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的愛情
在國際長途電話中,她對他說,要到上海來。
他回答說,歡迎啊,真誠地歡迎你來上海。他回答得很熱情,這是他們在洛杉磯時就說好了的。她如果來到上海,則由他負責接待,只因為上次去美國時,整個團里就他一個來自上海。
她說,那我就真來了。
他說,隨時恭候。
以往她也對他這麼說過,可每次僅僅是說說而已。
可這一次,看起來是真實的,她說她已預訂了機票,經過十一小時的飛行,她到達上海的時間該是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的晚上九點鐘。
沾着這麼多的九字,怎麼這樣巧?
他猜測,這時間是不是她刻意安排的?近段時間來,不是都在講世紀末的話題么。
掛斷電話以後,他才發現,他不知她來幹什麼?這全是因為她要來的消息令他覺得太興奮了,多少時間裏,他一直在盼她來。他記不得了,是在他訪問洛杉磯時,還是在長途電話中,她說過,她對上海的建築很感興趣。她說,她從書上讀到,上海這個東方大都會竟然有全世界三百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建築,她極想來細細地看看。上次來,僅僅是路過,匆匆忙忙地到了一下外灘,而且在下雨,只呆了一會兒,風吹斜了雨絲,那飄飄柔柔的雨絲成了一張無邊無際的網,頃刻功夫,雨就下大了,她沒帶雨具,只得離開了。她只對二十世紀上半葉的那些凝重渾沉的建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家問她,去過上海么?她往往說去過,回答的時候,她腦子裏浮現出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
那太遺憾了!他隨口說,上海的畫面多了,豈止這麼一幅。有極富大都會色彩的浦東陸家嘴中央綠地,也有充滿江南水鄉風情的古鎮。
她用驚訝的語氣道:真的么、真的么?那我一定要去。
他估計,她就是為這來的,她不是在電台做節目嘛。
不過,內心深處,他還是有點懷疑,她真是為了上海的建築來的么?
訪問洛杉磯時,有半天的安排是購物。整個代表團十二個人,分成了五撥走,有的要去跳蚤市場,邊看熱鬧邊選購小東西,有的要去百貨公司買服裝,有的則提出要去專為中國出國人員開的商店選購,說那裏的東西最適合短期出國人員購買了。在風行了兩三年精華素之後,目前正風行深海魚油。好幾個團員都有親戚朋友託買魚油。還有兩位被洛杉磯的親戚接走了。惟獨他,什麼東西也不想買,只想隨便看看。於是對方就安排她專門陪他。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有了半天單獨相處的時間。他們在商場裏看了些什麼,他記不得了;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他也記得不很分明了。但在分別了這麼久之後,他還始終記得她在自己身邊時的那一股特別的氣息。是溫馨么,是芬芳么,似乎都不是,又彷彿都有一點。每當想起她,或是接到她的長途,給她寫信,他總覺得自己又感覺到了她身上那一股清朗的氣息。對了,確是清朗的強
烈地吸引他的氣息。這會兒,他又感受到了她的那一股氣息,好像她就在自己身旁一樣。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
離開洛杉磯的時候,她來送他,他望着她,她很突然地說,我會到上海來找你。
這話幾乎每一個參加接待的人都說了,只不過他們全是在昨晚的告別宴上說的。並且還說,只要到了你們居住的城市,我們就會來找你們。喝酒的時候,來自內蒙古的那個團員成了最有可能被找的人。因為生活在美國的這些同行幾乎個個都對內蒙古的一切充滿了神往。他們一和他講話,總要講到茫茫無邊的大草原,講到對美國人多少有些神秘的蒙古包,講到內蒙古民族的風情和粗獷豪放的民歌,還有馬頭琴和小調。沒人說到了上海要找他,只因為他們差不多都去過上海,言下之意他們要玩,也要到別處去了。即使有些人說了會到上海,他們在上海也都有朋友。她當時沒說話,沒想到,到了真正上車去機場的時間,到了臨別的這一刻,她會這麼說。
歡迎你來。
無論是禮節還是客套,他都得這麼說。沒有人聽得出他話里有什麼熱情,更沒人聽得出他這是出自肺腑的心裏話,他懷着一顆真摯的心盼着她的到來。不知為什麼,只要一想到她,他的心裏就有一股異樣的感覺,就覺得嗅着了來自她身上的氣息。
飛機從北京騰空而起的時候,她心中的忐忑不安愈加強烈了。還是在昨天,屬於中國東方航空公司的這架客機由洛杉磯起飛時,她有過這樣的心情。遂而想到還要整整飛行十多個小時,與其總是懸着一顆心費神猜測,心神處於惶惶不寧之中,還不如安心地在航行中睡一覺為好。到了她這個年齡,臉龐上這兒那兒,多少起了點討厭的細紋,她太知道良好的睡眠對舒展臉龐肌膚有多麼重要了。
飛機是準點到達北京國際機場的。按理說也該準點飛往上海。可是北京機場要MU584航班的空中小姐們通知所有旅客,將一切隨身攜帶的物品帶下飛機,就是空中小姐們也不例外,經過檢查之後再登機。她覺得這有些小題大作,但她無所謂,她的兩隻旅行箱子都交付託運了,隨身攜帶的就一隻小包,上上下下並不費勁。相反她還覺得,這樣體驗一下也好,他不是就生活在這麼一個大環境、大氛圍中嘛。
想到身臨其境地體驗體驗他曾經生活過的環境,她甚至於覺得挺有趣。沒想到空中小姐們的意見不比旅客們的小,重新登機后她們宣佈,航班拖延,全得怪機場海關,是他們多事兒。
在座位上坐定后,她瞅了瞅表,
誤的時間並不長,只是把原先可能提前的時間扯平了。這麼一來,倒正應了她原來的計劃,晚上九點鐘到達。這不正是她為了千年這一時代隘口刻意計算的時間嘛。在飛機有可能提前到達的時候,她盤算過,下了飛機以後,她有意識在領取行李時拖延一點時間,讓她走出機場的時候,正卡在九點這一時間。現在她不需要故意拖延了。只要飛機沒晚點就行。在機場接人等待時的那股滋味,她是嘗過的。那年夏天,為接他和他所在的那個代表團,她在洛杉磯機場整整等了四個多小時。這四個小時後來成了他們相識的預兆。她曾抱怨地想過,什麼重要的人物,要他們整整等待四個多小時,連吃飯都不敢離開得太久。而自從認識了他,她就覺得那一天的等待是值得的。至今她還記得,他隨着一群人一同走出來的時候,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這是不是命運的安排?
如果她的飛機也晚這麼長時間,他會有耐心等待嗎?
他會來接她嗎?
明知這些問題是多餘的,她知道他會來接自己。還是在前天晚上,她和他通過一個電話,明確告訴他,她要飛來了。掛斷電話時她說,那麼後天見。他連忙糾正她說,怎麼是後天?對我來說是明天,是九號的晚上九點鐘。可見他是記得非常清楚的,他一定會來接她的。
但她還是有一種心無所屬的感覺。就像是坐在飛機上,飛行是平穩的,坐在位置上是安全的,她仍覺得自己懸在半天雲空之中一樣。自從開始這次旅行,她的精神始終處於亢奮之中。她想平靜下來也不行,想到很快就將見到他,她有一種莫名的激動。
空中小姐在廣播裏通知,一個半小時以後,MU584航班將降落在上海虹橋國際機場。機場的地面溫度,攝氏三十三度。怎麼會這樣熱,快趕上馬來西亞的溫度了!可中國明明屬於溫帶啊。照理還可以合眼小睡片刻的,她卻怎麼也睡不着了,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休息,長途飛行畢竟是很累的。誰知合上眼之後神經更為敏感。她的眼前不斷地晃現出他的臉龐。
在北京下去了一大半旅客,寬大的機艙里比原先安靜多了。她的身旁左右都沒人坐了,機艙里倍添幾分寂寞,不遠處兩位旅客在嘰嘰咕咕,說北京海關發現空中小姐從美國帶回了很多深海魚油,多的上百瓶,少的也有幾十瓶。海關故意在卡空中小姐呢。
廣播裏又在通知要給旅客們供應晚餐。機上客人少了,頃刻功夫食盤就送了上來,是道地的中國餐,香味十分誘人。她卻一口也吃不下,飛機到達北京之前,已經供應過一餐。她怕夜裏到得晚,把那一餐全吃下去了,這會兒怎麼還吃得下啊?空中小姐來收食盤的時候,她把原封不動的食盤遞還過去,那個一對杏眼的姑娘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時間不多了,她離座去衛生間。她要化一下妝,儘管從洛杉磯飛往北京的十多個小時裏,她睡了大半時間,自覺精神情態都還可以。但這畢竟是在飛機上,即使睡著了也是睡得不踏實的。如若臉部有什麼不妥處,她還可以通過化妝掩飾過去的。她希望自己給他一個驚喜,一個煥然一新的感覺。她說不準這是一種什麼心態,她不想馬上告訴他這一次旅行孕育着更大的一個人生轉折,在做出這一重大的改變時,她有一股強烈的戀愛中的感覺。如若不到上海來,她就直接遠離熟悉了的洛杉磯都市生活,脫離現代化的塵世,她會感到缺憾的。只是不知道,他意識到了么?和他通電話時,他幾次問,到上海想考察什麼?想了解點什麼?想玩些什麼地方?他好有點準備,好為她安排。每次她都含糊其辭地搪塞過去了。真見了面,他一定又要問同樣的話題。這個傻瓜!飛越整個太平洋,一萬一千多公里,你說是為了什麼?僅僅只為看個景緻,玩個名勝,有這個必要嗎?
耳朵里有些脹,空中小姐在提醒大家,飛機在降落了,請系好安全帶。
哦,上海,上海要到了。多少次在夢中嚮往、憧憬的上海,很快就要撲到她眼前了。
她顧不得繫上安全帶,湊到機艙邊上,貪婪地往下望去。
這是上海嗎,她疑訝地瞪大了雙眼。那耀眼的燈火和夏夜的星河交相輝映着。不,地上的燈火比夏夜的星河還要繁密還要燦爛炫目。怪不得有人回美國后告訴她,上海的燈火比東京的銀座還要璀燦奪目、還要欣欣向榮,比洛杉磯的燈火還要生機勃勃、還要多姿多彩。她感到自己全身心在起着一種變化,她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她怎麼覺得這一切竟然如此親切,好像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好像這兒就是久違了的故鄉。她看得有些呆了,心中卻比什麼都明白,她是第一次從飛機上看到上海的夜景。上一次她們到達上海的時候,是白天,況且是飄灑着霏霏細雨的白天。從飛機上望下去,上海當時整個兒被籠罩在灰濛濛的雨霧中。而此時此刻,她之所以會有這種心情,全是因為他,他日日夜夜地生活在這個城市裏。
他驅車趕到虹橋機場的候機廳時,屏幕上顯示的MU584航班,預計抵港時間是八點二十,比航班時刻表上提前了四十分鐘。他欣慰地吁了一口氣,幸好他早來了,要不,她走出來,沒見他來接,她不知急成個什麼樣兒呢!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是那麼急切地盼望着她的到來、盼望着和她的重逢。
沒想到他僅在候機廳的售書處逗留了十分鐘,再次回頭看屏幕時,抵港時間變了,變為九點了,也就是說準點了。那也沒什麼,耐心地等待半個小時罷。他找了一個座位,掏出離家時剛收到的一份《生活周刊》瀏覽着。
報上登了些什麼,他看過即忘。腦子裏始終在忖度着,她要來了,安排完住處,他得問清楚,她此行的目的,如果她要離開上海去杭州或是南京,那麼最好早點訂下來,他也可早作安排。還有,她在上海究竟呆幾天,他得乾脆徹底地請准幾天休假陪她。
他始終記得,去年秋天她打算訂票來時,在電話中對他說過的話:我一個女孩子,單身獨個兒來到一個陌生的大城市,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我就認定你了,你可得多多費心,幫我的忙。
當時他頗覺好玩,她怎麼自稱是女孩子呢?那年初夏他去過她的在洛杉磯甚為講究的家,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丈夫還一起幫助燒“索米”湯給大家喝。她說兩個孩子快上大學了,她怎麼是女孩子呢?一起陪同去她家的友人說,她家所住的區域是洛杉磯數一數二的街區,她家周圍的每一幢別墅小樓,都要賣到五十萬美元以上。她容貌再顯得年輕,實際年齡也該有三十七八歲了。
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在一大群人中間,她的形象都是出挑的。她的美讓他覺得自然、質樸而又難忘。在接待過他們的好些美籍人士中,有幾位女士都美得撩人,但都沒給他留下印象。惟獨她,說話很少的她,似乎總在用她那雙眼睛,和他默默地交流着什麼。
現在她真的來了,不像往常只是說說而已,她從空中飛來,從遙遠的大洋彼岸飛來。
MU584航班是八點五十落地的,沒托行李的旅客,九點鐘時就陸陸續續地走出來了。他走到出口處遠遠地望進去,沒費多大勁兒,他就在轉盤旁的人堆里看到了她。她正在把箱子放上行李車,真不巧,在這當兒會遇到熟人,有人在熱情地叫他,不但提醒他曾經聽過他的課,還把剛剛接到的來自洛杉磯的一個商人介紹給他認識,等他好不容易擺脫了兩人的寒暄,再一轉臉,她已經推着行李走出來了。他大步迎上去想招呼,不料她戴着的一副眼鏡使他望而卻步了。記憶中她是不戴眼鏡的,畢竟幾年不見了,他別認錯了人。他着慌地連忙把目光掃向後面湧出的人流,散亂的人流中大多數是男士,也有幾位老太太,再沒見年輕的女士了。他趕緊又追了出去,她正推着行李車走向道口,她推得很慢,神情也有些遲疑,他趕到她身後的時候,她乾脆停了下來,先抬頭望了一眼鍾,他的目光追隨着她望去,哈,真正是巧極了,牆上的時鐘指着九點零九分。她摘下了眼鏡,這下他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她!他大步走到她的跟前,她笑了,伸出一隻手,喜悅地握住了他的手說:“在裏面等行李時,我就在找你了。怎麼沒見你?”
