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村(一)(1)
千里秦嶺,莽莽蒼蒼,出陝西,入河南,“咚——”地和伏牛山撞在了一起。就像兩列火車迎面相撞,車頭和車廂都出軌隆起;兩大山系相撞的地方,也有黑虎山轟然隆出。黑虎山西連小秦嶺,東接伏牛山系的熊耳山,是豫陝交界的最高峰。每年春天,你不用爬到黑虎山頂,就能聽到來自黃河上的“轟隆隆”、“轟隆隆”的爆炸聲,就能看到衝天的水柱和金光閃閃的冰塊。春天,黃河上游的冰凌順流而下,而這一段的河道還被厚冰覆蓋,為了不讓冰凌堆積、衝出河道,人民政府便派飛機來炸冰。目前地球上的情況就是這樣:有的地方很溫暖,有的地方很寒冷。若是各處同樣涼熱,若是大河上下冰凌同時溶化,也不用年年勞駕飛機來轟炸。荒地村就趴在黑虎山的半山腰。這年農曆二月十八早上,人們聽到“轟隆隆”的爆炸聲,都上到平房頂和屋后的崖頭上看黃河炸冰的壯觀景緻。老人們說,今年凌汛來得早,年景八成又不會好。已經連着旱了兩年了。老天是不想讓人活了!老人們心事重重。半大的娃娃們卻不管這些,他們爬到樹杈上,小臉凍得通紅,興奮地喊道:“你看看,飛機又下蛋了。好傢夥,冰凌飛多高,肯定也有魚叫炸飛了。”他們只恨沒有生在黃河邊,撿不着被飛機炸死的魚。就在這天夜裏,荒地村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村裏的主要領導,年僅三十八歲的村民小組長張三興同志不幸以身殉職!而且死得相當慘烈!三興組長是被野豬咬死的。野豬把三興組長都撕碎了。黑虎山以前可能有老虎,而且是當下人們不曾見過的黑老虎;老人們說,很早很早以前,這地方有一個大老虎,見人就吃。一天,竟然把一位村姑熱戀的小伙吃掉了,村姑哭着去找老虎說理,老虎張着血盆大口向村姑撲來。千鈞一髮之際,轟隆隆,地下的岩漿噴出來,把大老虎燒死埋在了裏面——你看,那虎頭、虎脊樑、虎屁股……滄海桑田,許多許多年過去了,黑虎山早就沒有老虎了。山裡沒老虎,猴子成大王。遺憾的是黑虎山沒有猴子。如今黑虎山的大王是野豬。你看看,野豬多厲害,竟然把三興組長咬死了——那天晚上,三興組長去山下支書家開會,回來的路上遭遇一對正弄美事的野豬,三興開槍打死了母野豬,公野豬就把三興撕碎了……荒地村有五六十戶人家,二百多口人。這裏所說的村,是指自然村,而不是國家行政序列里的行政村。荒地村和山下的福地村,山上邊的草地村,山那邊的野鹿村都是黑虎山村的一部分,對外都叫黑虎山村。由這幾個小自然村共同組成的黑虎山村,既是一個大的自然村,也是國家行政序列里的一個行政村——某某省某某地區(如今已變成市)百山縣山前鄉黑虎山村。在國家行政序列里,荒地村只是黑虎山行政村下面的一個村民小組。荒地村的最高行政長官就是村民小組長。不過,平常人們都說荒地村不說荒地組,辦公事的時候才說荒地組。鄉里開三級幹部大會,鄉秘書點名的時候,總是這麼叫:“黑虎山村支書王全邦?”王全邦說:“到。”“村主任李拴木?”李拴木說:“來了。”秘書又叫:“福地村——日他得兒,我地方得叫組——福地組組長何天星?”何天星說:“在這。”“荒地組組長張三興?”“來了。”“草地組組長李建設?”“……”“野鹿組組長馬保衛?”“……”到者說“到”或說“來了”、“在這”,不到者由支書或主任說明不到的原因。不過,這是辦公事的情景,民間來往,還是原來那一套。“賣桃的,你這是哪兒的大鮮桃?”“黑虎山哩。”“黑虎山哪一疙瘩?”“福地村。除了我們福地村,哪村還有這好的桃子!那幾疙瘩都只有好蘋果,長不出這好的桃。”這一段對話,大概發生在山前街的集市上。請再看下面這一段:“老夥計,聽說你家老二說媳婦啦?”“說啦。黑虎山老馬家三閨女。”“老馬家?哪一疙瘩的老馬家?”“荒地的馬老八家。”“日他得兒,你看看我這記性,不是荒地那疙瘩還能是哪疙瘩?黑虎山就荒地那疙瘩有姓馬的。老夥計,又完成一樣大任務,給你賀喜啦!”“喜個屁,還不知道花多少錢才能娶回家?日他得兒,光景越艱難,說媳婦花錢越多!”道上、路口、村頭、牆根、牆角、集市上,村人們都這樣說話。三興叫野豬咬死,是件大事,也讓人們議論了好一陣。說起這事,人們一般都是先共同表示一些悲傷,然後才各自發表高論。有人說,三興叫野豬咬死也不能全怨人家野豬。倆野豬正顛鸞倒鳳巫山**,三興偏要給人家一槍。人家會不咬你?三興就像老法海,人家白娘子許仙相好礙你蛋事了——當然也不能全怨三興,要不是那天三興喝了酒,他也不會打那一槍。也有人說,都怨上級收槍,要是不收槍,這兩年野豬早叫打得差不多了,還會有恁凶?還有人說,誰叫三興鑽擠着當組長哩,當時大家都不當,說上面定的特產稅太高,誰干組長誰作難。三興偏逞能,自告奮勇幹上了。要是不當組長,誰叫他去開會?不開會誰請他喝酒?人家王鄉長會認他兔孫?不當組長,他兔孫也藏不下那桿槍。要是不喝酒,沒有槍,他兔孫看見野豬不早就溜溝子了——這都是三興死後荒地村的“輿論”,當然還有許多七七八八的說法,不過大同小異,都概括到上邊的意思里了。要不咋叫“輿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