦子。他只知道瘦子叫老尚,按月如期交轉租費,還算守信用的。
其他一概不知。
省城裏,哪兒都沒見老尚的蹤影。
我沮喪至極。興師動眾,撲了一場空。副館長卻是信心十足,他說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打發走了所有的人之後,他把我約進他的客房裏,劈頭就說:“你沒有錯。”
望着副館長敦敦實實的身架子,憨厚的圓圓的臉,我深為感動。
副館長接著說:“現在我們要搞清楚的是,你捐獻給縣博物館的那兩隻玉蛙,是真還是假?”
我拍着胸脯說:“那絕對是真的,不會假。我試過,它們在水裏都會游、會叫,妙極了。”
副館長拍着我的肩膀說:“我完全相信你的話。不過,貨柜上看到的那隻,你不也肯定地說是真的嘛!時間,時間畢竟過去快三十年了呀。”
副館長意味深長的話,可以說是一針見血,我啞口無言了。
根據副館長的意思,我當夜就給妻子打去了電話,讓她把當年縣裏發給我的那張蓋了大紅公章的捐獻證書找出來,連夜給我傳真到下榻的賓館。然後把真件收藏好。
收到傳真,我複印了一份,拿給副館長看。副館長說了一聲,兵貴神速,連夜開好有關證明,辦好手續,忙到半夜才歇下來。
第二天一早,我們倆就坐上省博的車,往縣博物館趕去。
縣博物館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
遵照副館長的意思,他們連夜找到朗巴,把當年陪同我一起到縣城捐獻玉蛙的吳仁萍也約來了。第一眼看到她,我已經不認識她了,她變成了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我這樣說是客氣的,實事求是地說,她完全變成了一個肥婆,胖得人都變了形。就是性格沒變,一眼見到我,她就驚喜地叫:“華有運,華老師,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吳仁萍呀,看,胖成啥了。哈哈哈。”
縣博物館的人還對省博的副館長說:吳仁萍的舅舅、舅媽先後已去世,他們的子女對這事兒不曉得,所以沒有約。
直到這時候,我才第一次曉得,當年接受我捐獻玉蛙的是兩口子。我不由瞟了吳仁萍一眼。
縣博物館用兩隻大大的銅盆盛滿了清水,當著眾人的面,警衛關閉了警燈,用鑰匙打開了陳列櫃,把那兩隻皇帝的玉蛙,誠惶誠恐、小小心心地放進了水中。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水中,兩隻玉蛙既沒遊動,更沒叫喚出聲,沒等縣博工作人員的手離開水面,兩隻玉蛙已經沉到了水底。
我驚慌地駭然大叫起來:“它們怎麼不會遊了?它們怎麼不會叫了?它們怎麼變成假的啦?啊!”
縣博物館大廳里迴響着我失態的叫聲,繼而沉寂下來、沉寂下來。
眾人都面面相覷,哪個也沒有說話。
弄清了喊她來的真相,面對一個個的問題,吳仁萍臉色發白,完全是茫然無知地望着我,只轉着腦殼說了一句話:“我沒見過它們游,也沒聽它們叫過啊。華老師,你說對嗎?那時,我都是聽你說的呀。”
經歷過這一切,我和省博的副館長交上了朋友。從那以後,一晃三年多又過去了,每次見面或是通話,他都要告訴我,自從我那一次在省城的花鳥市場見到過那一隻皇帝的玉蛙之後,在國內外大大小小文物市場和拍賣場上,再沒見過玉蛙露面。若是看見了,就是花幾百萬、幾千萬買下來,也是值的。因為就是在今天,高科技發達到如此地步,也再沒人雕得出這樣的玉蛙了。
像傳說中的皇帝的寶劍一樣,這兩隻神奇到極致的玉蛙,也彷彿從人間蒸發了。
它們還會出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