“我早看見你了。只因為你的這副眼鏡,我不敢認你了。你原來不戴眼鏡的。”
“這是一個好時間,”她說著,像提醒他一般指了一下鍾:“我們重新相會在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晚上的九點零九分。”
他望着牆上的鐘,不由驚喜道:“真太巧了!這有什麼預兆嗎?”
“這預示着,我的這一趟世紀末旅行,必將是圓滿如意的。”她若有所思地道,“在新的世紀、新的千年開始的時候,我會有嶄新的生活。”
他重重地點頭迎合著她:“但願——”
他們一起推着行李車走出去,他招來出租,她要搬行李,他搶着說:“你別動,我來,我來。你先上車坐着。”
她從第一眼見到他時,心頭就踏實下來。他主動推着行李車走出候機廳時,她真想依偎在他的懷裏一起走出去。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他不是朋友,而是她的一位可以信賴的親人。
出租車往市中心駛去,他告訴她,已為她訂好了市中心的客房。離靜安寺很近。她會滿意的。如果她晚來幾天,延安高架路的中段通了,從機場到市中心,只要十多分鐘就行了。
這麼快啊,她滿意地笑了。一切的擔憂、不安全都煙消雲散了。她笑着告訴他,在洛杉磯飛往北京的航程快結束時,她和幾位河南鄭州的個體戶老闆聊天,從他們的嘴裏,驚訝地聽說他們原來是自費到美國去考察的。他們竟然這麼富!中國真的變了,變得令她想像不到。
他卻心平氣和地坐着,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直到她嘰嘰咕咕說了好一陣,他才輕描淡寫地說:“這種事多了。”
他挨着出租車的右側車門坐着。她則坐在後座的中央,挨得他很近。她的左側還空出足可以坐一個人的位置。即使這樣,他仍察覺到來自她身上的那一股清朗的氣息在強烈地誘惑着他。她轉臉瞅着他說:“你看上去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麼年輕。”
他認真道:“怎麼沒變化,老了。”
她清脆地笑出聲來:“你也老么?”
他側過臉回看了她一眼:“你怎麼戴了一副眼鏡?”
他已經是第二次說這話了。她說:“到了晚上,我視力差。為了要認出你,就戴上了眼鏡。”
和他說話,不論說什麼,她都覺得愉快。什麼原因她說不上來,她只相信這是緣。飛機降落前她還在猶豫,不知自己如此莽撞地闖了來,對還是不對。見了他,她就認定了,她是該來的。
他開始給她講那年他們離開洛杉磯以後,前往美國東部訪問的一些情況。他說他喜歡尼亞加拉大瀑布,他對東部公路兩側的綠化由衷地稱道,他對那次旅行表示滿意。惟獨遺憾的是,導遊介紹得太一般了。若是有人能結合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作些介紹,那會更好的。
她說你別看接待你們時一個個主人都熱情洋溢的,但是那麼多人誰都不願意陪同你們作長途訪問。他們都太忙了,忙着賺錢,忙着干自己的事,忙着在情感的漩渦里掙扎,自私自利,專心致志於自己的事情,這在美國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無可厚非。因此在洛杉磯時他們只能規定一人一天輪流陪同。她事前根本沒想到會認識他,等到和他有了交往,她想陪着大家一齊去東部,已經來不及了。為此她甚感遺憾。她想他一定聽得出她的抱歉之意和言外之聲。她是真誠的,他們離開洛杉磯飛往紐約的那天早晨,她陡然產生了一股強烈的依戀情緒,她什麼事兒都做不成。她明知留不住他們,日程是她參與制定的,她想陪同他們前往,這樣至少可以和他多接觸幾天呀。但是,不僅僅是訂不着票了,洛杉磯的人們也會感覺奇怪的。當初在討論如何接待他們時,她不也和其他人一樣推三推四嘛。就是現在想來,她也覺得惆悵。她把手輕輕地觸碰了他一下,說:“那天早晨,我駕車到了旅館前,遠遠地目送着你上車遠去。”
他轉過臉來似信非信地望着她,她感覺到他目光灼灼地蘊含著那麼多的內容,又補充了一句:“我看到你了,你挨窗坐着。”
他默然無聲地點了一下頭。他還記得,離開洛杉磯的那天清晨,他是坐在挨窗的位置上。他的心裏又是怦然一動。
說話間賓館到了,一路上幾乎沒堵車。手續辦得很順利,只因房間他事先預訂好了。就是在繳付押金時出了點小麻煩,她只帶了一百美元現金,而押金需付二百。她拿出信用卡來,一連遞過去幾個,都刷不出來。她只得拿出旅行支票先押着。他在一旁帶點歉意地解釋說,這幢賓館剛經過大修,一些設備還沒配齊全。服務員小姐跟着也向她表示歉意。她突覺得一陣溫暖,明明是她準備不充分,帶的現金太少,他卻把過失都攬過去了。她來過一次中國,知道中國人愛付現金的情況。
她住的是709房間,一間寬敞的客房。客房設施都抵得上美國四星級的水平了。
合上門的那一瞬間,她陡地察覺到,在這間空蕩蕩的客房裏,只剩下了他們倆。她有些惶恐,有些手忙腳亂,她預感到要發生些什麼,她也期待着發生些什麼,她又怕發生什麼。她一樣一樣往外拿着自己準備的小小的禮品,給他兒子準備的是一隻表,那種美國中學生最喜歡的時髦的運動表,給他太太準備的是一條圍巾,給他的是一瓶酒,那是在機場的免稅店臨時買的,她不可能當著北野的面給他準備禮物。
他接過禮物,嘴裏在嘀咕着:“你不該帶禮物的。”
“那我該帶什麼?”她嗔怪地問。
他留神到她嚴厲的語氣,說:“只要你人來了,比什麼都好。”
“真的嗎?”聽了這話,她莞爾一笑,大睜雙眼注視着他。他經常這樣,突如其來地說出一些可愛的大實話。
他迴避着她的目光,她正要逼着他說,門上輕叩了兩下,服務員小姐送進溫熱的毛巾,他一邊擦臉一邊對她說:“你先洗一下臉。坐定下來,我們談一下安排。”
她取過毛巾,走進衛生間,面對着碩大的鏡子瞅了一眼。哦,莫非這是一面魔鏡?她的臉上緋紅緋紅一片,容光煥發,特別是那對眼睛,神采飛揚地閃爍着靈光。真有這麼美嗎?她懷疑地盯着鏡子裏的自己。她機械地擰開了龍頭,洗了洗手。這當兒她全明白了,這是因為見了他,她神態上才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才會露出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美。
他真是一個傻瓜,為什麼看不出這一點來。也難怪,他還叫她洗臉,化了妝的女士,能輕輕易易把臉一抹洗凈么。
她回到客房裏,服務員小姐退出去了。他仍端坐在椅子上,端詳着她送的禮品,她怕他像美國人一樣當場拆開來看,那就沒個完了。她擺着手說:“你別打開看,回家去看罷。”
說著,她走到他旁邊的圈手椅坐下。直到此時她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照着美國家裏的習慣,把腳上的皮鞋蹬了。
他說有一件事情得事先定下來,那就是她僅僅只在上海逗留,還是要到上海附近的地方去轉一轉。若要去轉,她想轉的是什麼地方。
她仰起臉來,眼角瞥了他捉摸不透的臉一下:“離開上海,你也去嗎?”
“我就不能去了,”他稍帶歉意地說,“不過沒關係的。我可找個人陪你去
的,你放心——”
“那我就不去了。”她簡短地截斷了他的話,她想儘可能說得平靜一些,可她的語氣里還是露出了明顯不悅的口吻,“這次來,我主要就是想好好看一下上海。”
他顯然感覺到了她的不悅,連忙說:“對。主要是完成你預定的計劃。這次來,你想看什麼,除了搜集有關弄堂的資料,還想看什麼建築?儘可能滿足你之後,我們再安排遊玩。”
這個木瓜!他果然一本正經地問起來了。她離開圈手椅,坐在他斜對面的床沿上,這樣比隔着一張小圓桌離得他近一些。她兩眼凝定地望着他說:“這次來,我的主要目的有兩個——”
“對,我就想知道這個。”
“很偶然地,我見過一本攝影冊,”她昂着頭,眨巴着眼睛,回憶着說,“叫什麼正在消失的上海弄堂。既然在消失中,我就想看看,拍攝一些照片,留作紀念,同時,在電台做一檔節目。”
他頓時顯得高興起來:“那太好了,也很方便。還有呢?”
“還有嘛,就是想看一下開發區。”她慢吞吞地說著,一點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一下子顯得這麼高興。真惱人,她怎麼也想不起開發區的名稱來了。去年秋天,洛杉磯有一對寫武俠小說的夫婦來上海,回去后和她通電話,說他陪着他們逛了開發區,看得真過癮。她當時就產生了一股強烈的也想過過癮的慾望。而且,那對夫婦特意說明,今天的上海人,最願意客人們去開發區,因為那兒有大橋、有電視塔,有他們的自豪。莫非他就是為這高興?
“看浦東新區,”他說,“是么?”
“對對對,”她連忙申明,“我在報上看到的,既然是新區,必然和老區的弄堂不一樣。”
他在一張紙上重重地寫下幾個字說:“這也容易。你還有什麼要求?儘管說罷。”
他當真不明白。她忿忿地瞪着他,從見面到現在,她始終只顧盯着他的臉看,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他穿着一件深色T恤,頭髮隨意地蓬鬆着。走在馬路上,他會是一個最不起眼的中年人。他的身上有什麼東西打動她,並且磁石般強烈地吸引着她?她不用思忖就能解答,正是他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令她神往。幾年前她隨團正式來訪時,二十一天時間裏走馬觀花地走了十五個大中城市,每到一處都受到熱情接待、盛情款待,沉浸在一場又一場座談會、報告會、交流、宴請之中。在那些個場合出現的所有男士,無一不是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有的略顯拘謹,有的瀟洒自如。特別是上了宴席,他們在喝過一點葡萄酒甚至啤酒以後,無不紅光滿面,談鋒甚健。不少人還會當眾放歌一曲,憑良心說,唱得還真是很不錯的。氣氛熱烈時,他們還會主動邀請女士跳舞,一切都那麼彬彬有禮,一切都給人一種程式化的感覺,連座談時也不例外,他們的發言,時常給人感到是在致外交辭令般周到,讓她感到,中國人在場面上都是這麼一種形象。惟獨他,那年在洛杉磯訪問,今天在這裏重逢,都是穿得挺一般的,和她在馬路上看到的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她相信,這才是普通中國人的本色。
一不說話,屋裏靜得出奇。她瞅着他那副傻樣,認定他的頭腦準是因為一天的忙碌而變遲鈍了。她決定要告訴他,於是放緩了語速,輕聲地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第二個目的,就是想來看看你。”
屋裏的空氣幾乎凝固了。
她覺得臉頰上一陣陣微紅微燙。這話從她嘴裏吐出來,無疑是在向他明確地表白。表白她的思念,表白她的心愿,表白她對他的傾慕,表白萌動於她心中多時的愛。在多少個黃昏和清晨,在多少個面對花園泳池的冥思沉吟中,她憧憬過這一時刻、想像過這一時刻。她太明白了,當她說出這話以後,會發生些什麼。若是在美國,男士聽到
這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過來多情地吻她、擁抱她。即使是在她度過青春時代的日本,在她度過少女時代的台灣,那些男人也會欣喜若狂地撲過來。這兩個地方的文化和中國大陸是很接近的呀。尤其是台灣,同宗同族,一脈相承,說得是一樣的普通話,很多風情俚俗都是一樣的。
可是他,坐在那裏,為什麼一動也不動呢?
她大着膽子瞅了他一眼,她以為他是聾子!
“謝謝!”他溫文爾雅地說話了,一點也不傻。他那副神情,比那些歐洲外長在國際談判中的風度還令她神往。
這會兒她反覺得狼狽了,她怔了一下,連忙補充一句說:“想通過你,了解一下普通中國人的生活。”
“那就簡單了。”他說著一扶圈手站起來,“幾天時間,你會滿意而歸的。在完成了你的預訂計劃以後,我建議你還是到上海附近的地方去走走。我請准了假,可以陪你去。”
“謝謝。”她已注意到他改變了態度。
“時間太晚了,願你克服時差,休息得好。”
“那明天……”她隨着他向門口走去,失望的情緒在她全身上下漫延。
他站在門口迴轉身來,她正在屋裏四處搜尋方才蹬掉的皮鞋,她急速轉身,忙亂得六神無主地用目光尋找,皮鞋不知給蹬到哪兒去了?她好不容易在床角那兒看到一隻,把它穿在腳上,又終於在茶几旁邊發現一隻,她跑過去穿上。他擺着手說:“你別出來了,明天上午我來接你,九點鐘……”
“不能早點嗎?”她急切地插話說。
他看一下表,笑着說:“你看,現在已是十點過了,到明天九點,也就十多個小時,你還要休息呢。”
“好吧,聽你的”。她平時也愛睡懶覺,點點頭同意了。跟着他走出房門時,她接著說,“反正我這幾天,全交給你安排了。”
她說話越來越肆無忌憚,管他聽不聽得懂話中的意思。
“你就別下樓了。”他伸手阻攔着說,“抓緊時間休息。”
“不,”她耍性子一般說,“我要看着你上出租車。”
她堅持着和他一起沿走廊走向電梯,又解釋一般道:“我剛才說的來看你,也包括來看看你所生活的環境,住房啊,住地周圍的地方啊——上海叫什麼,那些一條條的——”
她一下子又語塞了。
“弄堂,”他說,“弄堂這個題目很好。”
“對,弄堂。”她嘴裏應着,心裏卻在道:鬼的弄堂,我是為你來的呀!為你而來的,你懂不懂?
他們一起來到電梯口,她注意到,在他們等待電梯的時候,那位十八九歲的服務員小姐,始終站在服務台後邊瞅着他們。
坐上出租,倚靠在後座上,他垂下了眼瞼,眼前卻一直晃動着她莊重地向他當面表白的情形。飛越一萬一千多公里,她就是專為他而來的。聽清楚這一點,他的心情總是在波動起伏。來自她身上的那一股特有的氣息,濃烈得像化不開一般不斷地向他襲來。
他真正地受了感動,感動得不知如何講才好。一個來自異域他國的美麗女子,無論是那雙大大的亮亮的時常像沉浸在夢幻中的眼睛,無論是挺拔端莊的十分靈巧的鼻樑,無論是潔白的膚色,無論是她充滿表情的嘴還是她那高矮適中不胖不瘦的身材,都是無可挑剔的。那年他們一起去的那個代表團里,男男女女有十多個人,幾乎人人都說她是一個動人的女子。粗碩的來自北方的一個大高個子以他特有的率直說:如果這樣的女人看得上他,他願意為她捨棄一切,包括現在的妻室兒女。他說時的那一副認真相,還被大伙兒着實地取笑了好幾天。
現在她來了,從空中飛來了,真的是像仙女一般從空中飛來的。而且一來就直截了當地給他挑明了,她是為他而來的。他感到出乎意料,感到彷彿不那麼可信,感到愕然的同時,還有些受寵若驚和暗暗竊喜。
他真有那麼大的魅力嗎?
連他自己都不信,他已人到中年。他有一位溫順體貼的妻子,有一個可愛的兒子,他身上有什麼可以吸引她的東西呢?她以如此肯定的語氣對他這麼說,她了解他嗎?顯然她對他的了解是不多的。就像他對她的了解不多一樣,除了去過一次她富足豪華的家,在她家吃過一頓過於豐盛的早餐,遂而就是她打過來的無數個國際長途電話,在電話中聊着有時有趣有時並不有趣的話題,除此之外,他對她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憐的。難道愛情突如其來地闖來時,真的是無緣無故橫衝直撞的嗎?
抵家已臨近十一點鐘,妻子倚在床欄上還在等他,輕輕地問:“怎麼這樣晚?”
他探究地望着妻子平靜的臉,回答說辦一系列手續費不少時間。妻子便像往常一樣地翻身安然入睡了。當他洗漱一番上床,妻子已經睡著了。
他躺在床上,卻是怎麼也睡不着,腦子裏總在想着來自遠方的旅館裏的她,想着她那句非同尋常的話。他大睜着雙眼,眼前不時掠過她的倩影。
她的到來,一下子劃破了他平靜安然生活的湖水,夜半一二點鐘時,他終於想到,明天還要陪她。如若不好好休息,明天就會精力不濟。他又覺得有點兒可笑,也許,這會兒,在旅途上飛行了一萬多公里的她,早在舒適的賓館裏睡熟了罷。
一覺睡醒,家裏已是一片寧靜。妻子上班去了,兒子上學去了,他從盥洗室出來,隨便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兩片麵包,下了樓走出新村,他發現自己的精神出奇地好,一點也沒因為昨晚睡遲了感覺疲倦,他向街兩頭瞅了一眼,就自信地招手要出租。
睡過了頭,時間有點緊了,坐上出租,看了一眼表,他放心了。九點可以趕到賓館,幸好他給她約的是九點。
又是一個酷熱的大晴天,雖說節令已是秋天,但這樣的日子不開空調還真夠熱的。
九點正,他來到709房間門口。連續按了幾次鈴,屋內沒一點兒動靜。他想她因時差關係,睡過頭了。他退到樓層服務台,給客房裏撥電話。電話就擱在床頭,聲音顯然要比門鈴響得多,可就是沒人接。他猜她上十二樓吃早點去了。說定了時間的,吃完早點,她總該回客房的。於是他耐心地等在樓層服務台旁邊,注視着電梯口。
七樓窗戶,居高臨下,能清晰地看見賓館後面一個綠樹婆娑、鬱鬱蔥蔥的花園,園內亭台樓閣,曲徑通幽,頗有幾分寧靜的美。她會不會也在園中散步呢,他凝神搜尋着,園內只有零星幾個散步的客人,卻沒一個是她,唯有綠葉片片隨風搖曳着。
時間在悄沒聲息地過去,就是不見她的人影。他在樓層上都等了十多分鐘了,一個人吃一頓早點,要這麼長時間嗎?她會到哪兒去了呢?
直到此時,他才猛醒道,他是那麼強烈地想要見到她。
夜裏,從電梯上來,她是逃遁一般回到709客房的。
他坐上出租一走,她陡然感到自己是那麼孤獨,孑然一身走進電梯、影孤形單地走過寂然無聲的長長的走廊,她忽覺有些害怕。
回到客房裏,閂門,沐浴,換上睡衣,她機械地、麻木地做着一切。倚在床上,她的精神少有的新鮮,一點兒睡意也沒有。想到明天的日程,她以為自己是能睡着的,但她睡不着,甚至於連躺都不想躺。已過十二點,這座陌生的大城市裏的一切,都沉浸在夢鄉里了。惟獨她絲毫沒有睡意。若是在洛杉磯,此時此刻,該是上午的九點左右吧,那是她一天中最為緊張忙碌的時刻,怎麼可能會有睡意。
她打開了電視機,電視台的節目差不多都結束了,惟有賓館自辦的電視還在播放。一看畫面就知道是打鬥片,她沒興趣,只見一幫人在銀屏上殺來殺去,刀光劍影,充滿了血腥味。但她仍把電視開着,讓它有一點聲音,驅趕她心中的孤獨感和莫名其妙的膽怯。他在下電梯時告訴她,這是一個絕對安全的旅館,她盡可以放心休息。她信他的話,可還是不習慣。去馬來西亞那一次,她也是孤身一人出門旅遊,人人都說是安全的、安全的,她就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結果不就出事了嘛!
她真懊悔把他放走了。她應該留他下來多聊聊,這間客房真大,比一般三星、四星的客房都大。她倚在床頭,顯得那麼渺小、那麼寂寞。他會想到嗎?只要他在,這間客房裏的一切都會變得輝亮起來。唉,她怎能由他離去便讓他去了呢?她不是已經對他說了,是為他而來的嗎,是思戀得她不能忍受了,才毅然決然而來的嗎?這不是她的一時衝動,而是她深思熟慮以後的決定。她為什麼不把自己的感情說出來,是他沒有問。他要是始終裝聾作啞,她就永遠也不說嗎?那她不遠萬里,跑這一趟幹什麼呢?
在想像中,她一直以為,只要她見了他一面,她狂躁的心就會平靜下來,她內心強烈的萌動,就會安寧下來,她情緒上的煩惱和騷動,就會自然平息。哪知她一見了他,神魂全附在他的身上了。這是什麼緣故?和她的丈夫,她從沒有過這樣的感情,她已經和北野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和他生了兩個孩子,她從沒有體會過如此強烈的感情折磨,思來想去,只有用緣分這個詞來解釋。要不,她今天的舉動,不讓人覺得瘋癲那才叫怪。
她和他,所有見面的次數加起來,一共也沒幾回啊。
在洛杉磯,陪伴着他在購物中心偌大的店堂里踽踽而行地瀏覽時,她不是總覺得他的身上似有磁性般吸引着自己嘛。走過傢具商場時,他對陳設的傢具不屑一顧,顯眼的地方置放着幾套上萬美元的紅木傢具,他瞅了幾眼,說這些傢具不如國內的好。走過家電商場時,他幾乎是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直到快走出大門了,他又突然折返回去,請她幫助挑選了一台原裝的索尼隨身聽,說是國內的朋友託買的。買好他就匆匆離去。惟獨在工藝品商場,他逗留了好久,她問他是否對這感興趣,他說不,他只是喜歡看。她問他就不想給家人帶點禮品,他說小禮品好買,到了美國東部,離境前買來得及。她注意到了,在一鏡框櫃枱旁,他拿起幾個嵌相片的鏡框端詳了一陣。她估計這是他喜歡的,在他離開洛杉磯時,她給他買了幾隻鏡框。整整一下午,與其說是她陪着他逛商場,不如說是他在陪她。她像往常一樣興味濃郁地看着很多新擺出來的商品,看到自己感興趣的,還拿給他看,他會發表一些出乎她意料的觀點。有幾次她轉身徵求他意見時,恍惚間她覺得是在向自己親近的人詢問。她驚訝於自己的這一感覺,卻又不知為何?除了觀看商品,他們一直在聊天,在他面前,她的話特別多,他不知道她的個性也是寡言少語的,惟獨她自己清楚,和他在一起,她感覺到一股莫名的興奮。她說什麼他都十分耐心地聽着,當她不說什麼的時候,他默默地瞅着她,眼神專註而又凝滯。她永遠記得他敘說的內地鄉村的生活,記得他所受過的苦。就是這番話撥動了她的心弦么?好像是,又不完全是。在他沒講這一番話之前,她就很依戀他了。是的,北野從來沒耐心聽她的講話,北野也從來沒有陪伴她逛過商場。她要來商場,總是帶着兩個孩子。北野很英俊,但他卻永遠不可能用他那樣的目光凝視她。
事後,她為這一從未有過的體驗寫過一篇短文:《友人》
“不,捨不得你走,你不要走啊!”一個嗲聲嗲氣的嗓門尖脆地嚷嚷着:“不要走啊,你回來。”
她一怔,瞪大了眼睛,銀屏上一個美貌的姑娘在朝遠去的戀人嘶聲叫喊。這姑娘穿着飄飄逸逸的古裝,手中持一把雪亮的長劍,跺着腳、淌着淚拚命地朝空中嚷嚷着。
哦,這姑娘還能向心愛的人使勁地叫喊表白。而她呢,她連向他暗示一下的勇氣也沒有。要依她的性子,她真該對他說,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客房裏,她怕,她希望他留下來,坐在她身旁的圈手椅里,陪伴着她。她朝思暮想的,不就是這樣的情景嘛!他若是此刻真在這裏,該有多好。她卻說不出口,她知道他有家,有妻室子女,她知道上海的時間已臨近半夜。她終究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啊。
她深嘆一口氣,無奈地垂下頭。自小她就任性慣了,她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辦什麼事就辦什麼事,想達到什麼目的就能達到什麼目的。她想要從洛杉磯飛到上海來,還不是給她來成了。為什麼來到他的面前,她就瞻前顧後不知所以了呢,她就不能如願以償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呢?難道他的身上真有什麼魔力?
不,不管它,什麼都不管它!世上能有什麼東西阻擋得住愛情的力量呢?明天他來了,她就是要我行我素,就是要按自己的願望行事。她管不了那麼多,她什麼都顧不上了。該說的她得說,該做的她也得做。
想是在這麼想,決心是在這麼下,思忖的時候十分堅決,但她的內心深處,卻又是動搖的、沒把握的,還有什麼比渴望想要得到卻又得不到而傷心呢。
不知什麼時候,熱淚淌滿了她的臉頰。
銀屏上的畫面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開着的電視機屏幕上一片雪花,聲音嘈雜刺耳。她茫然若失地倚床而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不知自己是怎麼睡着的,重又睜開眼睛時,偌大的客房裏已是一片明凈雪亮。她醒悟到長長的飛行畢竟是疲倦的,她拿起床頭柜上的表一看,竟已過了八點,看起來他昨晚上說得還是對的,時間過得真快!她趕緊離床走進衛生間梳洗化妝,照洛杉磯的規矩,她穿上了一身秋裝,哪知一出房門就覺得熱,她猛地想起昨晚上飛機上報出的溫度,又回到屋裏,換上了一身飄逸的夏裝才覺得合適。
到十二樓吃完早點,她一看錶,糟了,時間已近九點,她想他要來了,心裏直惦着想要早一點看到他,她從十二樓直接下到底樓大廳去迎候他。
底樓大廳不但寬大堂皇,裝修得十分氣派,還給人一股莊重感。大門左側擺放着一組沙發,她走過去坐下,耐心等着他的到來。
九點十分了,他沒有來。
九點二十分了,他還是沒有出現。一圈沙發上坐着的客人,一個個站起來見到了自己的朋友,惟獨她,仍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裏等着。
他這是怎麼了?說得好好的,九點鐘。怎麼會不來呢?他要真不來,她這一天怎麼過呢?天哪——又過了五分鐘,她升起了一股絕望的情緒。自從在馬來西亞海域遭遇過那麼一次重大的災難,她時常會體驗到那種透心涼的絕望。哦,就是止不住,淚水一陣一陣地在湧上來,似要奪眶而出。
淚眼模糊之中,她看到他走來了,而且是從電梯口走來的。她這時候才想到,他沒有騙她,他一定是直接上樓到709去找她了。
她剋制着自己渾身的激動,坐着等待他走近身旁來。當他走到她身前時,她朝他伸出了一隻手,她沒有想到,伸到半空中的那隻手,竟然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着。
他是在七樓等久了,才陡地想起,她會不會先到樓下去了。和服務員說了一聲,他下樓來找她。
進入大廳,他一眼看到了她,她穿着一條短短的黑裙,上身是一件雪白的網眼衫,一下子年輕了十來歲。
他疾步向她走去,到了她的跟前,他看到她一臉的憂鬱。尤其是她那雙眼睛,深深地沉浸在淚光下,透出一股絕望之色。
他不由得一怔:“你沒事吧?”
“沒什麼。你、你到底還是來了。”她的語氣和聲調,把她想要掩飾的感情,暴露無遺。
他駭然地瞪着她,見她伸出手來,連忙握住她的手,道歉地告訴她,他進門時留意過沙發,沒見到她,才直接上樓去了。她的臉色在頃刻之間起了變化,眼神里也有了喜色,拉着他的手站起來說,在十二樓吃完早點,怕他等,就直接下樓了。
兩人默默地相對而站,他由衷地感覺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內心裏又一次感到震撼。他儘可能保持着語氣的平靜,舉起手中的相機問:“你帶相機了嗎?”
她點頭:“帶了,可起床后,我性急慌忙地,卻發現相機壞了。”
“沒關係,那就用我的。”說著,他轉身向小賣部走去,她一把逮着他說,“你要去買膠捲么,我有很多,走吧。”
上了出租,他轉臉望着她,忍不住關切地問:“你的眼睛怎麼啦?”
“我把電視機開了一夜。”
“為什麼?”
“我怕。”
“怕什麼?”
“你不在我的身邊。我失去了安全感。”
“我是說,”他端詳着她的眼睛,岔開話題道,“你的眼裏,有一股絕望的神色。”
“都給你看出來了,”她似有幾分不好意思,“你想么,你不在,我還有什麼意思——”
司機按了一下喇叭。他往車窗外望去,沒答她的話。
她又問:“我們去哪兒?”
“豫園。”他告訴她,並給她細細介紹着豫園和老城隍廟。
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他卻感到她沒在好好地聽。
路上很順,在麗水路口下了車,他陪着她向裏面走去。
“這地方像東京的淺草。”他指點着彩旗飄揚的商場說,“只是沒鴿子。”
天氣很熱,遊人不多。他給她照相,鏡頭裏,她在微笑。她一笑起來十分動人,吸引得遊人紛紛轉身看她。她乾脆戴上了墨鏡,這使她看上去愈加時髦,他這才發現,她那身夏裝的剪裁和上海人穿的不同,明顯地要比人們身上穿的要顯眼得多。
他一次一次地按動快門。
她的自信在逐漸恢復,在他又一次給她拍完一張相以後,她在人們追逐的目光下走近他,十分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儼然一對情侶般親熱地說:“我們走。”
他有些不自在,萬一讓上海的同事或是朋友們見到了,算是一個什麼事呢!還有妻子的親戚或是朋友。但他又不能斷然甩脫她的手。他環顧了四周羨慕的遊人們一眼,再一次感覺到她美貌的魅力。
她敏感地意識到了他的不安,又像挽着他時一樣自然地鬆了手說:“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吧。”
她跟着他走進豫園,在一棵盤曲得猶如虯龍一般的古老紫藤下,他提議坐下來,紫藤的枝蔓纏繞在隔牆的大花架上,形成了一張自然的大涼棚,一片綠蔭滿地,舒適而又涼爽。
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感覺到這鬧中取靜的花園裏,無比的安然閑靜。清涼的微風裏,遠遠地送過來悠悠的音樂,直令人渾身一陣陣地彌散開一股溫情。隱隱約約地,她覺得自己和他是呆在世外桃園。這地方沒一個人認識她,她和他在一起,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有多麼美好!她發現,上一次到上海時,她也曾隨團到過這個地方,但一點兒感覺都沒找到。一二十個人光顧着埋頭跟着走,只覺得四周全是遊客,一點也沒今天這樣美好的感覺。一路走來,他一直在給她熱心地作着介紹。可她一句也沒真正地聽進去,她記這些幹什麼呢,只要他在身邊,只要聽見他的聲音,她就感覺滿足了。現在他又說到這棵樹了,瞅着他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她忍不住問:“你說什麼?”
他指指紫藤:“我說這棵老藤有三百多年歷史了——”
“哦不,”她十分自然地挨近到他身旁,雙手逮着他的臂膀問,“你說這個地方叫什麼?”
“魚樂榭。”他環指了一下周圍的魚池。
“哪一個榭字?”她抓着他的手臂搖了一下。
“謝謝你的那個謝,言字偏旁改成木字旁。”他耐心地在自己的左掌心裏書寫給她看。
周圍偶有遊人,這一次他絲毫沒什麼不自在的神情,任憑她拉着他的臂膀。她把自己的臉輕輕地挨近他的肩膀,兩眼眨巴眨巴望着他說:“我明白了。你們小說書中翻譯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那個榭。”
“對了。”他轉過臉來,臉頰幾乎貼到她的臉。她清晰地嗅到一股來自他身上的男子漢的氣息,有輕風拂上顏面,她感覺從未有過的愜意。她輕嘆着問:“什麼音樂,這麼惹人的心緒。”
“江南絲竹。”他不假思索地說,“湖心亭演奏的。這些人一年四季,風雨無阻地天天都到湖心亭奏樂,沒有報酬,就是圖個喜歡。”
“真的嗎,真有這樣痴心的人。”她彷彿不相信似地瞪大了雙眼。這在美國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以肯定的語氣“嗯”了一聲道:“你不信么,其實他們就是圖個自得其樂。很悠閑自在的。湖心亭每天只給他們提供一杯茶。”
“那他們的生活不就太清貧了?”
“這就是你美國人不能理解的地方了。各人的生活方式不同罷。”
“真好。”她由衷地說。
“你看,”他又指着前面的一堵粉牆說,“這堵牆把一泓清溪分隔為二,給人一種深遠的感覺。在這不大的有限的平面上,造就了無限的空間。而粉牆下的太湖石和花木,又組成一幅幅美麗的畫面。隔着牆,水中倒影清晰可見。形成虛虛實實、虛實相映的景緻。”
乍一眼看上去有些零亂的庭園,被他這麼一講,果真看出幾分意味來了。她點着頭說:“真是那麼回事,真的。”
“其實,江南的名園,差不多一個個都這樣,很有講究的。”
她被他逗樂了,“噗哧”笑出聲來:“可以想像,幾百年前幽居園內的小姐,會是如何地觸景生情,思念那夢幻中的情郎、才子。”
“那是幸福的嗎?”他不由轉過臉來問。
“這麼坐着,我就很幸福。”她那麼近地凝視着他,極力想從他那一對炯炯的目光中窺測他的心聲。她說的是真心話,和他相對而坐,周圍再美的景物,不時晃過的遊人,她全都視而不見。她的感覺里只有他,彷彿有一股柔柔的溫情,瀰漫在他們之間。她說:“我真想久久地坐在這兒,永遠這麼坐下去。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我們……”
他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她欣慰地感到他理解了她的話。可他卻說:“這是不可能的。到了時間,豫園要關門,遊人不走,人家要來干涉……”
她聽不出他是在說笑,還是一貫的木訥,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她凝視着他,十分莊重地說:“結婚快二十年了,我從來沒像今天這麼愉快。”
“你不也常常旅遊嘛。”
“只是旅遊。經常是一個人,後來是帶着孩子。他從來不陪我一起出來,從來不,如果他陪我,也不至於在馬來西亞……”她不無怨尤地說著,似乎想對他強調什麼。
他雙眼凝定地望着她,眼神里透出探究之色。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眼裏又情不自禁顯出一絲絕望的神情。她迴避着他的目光,把臉轉開去,望着樓閣窗戶上的雕花。耳朵里卻聽到自己局促的呼吸,她是怎麼啦?一下子把內心最隱秘的角落抖露了出來。她強忍着眼裏湧上來的淚,斂神屏息地,硬要自己平靜下來。
“我在小說里讀到過,幾次去日本,也聽人說過,日本的男人,結婚以後,絕對是一家之長。”他一字一頓地說話了,表現出對她完全的理解,“有的還要打老婆。即使是那些稍有地位的白領,下班以後明明公司里沒事,也故意不回家,跑進小酒館去,喝得醉醺醺地又唱又跳,要鬧騰到半夜三更才回去。”
“他要表示,自己在社會上有應酬、受人器重,他的那份工作是牢靠的。”她沒想到他一下子洞察了她的心思,乾脆跟着他的話往下說:“老婆對他算什麼呢,可穿可脫的一件衣衫罷了……”
“我們慢慢走吧,還有很多景要看呢!”他顯然是有意識地岔開了話題,站了起來。
她隨之站起來,自然大方地挽住了他的臂膀。她的手感覺到他的臂膀想要掙脫,便執拗地使勁挽着他,還用另一隻手逮住他。他不再掙了,只是往前指指說:“那是復廊,有男廊、女廊之分,去看看吧。”
這麼說,她的婚姻並不美滿,她的婚後生活並不幸福。
他如夢初醒般忖度着。
全是海市蜃樓,是建立在想像和夢幻中的亭台樓閣。他的眼前掠過洛杉磯她家的那幢庭院式別墅。車子駛入她居住的那個小區時,一起去的同行們全都歡呼般讚歎着,街區兩旁,一幢一幢既分開一截距離,又相距不甚遠的別墅群落,沒有一幢是相像的。樓前的草坪,屋后的泳池、網球場,不時映入他的眼帘。車子開進來好長的一截路,也沒見路上有個行人。下車的時候,靜候在樓前的她順手指了一下街對面,挺隨便地介紹說:“那幢樓正在出售。”
上了年紀的一個同行誇讚地說:“真漂亮!這麼一幢樓,要價多少?”
“一百五十萬美元。”
人們驚嘆着。他當時端詳着那幢宮殿般氣派的別墅,沒吭聲。但他在內心裏承認,即使在看慣了的很多影視片中,也沒見過這麼典雅的家居別墅。整幢別墅是瓦藍色的,一條花崗石砌的汽車道彎彎地繞向別墅後面,兩側是等距離的一根根古典式燈柱,高高的寬敞的台階通向有欄杆的廊台,廊台後面是別墅的露台。露台後面,才是雪白的窗紗遮掩的一個個房間。這哪像是棲居的別墅啊,簡直就是完美的藝術品。
她的家雖比不上這一幢別墅,但她家中為歡迎客人懸挂着氣球、綵帶的涼棚,寬大的泳池,足有一畝地大小的草坪,無不顯示了她家的富裕、豪華。他們在她家中散步、在泳池旁留影,在她家的書架前翻閱美國、香港、台灣出版的國內少見的華文書籍。誰都說她家是去過的幾戶人家中最好的一家,誰都說她有個美滿的婚姻。同行們愛吃日本口味的“索米”湯,她那一表堂堂、有着體操運動員般體魄的丈夫,竟在廚房裏一連重複烹調並分三次熱情地端出來,請大伙兒品嘗。他們還見了她的兩個孩子,十九歲的男孩武高武大,簡直就是一個活着的“成吉思汗”,更像一位在日本世人矚目的相撲運動員。而她十七歲的女兒翠西卻長得瘦弱苗條。兩個孩子出來與客人們見面時十分靦腆地笑着,顯得很有禮貌。他還看了她拿出來的照片,有幾張是她年輕時照的,剪着運動員型的短髮,神采飛揚,卻又是一副溫柔依依的模樣。他誇她當姑娘時簡直像電影演員,她陶醉地向他表示感謝。他去過的國家很多,見過的世面也多了。他不認為她們家過得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但在心裏,他也承認,她過得是富裕的、無憂無慮、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哦,現在看來,這一切全是他的錯覺?
他們游完了豫園,在小吃總匯吃了午餐,要了出租,直驅楊浦大橋。他告訴她,黃浦江上有五座這樣的大橋,最大的那一座叫楊浦大橋,他們可以在最大的楊浦大橋停下來,步行上大橋看一看浦江兩岸的風光。她一迭連聲地說:“依你,全依你。”
在橋頭堡坐電梯上了楊浦大橋的橋面,正是烈日當空的午間,太陽火辣辣地直照在頭頂心,他歉疚地一再對她說,這不是上橋的時候,真抱歉!沒想到她全然不在乎,興味濃郁地撐開一把摺疊傘,讓他也站在傘下,慢悠悠地觀賞着浦江兩岸的景緻。
走到橋面當中,俯首朝下望去,江水在耀眼的太陽光下閃爍着刺眼的光芒。他閉了一下眼睛,沒頭沒腦地說:“我們去你家那天回來,大家都認為你過得不錯。那幾位女士,對你丈夫評價還不俗呢。”
“那都是他裝出來的。”她手中的傘打得很低,為兩人籠罩出一個熱烘烘的兩人世界,一路上,觀賞景緻、上車下車,沒顧上交談,沒料到,他的話一出口,她就能接上他的思緒。連他都感到驚訝了。她轉過臉接著說,“拿你們的話說,他做得是表面文章。”
他笑了:“能這麼做表面文章,也不錯啊。”
“你知道什麼呀,”她的語氣透出明顯的怨氣,彷彿很不情願地道出了實情,“那天你們一走,他就把圍裙解下來狠狠地一扔說,好了,面子我都在客人跟前給你爭了,該你收拾了!你想想,這就是他的真正面目。”
是這樣啊。他險些脫口而出,但他沒說出聲。他指着正從橋下開過的一艘大船說:“這裏太熱了,我們走吧。”
“不,你靜下心來,就不覺得熱。瞧,還有風呢。”說著,她的一隻手持傘,一隻手親熱地挽住了他的臂膀,“這裏很好,沒什麼人來打擾。”
她說得是對的,江面上不時地拂來陣陣熱風。身後一刻不停地過着來往車輛,但沒有一個司機會注意到他們兩個遊人。正因為是在烈日高溫之下,長長的橋面上就他們兩個遊人。從豫園走出來以後,一路之上,他們幾次自然地分開了,隨後,她又自然地主動挽住了他。遇到人擁擠的時候,她還像避讓別人一般,偎依到他的胸前來,似乎他們本來就是一對天生的情侶。他愈來愈感覺到她的親昵,她對他的充分信賴。他知道,此時此刻,如若他伸手攬住她的腰肢,甚至於有更親熱的舉動,她是不會反對、不會生氣的。但他沒這麼做,他覺得這麼一做,就太像庸俗的愛情小說中的描繪了,就會把他們之間那種朦朧的、美好的、如恍似惚的、若即若離的狀態破壞了。而這一狀態,比起那些淺薄的、赤裸裸的、直截了當的愛情要詩意得多、醇厚得多。
她的傘叩碰着他,他轉過臉去,她正仰着臉,睜大了一雙眼睛,熱辣辣地瞅着他。她的目光中有着期待、有着企盼,還有着鼓勵和脈脈的溫情。他的臉情不自禁地向她挨去,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縷驚喜之色。他甚至聞到了她身上、她緋紅的臉頰上、她微微張啟的嘴巴里透出的那一股誘人的氣息,哦,這真是令人迷醉的一刻,瞧她的眼瞼合下來了,瞧她的眉梢在顫動,瞧她晶亮的額頭上沁出了一顆一顆汗珠,他摸出餐巾紙,輕輕拭去她的汗珠,她昂着溫順的臉,任憑他輕拭着,身子卻不知不覺地向他靠過來。她手中的傘角叩碰了他一下,他陡地一驚,惶恐地把她的傘輕輕地移開了一點,吁了一口氣。
她仍輕合著眼,眼瞼在蟬翼般地顫動着。
一艘過江船鳴叫了一聲,她陡地睜開了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他朝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江中的船,她的目光向江面上望去。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不遠萬里,花費一大筆錢,來到上海,難道就是為了尋找她在平靜安然的家庭中得不到的感情么?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又算什麼呢?
他沉默了,身邊的這個嬌小美貌的女子,離得他很近,觸手可及;卻又離得他那麼遙遠。
他困惑。
他神態自然多了,她挽着他,有時幾乎是依偎着他穿行在上海的人流中,他的臂膀不再僵直,他的精神不再拘謹不安。他還時時轉過臉來,給她指點着一個一個景緻作介紹。
漸漸地她發現,上海這座城市裏的一切,彷彿他全知道,全都能頭頭是道地一一說明白。只有她心底里知道,他說些什麼,她全然聽不進去。她只要他講,只要感覺他在自己身邊,就覺得自在,覺得滿足,就有一種從未感受和體驗過的幸福向她溢來。他的嗓音讓她迷醉,他那時常近乎木訥的神情讓她忍俊不禁,他對她的細心周到讓她怦然心動。
頭一天從楊浦大橋下來,他們又驅車去了東方明珠電視塔和中央綠地,無論是上到東方明珠的高處,還是在高樓包圍中的綠地中央品茶,她都感覺到上海的一切離得她越來越近。再不像上次來時那樣,對上海只留下了一個外灘的粗淺的印象。
第二天他陪着她去了周庄,儘管仍是上海入秋以後少有的惡熱天氣,九百年的水鄉古鎮還是令她流連往返,深為驚嘆。
雙橋的秀色,幽深的街巷,悠悠的河水,河岸邊洗涮的婦女,古樸涼爽的廳堂里彌散出的那一股特有的氣息,浮光躍金的遼闊湖面南白盪盈盈碧水,她從來也沒見過的“轎從前門進,船自家中過”的妙景,還有那個中年船娘唱的有韻有味的民謠和鮮美的鱸魚,一切都令她着迷,令她興奮得好幾次都想蹦跳起來大聲喊叫。她催着他給拍下了很多照片,她說回去以後,不但可以做幾檔好節目,她還能寫不少文章,在洛杉磯的報上用,也能在日本的報刊上發表。這完完全全是意外的收穫。哦,光是那長長的石板街面,就能勾起她多少惆悵的思緒啊。
遂而,在接下來的幾天中,他又陪着她參觀了上海博物館,遊覽了黃浦江。
也難為他了,還特意帶着她去看了幾條典型的上海弄堂,石庫門房子,新式里弄房子,多層公房,幾近消失的彎彎曲曲的貧民窟,近年來建築的高層民宅。看得她眼花繚亂,記也記不住。她不但讓他拍了照片,她還打開了錄音機,錄下了弄堂里很多難得聽見的市井的喧囂。
原來這隻不過是她為搪塞他傻呵呵的追問隨口說出的來訪理由,沒想到她真得到了這麼多的素材。
也多虧了他,他天天陪伴在她身旁,給她留影,過橋、下樓,走到稍不平順的地方,他總是不失風度地扶她一把。最令她深為感動的是,每一頓餐,他都為她作了精心的安排。到了午晚餐時間,他總要問她想吃什麼,她每次都說想吃水餃。一來這是她覺得中國的水餃好吃,更主要的是,上次來中國時她就發現了,水餃很便宜。她明白,這一次到上海來,他花的都是自己的錢,她不想要他太破費了。可他沒有一次讓她吃水餃。他帶她去品嘗了小紹興的三黃雞,他請她吃了道地的上海家鄉菜,蝦子大鳥參、油爆蝦的美味,令她經久難忘。到周庄那一天,吃的又純是江南水鄉的風味,鮮美的急水港大閘蟹,噴香的萬三蹄,還有魚。哎唷,幾天下來,每當吃飯的時候,她就連聲向他抱怨,不要吃了、不要吃了,再吃下去她要變成個肥婆了,再沒人看得上眼了,再沒女性的魅力了。
每次他都點頭,每次他都說好,可每次他安排的菜肴都令她饞得連連下箸,顧不上會不會發胖了。
連續四天了,她對他的關懷備至感到溫馨和體貼。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作為一個旅遊者,一個客人,能夠為她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吃得好,玩得舒適,睡得也安寧,時差不知不覺地就倒了過來,連她剛來時的煩躁,也彷彿讓他給撫平了。這真正是奇怪的事情,每天早晨在709客房裏醒來,她都有一股莫名的亢奮,有一種感情上的期待,只要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他,她就充滿了幸福感。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是在戀愛,是陷入了情網。細想想似乎覺得可笑,她都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怎麼還會返老還童般體會到初戀少女的情感?
但這一切又都是真的,在這麼一個陌生的大城市裏,如果沒有他,她一天都呆不下去。
惟獨他,除了已漸漸習慣於陪伴她之外,一切仍還是像第一天時那樣,對她彬彬有禮,卻始終沒在感情上敢于越雷池一步。天氣奇熱,她時常口渴,他察覺了,每次買飲料前,他總會細心地問她想嘗熱飲還是冷飲,她選擇了冷飲之後,發現他自己選的是熱飲。這一點更讓她感覺溫馨。他非常尊重她,儘管他喜歡的是熱的。偶爾進入商店,他也勸她不妨看看,買一點有特色的小擺設和小商品。她曾經生起一點警覺,她寫過一篇《當了一回“呆胞”》的短文,詳細敘述了一次去香港旅遊時被導遊帶進文物商店,幾近敲詐地選購玉石的經歷,事後發覺上了當。故而,以後每次在旅遊中被帶進商場,她總會掠過一絲不悅。他為什麼也這樣呢?但當她掏錢買他介紹的梨膏糖、五香豆、民族木娃娃時,她發現這些東西便宜極了,實在應該給翠西和“成吉思汗”帶上一點。內心裏深感自己錯怪了他,以後走進商店時,她把他挽得更緊了。夜裏躺在床上她不由得想,人的心靈真是奇怪的東西,他對她那麼無微不至地關心着。對她那麼好;她也萬里迢迢地專程來見他,對他充滿信賴,怎麼也會在心靈深處,泛起對他的猜測、懷疑。
她自忖也覺得可笑。
每次和他坐出租時,他一說話,她真想靠到他的身上去,像在豫園魚樂榭的座位上一樣,像在楊浦大橋的橋面上一樣,親親熱熱地偎依在一起。有幾次,她都坐到車中間了,他顯然在有意識地迴避着她,緊靠車門坐着,怕她挨得他太近了。他還把隨身帶的那隻黑色皮包,放在他們之間,她只要瞅一眼皮包,心裏總不免起一陣波動。出租車廂內沒有私家車整潔,每次上車他總要為她撣一撣灰塵,把椅套扯扯平,這一切細微的他做來那麼自然真切的動作,總讓她感動得心潮難平。
她已經在上海一連呆了五天,這天晚餐后他送她回賓館,他問她明天還想看什麼,去什麼地方。她說上海的事兒她全辦完了,可以說還意外地獲得了很多東西。回到洛杉磯,十、十一、十二三個月裏,她所有節目的素材都有了。
他笑起來:“那好啊,你想不想去上海附近走一走?”
“要不,你上樓去坐坐,我們商量一下。”她主動提議,連續幾天,也不知他是故意的還是出於禮貌,他每天都把她送到大堂或是電梯口,就主動向她道別了。她怕他又找出什麼理由推諉,又補充了一句:“我有一篇短文要給你看。是寫你的。”
他點頭同意了:“好吧。”
“寫了我一些什麼?”在電梯上,他輕聲問。
她知道他心裏犯疑,為什麼一開始不拿出來給他看。她莞爾一笑:“你看了就明白了。”
進入709房間,亮了燈,她讓他坐,在他斟茶時,她從筆記本里取出一個信封,放在他的面前說:“文章很短,就在裏面。”
信封上寫着“友人”二字。
他瞅了一眼,拿起信封就要看,她按住了他的手,抬起頭來望着他說:“不要當著我的面看,你帶回去。”
他困惑地抽回自己的手,把信封放進隨身帶的提包說:“好吧。”
“看了,”她凝定般盯着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可別見笑。”
“怎麼會呢。”他輕輕地咕嚕了一句,低了下頭。
“你知道,上海旁邊的杭州、蘇州、包括南京,上回來時我都去過了。”她喝了一口茶說,“你說,還有什麼地方值得一看?”
“揚州——”
“啊,我聽說過,古城揚州。你陪我去嗎?”她顯出了強烈的興趣,直截了當地問,“你陪我去么?”
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陪你去。你來早了一點,月底以後來,江陰長江大橋通了車,從上海到揚州就有直達車了。”
“那現在怎麼走?”她對此其實已經不怎麼在乎了,只要他陪着去,走再遠的路,她都無所謂。
“得先坐火車到鎮江,再從鎮江擺渡過長江,又坐一段客車,就能到了。”他對路線十分熟悉。
“太好了。”她輕拍了一下巴掌道,“坐火車,還能坐船,太有色彩太有味道了。我去,跟你去。”
“你想去,我就去安排。”說著,他呷了一口茶,站起身來,利索地說,“順利的話,我們明天早晨就能出發。時間不早了,你輕鬆一下,早點休息。”
“你——”她失望地瞪着他,好不容易請他進屋來坐一坐,沒想到他說完了話就要走,“這就走?”
“是的,我看你也挺累的了。從早到晚,是不是我把日程安排得太緊了?”
“哦,沒有。這樣很好。”她急忙擺手,她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告訴他了,其實她真正能在上海呆的時間也是不長的。但她終於忍住了沒說。
他笑了,拍了拍隨身帶的提包說:“我急着想知道你究竟寫了我一些什麼。”
她也跟着他笑了,看來她在他的心目中還是有着很重的位置的。她不再阻攔他,隨着他走向門口說:“那麼,我等你的電話。”
自從頭一次出遊陰差陽錯以後,他們說定了,每天她都等在屋裏,由他隨時通知她出發的時間。
他走了,沿着長長的走廊離去。門關上以後,屋裏又剩下了她一個人,她不再像頭一天晚上那樣感覺孤獨,相反她覺得這一天過得很充實,而明天一早,她能如時地見到他。她又覺得充滿了希望。她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情,這是一種戀愛心理嗎,她說不上來。她只覺得這幾天裏過得十分甜美卻總有着一點缺憾。
缺的是什麼呢,是對他的感情的期待,還是來自於他的愛,似乎是這樣,又似乎不是。她真正又說不上來。如果從他們見面的頭一天起,他們就像電影中的男女主角一樣,很快地進入熱戀中情人的角色,那以後的這些天裏就什麼滋味兒都沒有了。他們兩相面對的時候,甚至還會覺得難為情。哦,生活中敏感的心靈,可能就正是這樣的,他們渴望着愛卻又畏懼着愛,他們見着越是美麗的東西往往越是感到難以承受。就如同見着稀世珍寶般的名貴瓷器,越是不敢去觸摸它一般。這些天裏,她深深地體驗着的,就是這麼一份從未有過的感情。
他天天陪伴在她的身旁,對她既是一種強烈的吸引,又是一種無處不在的壓迫。她脆弱敏銳的感情,就在甜蜜的吸引和刺痛般的壓迫之間享受。她對他是滿意的,甚至於是充滿柔情的;但她對他又有着絲絲言說不清的怨意。
他是不是也這樣認為,他的心裏是怎麼想的呢?回去以後,讀了《友人》,他又會如何看待自己呢?
默然思忖着,她剛走進盥洗室,脫下衣裳準備沐浴,電話響了。她從牆上取下話筒,電話是他打來的,他告訴她,他已買好了去鎮江的票,是明天早晨八點整的火車,他七點鐘在樓下大廳等她。
七點,那她就吃不成早餐了,她剛想這麼說,但話到嘴邊她又不說了。有什麼關係呢,和他在一起,還愁早餐嗎?說真的,他辦事兒的效率真高,一忽兒工夫,就把出行的事兒辦妥了。她說了一聲謝謝,還說如果她睡過了頭,他到了大廳沒見着她,就打一個電話進來。
他說沒問題。
她沉默了片刻,終於搶在掛電話前,輕聲問了一句:“《友人》看了嗎?”
“看了。”
他連文章都讀了!
“有何感想?”她真想馬上就知道。
“明天再說吧。晚安。”他掛斷了電話。
她明白他是故意的,他不想在電話里說這一話題。真狡猾!她的心上升起一股幽怨。她已經把自己的心交給了他,他卻把自己封閉起來,迴避她的追問,不肯披露心跡。
她慢慢吞吞地脫下了自己的衣衫,盥洗間碩大的鏡子裏,映出了她潔白的誘人的胴體。在雪亮的燈光下,她結實飽滿的胸脯在微起微伏地顫動,渾圓的肩膀連接着苗條的手臂,雙腿修長而筆直,每一部分都十分中看,大腿豐滿、小腿細長,全身上下的肌肉結結實實,關節顯得勻稱而又緊密,乳房雖然小巧,卻嬌小挺拔、圓潤而美麗,肚臍的位置略顯得高一些,更使得這一部位有幾分神秘。盥洗間沒安裝專門的空調,她呆了片刻,光滑得如同透明的皮膚上已沁出了細密晶亮的汗珠,她驚訝地發現,這一來,使得她身姿的整個體態,更顯得溫婉柔軟而備添幾分嫵媚。她輕輕地托起自己飽滿的乳房,彷彿平生第一次,才發現自己竟有如此驚人美麗的曲線。
就在這一瞬間,她陡地想起了他,如若他此時此刻出現在她的身後,會發生什麼呢?
她的臉當即漲得緋紅緋紅,像喝了大口的酒。鏡子裏的一對眸子,直瞪瞪地盯着她,她羞澀地一轉身,跨進了潔白的浴缸。她要用噴洒的清水,好好地噴淋一下自己充滿了慾望的身軀。
他是在樓下的大堂沙發上讀完她寫的那篇《友人》的。
他離開709客房,來到大廳的總服務台,詢問能不能代購明天一早去鎮江的車票,服務員讓他稍等片刻。他坐到大堂的沙發上,掏出了她裝在信封里的那篇短文,一口氣就讀完了。
這是從華文報紙上剪下的一篇千字文,短短的,但整篇文章卻有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她寫的是他,她說輪到她陪同他購物純粹是偶然,她極不願干這麼一件差使,以前她陪過來訪的一些客人,他們要不是斤斤計較、樂此不疲地計算着美元和人民幣之間的兌換價,精確到幾角幾分,精確到連她聽來都感覺臉紅;要不就是在她這個美貌女子面前大甩派頭,從兜里拿出大把的美元故意炫耀。
她一想到又得干這麼一件苦差使,渾身都覺得不自在。她沒想到他什麼也不想買,對美國的一切商品都不屑一顧。相反倒是他隨意的交談,一下子深深地吸引了她。
他對她講起苦難的青年時代,講起棲居在內地山鄉的農民,幾乎每一個字裏面都包含着感情,每一句話里都帶着生活的質感。而且他惜墨如金,她不問,他決不多言。連她都感覺驚奇,和他單獨在一起僅僅半個多小時,她就覺得他是一個可以信賴、可以依託的老朋友,她認識他彷彿已經很久很久了。她不知不覺地隨着他信步走去,不知不覺地跟着他的思路去理解他。有幾次他走到前面去了,她趕上去時,幾次都想伸出手去挽住他。她是用了極大的毅力才沒有這麼做。這種奇怪的衝動是怎麼來的,她始終也想不明白。早早地一起走出百貨商場時,那些興味濃郁的購物者,一個也沒出來呢,她真想約他單獨去喝一杯。到了晚餐時,她不由自主地就坐到了他的身邊。他離開以後,她思念他了,是一種不可遏制地思念,夢縈魂繞一般的強烈。直到那一時刻,她才陡然明白過來,他就是她心儀已久的那種男子。彷彿她的命運中冥冥期待着的,就是這麼一個人!
他讀得心急劇地跳動,抬起頭來時,他警覺到自己的臉也火辣辣地發燙。服務員小姐在向他招手,告訴他去鎮江的票已經落實。他可以憑單取票,只要多付兩塊錢手續費就行了。
他內心裏萌生起一股衝動,他當即在大堂里給她掛了電話。她的聲音柔柔的,充滿了感情。她甚至還問他讀了《友人》沒有?他很想問我能上來嗎,但他說出口來的,卻是明天再說吧。
明天,哦,明天,他們就要一起離開上海去旅遊了。
出租車把他們送到上海火車站,趁他去窗口取票的時候,她在那長長的一溜小攤上買了一大堆零食。
雙層列車的整潔舒適出乎她的意料,和他一起坐在上層的雙人座上,她的感覺美極了。他讓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說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車窗外的江南水鄉夏秋之交的景緻。去餐車吃了美味的麵條回來,她執意要他坐靠窗的位置。他不解,但還是坐下了,只是困惑地望着她。她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偎依着他,把臉往他的肩頭一靠,雙眼望着車窗外,一鼓嘴說:“這下你明白了嗎?”
他的眼裏掠過一絲喜色,把臉轉過去了。
如果她坐在裏面,身子往外靠到他的身上,她覺得很不自然。
他告訴她,還有一個半小時,火車就能到鎮江。
她剝開一顆加應子,塞進他的嘴裏,隨口說:“這麼快?”
他咀嚼着加應子,點了點頭說:“鎮江有三山、三水、三魚、三怪,是一個很有特點的城市。”
“什麼什麼?”她搖着他的手臂追問着,“你說慢一點,我沒聽清楚,我要聽我要聽。”
她覺得自己的語氣幾乎是在撒嬌。
“鎮江有三座名山,金山、礁山、北固山,都是風景名勝。鎮江有三股水,那就是長江水、運河水和里下河的水。”他扳着手指,一一地給她道來:“三股水裏,又出三種鮮美的魚,那就是鰣魚、回魚、刀魚——”
“我都能吃到嗎?”她湊近他的耳畔小聲問。
“能吧,”他答得不那麼有把握,“有的魚是要看季節才能捕到的。不過,你別擔心,鎮江有的是吃的東西。”
“我不是饞鬼,”她不好意思地辯解道,“你說的三怪,又是什麼?輕點聲,瞧,人家都在瞅我們了。”
鄰座上有人不時地瞧着他們,她知道他倆的相貌十分地般配,人家一定是把他們看成是一對情侶了。這一感覺使她覺得美妙極了。確實的,連她自己也彷彿覺得,這會兒是沉浸在熱戀中。
“鎮江的三怪是,餚肉不當菜,陳醋不會壞,下麵條煮鍋蓋。”他又道出一串順口溜。
“你喝一口茶,”她端起一杯茶,親昵地送到他的嘴邊說,“解解渴,細細告訴我。”
他不好意思地接過茶杯,呷了一口茶,耳語般說:“你別這樣,人家瞧着會覺得好笑了——”
“讓人家瞧去,我都憋死了!我早想這樣了,我就是願意這樣——”她看到他愕然地瞪着雙眼,突然住了嘴,努了努嘴角,垂下了頭,她的淚水猛地涌了上來,突然冒出一句,“我沒時間了,這一次我來,買好了來回票。連頭搭尾就十天時間。”
這回輪到他吃驚了,他一把逮住了她的手:“什麼,你說什麼,你為什麼不早說?”
她賭氣一般:“我為什麼樣樣都要對你說?”
“你早說了,我們就不出來了。”他安慰般低聲道,“沒幾天時間,我們可以在上海安安閑閑地遊覽。不要像現在這樣趕路程,累着了你。”
她揚起了頭,瞪着他說:“我願意,就這樣好。”
他不再說話,瞥了她一眼,把臉轉向車窗外頭,他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她任憑他撫摸着,情不自禁地把身子依靠在他的身上。
剛才,她說的是實話,在洛杉磯臨別那一晚,他們招待他和其他客人。在位於山巔之上的希爾頓進行晚宴。是她送的他,他仍然要按習慣坐後座,她用試探的語氣說:“你坐前面來,坐在我身邊。”
他順從了。
她主動給他繫上安全帶時,整個身子幾乎貼在他的身上,仰起臉來的那一瞬間,她的發梢撩着了他的臉,她的鼻尖碰着了他的額頭,她真想一頭扎在他的懷裏。只是因為前後都是主人和客人的車,她才剋制住了自己。
當車乘着夜色在公路上疾駛時,他坐在身旁和她一句一句說著話,聽着他的聲音,她全身心湧起一股親切感。她習慣地用雙手一前一後掌着方向盤,陶醉地昂着頭,傾聽他的敘說,她用最大的毅力剋制着自己,不讓自己隨心所欲地在幽黑的路邊停下車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吻他。當時她的這一慾望是如此地強烈,強烈得連她自己都想像不到。
事後證明,她是對的。
車在山巔黑黝黝的停車場停靠下來時,他們雙雙下了車,悄沒聲息地,後面一輛車緊跟着輕盈地停泊下來,車門打開,走下來一位和他們同赴宴會的熟人。她和這位熟人打招呼時,聲音還有點不自然。
今天她這是怎麼了,當時想吻他的那股慾望,又不可抑制般地涌了上來,而且狂熱到了不管不顧的地步。
夜裏,他們如願下榻在揚州的西湖山莊。
他記得,他們住的是聽韻樓。他住在6104房間,她呢,就在隔壁6102。下了火車又擺渡,到了揚州又按他的心愿往高郵趕,在高郵如願以償地看了文游台,又游盂城驛,達到了目的,這才走回頭路,趕回揚州,住進了瘦西湖畔的這幢幽靜雅緻的山莊式賓館。
原以為頂着烈日冒着酷暑馬不停蹄地趕路,已經很累了。哪知沐浴過後,絲毫也無睡意。他沿着空寂無人的走廊走出聽韻樓,來到樓台亭閣綠蔭濃濃的庭院裏,天氣太熱了,到了夜裏氣溫仍不肯降下來,院落里照樣是一個人影不見,只見四周客房一扇扇窗戶緊閉,窗紗後面透出微弱的燈光,但聞陣陣空調嗡嗡的噪音,真是悶熱難當。無奈還是走回屋內,到底還是客房裏涼爽。他想打開電視,剛拿起遙控棒,又覺得百無聊賴,便把它扔在一邊,終於忍不住,還是給她撥了一個電話:
“你睡了嗎?”
“哪裏睡得着。你去哪兒了?我剛才去敲你門,沒人應。”
“我能去你房間么?”
“快來,快。”
他掛斷電話,走進盥洗間,重新抹了一把臉,朝鏡子裏端詳了自己一眼,他的雙眼輝亮,精神顯得出奇的好,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預感到今晚上要出些事情。但他沒有猶豫,轉身開門到隔壁去。
她已打開門等着,他愕然望着她,只見她穿着一件寬鬆的無領無袖的貼身睡衣,顯得格外精神。
她叫起來:“你怎麼了?傻乎乎地瞪着我,快進來呀。”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走進屋,屋內的光線調成微暗的橘黃色,色彩比他屋裏舒適多了。女性就是天生地會把生活的環境製造得更美好。
“客房不是都一樣的嗎,你瞪着眼看什麼?”她詫異地問。
“客房是一樣的,你一住進來,氣氛就不一樣了。”
“何以見得?”她向他轉過臉來。
“至少比我住的那間,要溫馨得多、美妙得多了。”
“什麼時候開始,你也奉承起人來了?”她快樂地笑着把門重重地關上,回身走進來,“你是喝茶還是吃瓜?”
瓜是她進揚州時選的,還沒破開。他在圈手椅上坐下,擺擺手說:“我就喝點水罷,你別忙了。從早趕到晚,一定把你累壞了。”
“不累,”她在他對面的床沿上坐着,挨着他很近,一臉嚴肅地望着他,搖着頭說,“真不累。你看我有倦容嗎?”
她的臉上當真沒有絲毫的倦容,相反顯得出奇地容光煥發,是剛剛沐浴過後吧,她的發梢上沾着幾顆晶亮的水珠,白皙的臉龐上顯出不曾化妝的質樸的美。他笑了:“沒想到你的身體這麼好,一程一程地催着你趕路,我真怕把你累得趴下了。”
“我哪有這麼嬌弱,說真的,別看我們天天在一起,你對我還是不夠了解的。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讓我看了這麼多美麗的地方。照理,盛夏時節,任何風光都是要打些折扣的。哦,這一整天裏,給我的印象太豐富了!”她向著他揚起了手臂,“坐在雙層車上觀賞江南水鄉的景緻,過長江時看到了煙波浩渺水天一色的美景,特別是到了高郵,斑痕累累的文游台,看的是古迹,讓人想像的是唱和應答、觥籌交錯的是文人觀會。噢,這樣的名勝是古老的中國獨有的。你還念了一首詩,太妙了,噯,那詩是怎麼寫的?”
“落日倒懸雙塔影,晚風吹散萬家煙。”見她的興緻特別高,他不忍掃她的興,把白天在文游台上給她輕誦過的詩歌又念一遍。
“太好了,太形象了。”她像白天一樣讚歎着,俯首在自己的本上記下來,他瞅着她,她那寬鬆的無領睡衣敞着圓口,露出半截誘人小巧的乳房,隨着她一筆一畫地書寫,她的乳房在微顫微動。他的心頃刻間跳得快了,連忙把眼神移開。
她記完以後,把紙筆一扔說:“最讓我着迷的,是盂城驛古驛站。哎呀,我終於看到京杭大運河了,小時候,聽爸爸講到中國時,他就給我形容過神奇的大運河,今天總算得以一飽眼福了。我只看了那麼一眼,白帆點點,蘆笛漁歌,從天邊流淌過來的河水,告訴我的,好像就是古老中國長長的歷史,真奇妙噯,就望了那麼一眼,就深印在腦海里了。就沖這一點,我也要好好地謝謝你。”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說:“只要你覺得不虛此行,那即使累一點,也值得了。”
“值、完全值得。”她肯定地說著,抬起頭來瞥了他一眼,“那裏也有一首詩,最後一句是什麼?”
“莫辜負水鄉明月清風。”他隨口輕聲地道。
“是啊,”她又凝定一般瞅了他一眼,輕吟般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莫辜負水鄉明月清風。多有意思的詩句,多美的詩句啊!”
她陶醉地微昂着臉,蟬翼般的眼瞼合下來,一張俏麗的臉如同沉浸在夢幻之中,她那隆起的胸脯在微微地波動起伏。她身上那一股清朗的氣息迷醉人一般朝他拂來。
她近在咫尺,她美得令他感到驚心動魄。
他的心狂跳着,她身上的氣息濃烈地包圍着他,他稍稍一俯身子,就在她的臉頰上輕捷迅疾地吻了一下。
就在他惶恐地支起腰坐直的那一瞬間,她陡地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他的頸項,熱烈地吻着他。
一團火燃燒起來。
她終於等到了這一時刻!他終究不是一個木瓜,在他對她有了如此明確的表示之後,她跳起來,不顧一切地狂吻着他。她覺得自己的身心像花蕊般在怒放,像河流般在波動起伏。她只覺得自己眼前晃動着一片聖火,渾身上下升騰起了一股不可抑制的慾望。她在主動吻他的時候,同樣感覺到他在吻着自己。哦,他的目光似要把她融化,他的撫摸使她感到顫慄。她只覺得自己強制壓抑的情感在奔放、在舒展。
她要他,要和他緊貼在一起。
這是一個甜美銷魂的長吻。她改換着姿勢,她扳住他,他離座而起,他們一起倒在床上。她的手一撩,把她放在床邊柜上的眼鏡掃落在地上,他想轉身去拾起來,她一把逮住他:“你不要動。”
說著,她又把兩片嘴唇牢牢地粘住了他。他貪婪地回吻着她,他的手無意間觸碰到了她柔滑的胸脯,他輕輕地托住了她那令人心顫的乳房。
她把臉移到一邊,舒暢地輕吁了一口氣,在他的耳畔問:“美不美?”
“美。”
“想不想我?”
“想。”
“愛不愛我?”
“愛。”
“說得完整一點。”她用力地摟着他。
“我愛你。”
“我也愛你!真的,你真想像不到,我有多麼愛你。”她更緊地摟抱着他,陶醉地說,“哦,現在好了,我真正的不虛此行。”
“我也為有你這樣的友人自豪。”他說友人兩個字時加重了語氣。
“要不要我?”
“要。”
房間裏的空調開得不高不低,溫度令人愜意極了。在輕微的嚶嗡聲里,他感覺到淡弱的橘黃色的光線里,浮起了一股令人目眩的、乳白色的霧。濃稠的霧氣彌散着,繚繞着,把整間客房裏變成了混混沌沌地一片,光影、光斑、光暈在霧氣里掙扎、閃爍,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味兒。哦,那真是讓人迷醉得欲仙欲死的滋味。
繼而便什麼都看不見了、聞不着了。他垂下了眼瞼,合上了眼皮。他感覺到那愈見濃厚的霧終於撞開了緊閉的窗戶,飄散到了大海上。浩瀚無際的大海洋上,波濤有節奏地起伏着,浪花飛濺,和雪霧融和在一起。一艘潛水艇在海面上消失了。
遂而便是一片靜寂,美妙得令人心醉沉迷的靜寂。靜得他們倆都能夠清晰地聽到相互的心跳。
當他睜開眼睛時,她正俯身微笑地凝視着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眯縫起了眼睛。
她扎紮實實地吻了他一下:“真好,是么?”
他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緋紅的臉頰:“你覺得好,那就好了。”
“你覺得不好么?”她微蹙了一下眉。
他搖一下頭說:“我只是覺得太快了一點,我太慌了,太惶惶不安了,太局促了——哦,對不起。”
她撫慰一般吻着他:“你只是單調了一點,親愛的。不過,我還是覺得好極了。要知道,我有一年多沒過性生活了。”
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北野——”
她掩住了他的嘴:“別提他的名字,在這裏不要提他的名字。我要告訴你的是實話,他的事業不順,在洛杉磯日本企業里,他在逐年走下坡,換了一個又一個公司,他的收入一次比一次低。他變得脾氣狂暴,酗酒,充滿了失落感。他的工資只夠自己花銷。最近,他又被炒了魷魚,他竟提出依靠我的錢過日子。我們分居快一年了。”
他震驚地聽着,這是她第一次向他披露心跡,向他傾訴家庭的私隱。他在床上坐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把她整個兒摟抱在懷裏,用十分同情和抱歉的語氣道:“對不起,我一點也不知道。真對不起。”
她把臉貼在他的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裏噙滿了淚。她打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地向他敘說著關於她的一切,她說雖然分居,但她還是住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因為她實在捨不得兩個孩子。哪知這舉動讓他錯以為她離不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來纏她。她真煩惱透了。她說現在好了,兩個孩子都已進入了大學,她只要分別留給兩個孩子一筆錢。她就能遠走高飛了,就能離開洛杉磯了,她已經掙脫了鎖鏈,她自由了。她對不斷地搬家,房子越住越小的日子,實在厭惡了。
他驚恐地聽着她的述說,他不安地望着她,難道她是真正愛上了他?他真怕她提出她要嫁給他,移居上海。他細瞅她的臉色,觀察她的眼神,卻又看不出她有這層意思。他放緩了語氣問:“你搬了好幾次家?”
她點頭。
“那我每次和你通信,怎麼就是那一個地址?”
她眼角浮現出一點笑紋,伸手在他的額頭上輕撫了一把:“那是我怕你麻煩,專為了和你通訊,特意租的信箱。”
他這才恍然大悟。
她熱情未減地深吻着他說:“這一次,你讓我度過了這輩子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我真不知用什麼來報答你。”
“快別這麼說。”
“你別以為我這是在講客氣話。我這是真心話,”她鄭重其事地凝望着他,雙手撫住胸部,“我這是肺腑之言。我從沒有享受過這麼多的優待,特別是一個我深深愛着的男人如此細心周到的照顧。”
她的感激讓他無地自容。他不解地瞪着她。
她開始給他講述自己的家庭和童年,她說她的父親是中國人,祖籍福建安溪,出烏龍茶的地方。後來父親隨着全家去了台灣,並求學到了日本。父親娶了她的母親,在生下她不多久的時間裏,母親就去世了。那時候她還很小,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非要把她送回台灣,跟着奶奶長大。直到她進中學去了日本,她才明白了,那時候父親又要續娶了。當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從小就被人遺棄了,有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進中學時來到日本,雖然重新回到了父親身邊,她卻覺得父親的家是陌生的,她有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他們都不把她當成姐姐看待,相反感到她的出現對整個家庭是一種威脅,只因為父親已經發了財,經營着幾家旅館,其中最大的一家有九層樓高,收益想必是十分可觀的。在這麼一個家庭里,她感覺不到親情,相反感到的只是冷冷的敵意。除了讀書,她惟一可以傾訴衷情的地方就是姨媽家。姨媽是她已故媽媽的親妹妹,完全能理解和體會她的孤獨和寂寞。正因為這樣,她十分地信賴姨媽,由姨媽介紹作媒,嫁給了在日本有三百年貴族血統的北野家族。
在她低聲親昵地敘述的時候,他一次一次地俯下頭去吻她,吻她身上那一股醉人的氣息,吻她美得令人心蕩的臉龐。她一邊溫順地接受着他的吻,一邊喋喋不休地向他傾訴。他貪婪地聽着她的每一句話,並把她的話印在自己的腦子裏。在她端起杯子喝茶的時候,他不無妒嫉地發問:“北野家族,一定像你父親那樣,是相當富裕的G86AA!”
“哪裏,”她不屑地擱下茶杯,一點也沒聽出他話里隱隱的醋意,“你以為是中國古話說的門當戶對啊。他們家,除了有一個貴族稱號,窮得什麼都沒有。和我結婚,就是看中了我們家的錢。”
“是這樣啊。”
“光用我家的錢還罷了。”她不無鄙夷地說,“婚後他還給我擺那副貴族的派頭,讓我的一舉一動都要照着千百年流傳下來的規矩辦——”
“怎麼個辦法?”
“就是你在日本電影中看到的。”
“比如?”
“他伸出手腕,你就得把手錶遞給他;他系好了領帶,你就得及時把熨燙整齊的西服遞上去。剛結婚時,他去上班,我得跪在門口送;他下班回家,我除了得煮好可口的飯菜,還得跪在門口迎接。他上的是什麼班啊,他的那份工作,還是我父親給介紹的呢。你想想,我怎麼受得了啊!”她差不多喊了起來,“我嫁人就是想掙脫家庭中那無形的桎梏。那股令人壓抑的氣氛,那種防賊似的陰暗心理。哪知道,剛跳出了泥潭,又掉進了水塘。我真是懊惱極了。幸好父親對我始終有一種贖罪心理,年齡越大,這種心理越甚,在我出嫁時他給了我一大筆錢,專為我在銀行設了戶頭。為了逃避這種家庭環境,在孩子稍大一點,我就四處去旅遊,想在週遊世界中忘卻心靈的傷痛。誰想到,旅遊也會給我帶來可怕的災難——”
“災難?”他不解地盯着她。她的眼睛裏,又閃現出他多次看到過的那一股絕望的神情。
“是的。”她點了一下頭。她看得出他眼裏的疑惑,她支身坐起,遂而換一個更舒適的姿勢,偎依在他的懷裏,聲音輕柔地說:“這種滅頂之災,你是永遠想像不到的。有一場電影《鐵達尼號》,你看過嗎?”
“嗯。”
“我遇到的,就是那麼一場災難。所有的情景就像電影上一樣,哦,不,比電影上有過之而不及。只不過,《鐵達尼號》發生在遙遠的過去,而我的故事,則發生在三年半之前。”她的眼裏噙滿了淚,淚水使得她那絕望的眼神愈加閃亮駭人。
“這麼說,”他計算着道,“這事兒就發生在我們相識以後。”
“嗯。”她倚靠在他的懷裏哼了一聲。她就喜歡他的這種細心,她曾經無數次捫心問過自己,為什麼會愛上陌生的他。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的童年是在台灣度過的,從來到這個世界的最早那些日子開始,她感受的還是中華文化。他身上有意無意顯示出來的一切,之所以令她着迷,緣由就在於此。否則真不可解釋。說真的,脫險以後,她從沒跟第二個人講起過自己的這場歷險,今天她要把它告訴他。似乎她一直在期待着這一時刻,似乎她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到中國來的。
她訥訥地旁若無人地道:“我又一次和北野發生了爭吵。為了改變我們的生活,我們移居到了洛杉磯。當然那種明顯可惡的家庭里的陋習不再有了,那些個陳規陋習終於被我擺脫了。但北野骨子裏根深蒂固的東西,一點兒也沒改變。每一次爭執,每一次吵架——”
“你還會吵架?”他笑了。
“怎麼不會,不信你試試。”她仰臉朝着他一瞪眼,接著說,“那一次激烈的拌嘴以後,我忍無可忍,一怒之下,買了張機票,就遠飛馬來西亞一個優雅的小島普朗去度假。這一天,是冬月的十四日,已是黃昏——”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所有的一切那麼鮮明地映現在眼前。她的眼睛眯縫起來,聲音也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切都又重現了——
突突的渡輪搖搖晃晃地開向小島普朗,船艙里堆滿了貨物,擠滿了擺渡的人,海上起風浪的時候,天已黑下來了。起先她一點也沒察覺到異樣,直到渡輪非同尋常地劇烈搖晃起來,她才感到不對勁兒。她隨着驚叫的人流衝上甲板,被眼前發生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巨大的浪濤猛獸一般撲來,甲板已有一半淹沒在海水裏。風起雲湧的海面上,咆哮的海浪頃刻間就要把渡輪吞沒。三百八十個乘客驚慌地四處亂跑,唯有一些個精明的男人們爭先恐後地撲向救生艇,海水淹沒了整個甲板,年輕力壯的男人們倉惶跳進海里,女人們則被傾覆的渡輪掀倒滾落在一起。她幾乎是被翻轉的渡輪狠狠地撞落到海里去的。腦袋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她已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但冰冷的海水頃刻間又把她澆醒了。當她浮現出水面時,死神向她步步緊逼,無邊無涯的藍色的海水在夜幕的籠罩下變成黑黝黝的恐怖的一片,比人還高的海浪一陣一陣有節奏地拍打過來,海浪聲里,夾雜着女人們嘶聲拉氣地尖叫。那些聲嘶力竭的求救聲,像噩夢般至今仍縈繞在她的耳畔。那些溺水的各國遊客和馬來西亞人,大部分都不會游泳。而最可憐的是那些臉上遮着面紗,身上纏着紗麗的女人們,她們不僅不會水,還被紗麗和面紗死死地纏住了手腳。一張一張絕望得瞪着瘋狂眼神的女人的臉,在她的身前晃過,她痛苦地轉過臉去,不想看這些瞪得大大的眼睛,可落入眼帘的,又是溺水者晃動的手臂和聲聲慘叫。
起先,她還能聽得到聲音,辨別清身影和海面上漂浮的異物,還能感到自己的手臂、腳踝上的疼痛,遊了一陣,四肢麻木了,聲音消失了,連難忍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除了陰森森的水聲,就是駭人的恐怖,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海浪平息一點了,海面上所有亂七八糟的漂浮物,涼鞋、塑料小包、玩具、眼鏡盒,還有一具一具男人和女人慘不忍睹的屍體——在她眼前漂過去時,都是令人觸目驚心的。當她只覺得四肢僵硬、力氣耗盡、渾身脆弱得陷入絕望時,她陡地覺察到那佈滿死者漂浮物品的死沉沉的水面上,似有異物在無聲地遊動。
還有和她一樣活着的人?
她硬撐着自己,睜大眼睛去尋找。天啊,她看到了什麼?那巨大的晃動得水面顫抖的軀體。
鯊魚。
她的心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前一兩天導遊為滿足遊客們的好奇心理,眉飛色舞津津樂道的鯊魚吃人的故事,剎那間一齊湧上了腦際。她頓時斂神屏息,只覺得聽見了死神的召喚。
“你知道,我在那一刻想到了什麼?”她突然停止敘述,一個轉身望着他,臉上露出俏皮的神情問。
他顯然已被她的經歷深深地打動,一時竟沒回過神來:“啊,什麼?”
“我想到了你,甚至就在那一刻,我就決定了,只要我能逃離死神,我就要來找你。人在生命垂危的時候,才懂得了最需要的是什麼。”她真切地道。
他以一個猛烈的動作,熱辣辣地吻着她:“哦,我真沒想到,你經歷了那麼驚心動魄的生死考驗。”他沉吟着說。
她接受着他的吻,簡短地把結局告訴他。
她在海水裏整整漂浮了十幾個小時,才幸運地遇到了打魚的小船,被漁民救了回去。
在醫院的病床上,她看到了當地電視台的報道:她漂浮的那個地方,正是鯊魚時常出沒的海域。在沉船落水的三百八十名乘客中,只有三十九個倖存者。而和她一樣獲救的女性,除她之外還有兩名。
就是在揚州靜謐安寧的賓館裏,他聽來仍感到陣陣震撼。真沒想到,她遭遇過如此動人魂魄的生死考驗。此時此刻,他摟着她,還能感覺到她迷人的皮膚下面生命的搏動,還能聽聞她那活潑的心臟捶擊一般的躍動。
四周萬籟俱寂,唯有空調微弱的嗡嗡聲還在持續。
他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愈加理解她了。
“現在,你明白了吧?”她突然伸長手臂挽住他的頸項,微笑着問。
他以一個帶着質感的吻回答她:“我懂了。”儘管是隱隱約約的。
“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她坐直了身子,帶着少有的激動說,“從上海回到洛杉磯,我準備一下,交代完工作,在年底之前,就直飛馬來西亞。”
“去那兒幹嘛?”
“我要在我生命得救的地方,找到我生命的意義。我要報答救了我性命的那個貧窮落後的地方,和那些人們。”她的雙眼輝亮美麗,充滿着希冀和憧憬。
他瞠目結舌,不知回答什麼才好。剛才他還自以為多多少少理解了她。哪知他對她仍是渾然不知。聽着她的這幾句話,他恍惚間感覺到的,卻像是當年紅衛兵們發出的豪言壯語。
他轉身坐在床沿上,想站起身來。
她用力很大地撲了過來,一把逮住了他:“你想幹嗎?”
他一動不動地坐着,平息了一下波動的情緒才徵詢一般說:“我想,累了整整一天,該回屋休息了。”
“不!”她粗蠻地發出一聲吼,順勢把他扳倒在床上,又把臉貼上來,既像哀求又似命令般說:“今晚上,你哪兒都別去。”
她身上那股清朗誘人的氣息籠罩着他,他回應般抱緊了她。
燈熄了。
6102客房裏,生命的洪流在狂暴地、盛怒地泛濫。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十二時。
他上海家裏的電話響了,他以為是新千年的恭喜電話,操起話筒來,電話里卻沒有聲音。他正在奇怪,這是怎麼啦?電話里響起了她的聲音:“你好,給你送去新世紀、新千年的祝賀——”
他一下子聽出了她的聲音。樓群外的鞭炮在炸響,五彩的焰火轟隆隆升向夜空,他只得將另一隻手塞住自己的耳朵,才能勉強聽清她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她說:“我已經來到馬來西亞,一個叫普朗的小島旁邊,在一個兒童救助中心服務。這是一個沒水也沒電的小村莊——”
又一陣歡樂的轟響淹沒了她的聲音,他拚命集中精力,也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當如潮的響聲平息,電話已經斷了。他不知她在哪兒打的電話,他也不知她究竟到了多久,他想知道別後她所有的情況,但他什麼都不曉得。他像她離開上海時一樣,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深重的惆悵和無奈包圍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