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她正想問他,為何要來這,就看見了動靜。

不遠處的一條街巷裏,有個男人走了出來,他慢慢的走着,跟着在黑夜中落下的花瓣前進。

那花隨風飄來,落了一瓣,又來一瓣。

紛紛、飛飛,悄悄的,接二連三。

男人伸手接住,讓那花瓣落在掌心,一片也沒落下,他像是被那柔軟的花瓣吸引,朝着花瓣來處前進。

當他漸漸靠近,溫柔發現自己認得男人的那張臉。

他是夜影。

她一怔,有些驚,幾乎想後退躲起來,可周慶就在她身旁,而那男人除了隨風飄來的花瓣,完全沒有注意周遭的一切。

他的神情,看來有些迷茫,但越走越快,然後幾乎奔跑了起來。

周慶帶着她,在屋頂上跟着夜影。

他的速度很快,有那麼剎那,她以為兩人就要跟丟了他,卻見他在一座湖中島停了下來。

那島很小很小,湖上有着一棵開花的樹。

穿越夜空飛來的花瓣,從它而來。

她不記得曾見過這座島,不知道有這麼一棵開花樹,但她認得那大樹,也認得大樹開出來的花。

那是紫荊。

月光下,花開滿樹。

夜影站在島上,站在樹下,昂首看着那滿樹的花。

周慶不敢帶她靠得太近,只敢遠遠藏在岸邊樹上暗影里,看着那力量強大的妖怪,安靜的站在那裏,仰望飛花片片落下。

緩緩的,那妖蹲跪在滿地的花瓣之中,一動不動的蜷縮着。

有那麼瞬間,溫柔不是很確定自己聽到了聲音,然後她真的聽見了,那個小小的、傷心的啜泣。

她一愣,不敢相信的回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慶朝她點頭,確認了她的猜測。

那妖在哭,不是她的錯覺。

周慶在這時,朝另一方再點了點頭,她回首再看,竟看見阿澪站在湖邊,一臉蒼白的看着那在湖中島,蜷在紫荊樹下的夜影。

不知過了多久,那千年巫女的黑衣,忽然一點一滴的由裙角,慢慢的幻化成一襲樸素的衣裳,她的臉,也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模樣。

然後,那巫女提着竹籃,赤腳走上了平靜的水面。

她沒有沉下去,在湖面上卻如履平地,她雪白的裸足,每踏出的一步,都泛出一圈圈的漣漪。

阿澪緩緩的往湖中島走去,一路來到紫荊樹下,走到夜影身旁,伸出了手。

在那一刻,即便隔着老遠,溫柔仍能看見阿澪的手在抖。

一瞬間,溫柔為她感到害怕,但阿澪沒有退縮,沒有抽手,當阿澪輕輕撫着夜影的發,張嘴和他說話時,那妖怪沒有吞吃她,沒有攻擊她,沒有將她大卸八塊。

他只是吃了她給的飯糰,然後在她坐下時,枕在她腿上歇息。

阿澪輕輕撫着他,月光下,溫柔能看見,一滴晶瑩的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飛花片片,穿越黑夜。

那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難以理解的畫面,卻散發著無以名狀的痛苦與悲傷,教人心頭髮緊。

周慶帶着她,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那裏,回到了房裏。

「那是怎麼回事?」溫柔問,聲有些不穩。

周慶道:「我擔心他作亂,讓人跟着他,每天晚上,他都會被紫荊花瓣吸引去那裏。阿澪也會去,可她平常只在岸上看,方才是第一次,她上了那座島。」

「為什麼?」

「我不知道。」周慶解開她頸上的披風,道:「但我想,我們不需要再擔心那妖怪之王了。」

不知為何,她沒有因此釋懷,只覺得難過。

「他要找的,不是東西,是那個女人,對不對?」她悄聲說:「阿澪佯裝的那位姑娘。」

「應該吧。」他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伸手將她擁在懷中。

他知她為何掉淚。

她與他都知,這一切,不只八百年,他倆都看過巴狼的生死簿有多厚,那到底有多少世?究竟又是多少年?

陸義、阿澪、夜影……邱叔、翠姨、雲香……

還有那,總是站在怒放紅花中的孤單身影……

誰知還有多少人與妖都牽連在其中?都在這紅塵俗世里,尋找那失落的魂魄?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若那天他如阿絲藍那般走了,她又如何能夠再尋到他?

來世多遙遠,多渺茫?

所以驚,且怕,淚如雨下。

他萬般不舍的擁着她,唯一慶幸的,是她在他懷裏,還能與他相擁在一起。

「至少我們在一起。」

暗夜裏,他啞聲低語,擁抱着她,告訴她。

「無論喜怒哀樂,都一起。」

溫柔心更熱,眼更濕,她抬首,撫着他的臉,親吻他,擁抱他。

周慶為她寛衣,抱着她重新上了床。

兩人在黑夜中相擁纏綿,感覺着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夏夜晚風,輕輕徐來,將片片飛花,吹向遠方。

那一夜,兩人都無法入睡,就靜靜的擁抱在一起,待黑夜將盡,他擁抱着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遠方天際慢慢亮起,看黎明來臨。

朝陽乍現的那個片刻,他啞聲開口,吐出一句。

「若有來生,你等我。」

她一怔,不再看那東升旭日,回頭昂首朝他看來。

金光將懷裏的小女人照亮,他能看見她秀麗的臉龐,看見她長發如瀑,看見她水漾黑眸里的愛戀深情。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撫着她的臉,啞聲要求。

「我周慶一窮二白,只值半兩,但你若願意,我一定去找你,到時換我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她喉一緊,含淚微笑,粉唇輕啟。

「好。」

一個字,印上心。

他在晨光中,吻着她的笑與淚,知道自己有她就夠,有她就好。

酒友

舊書鋪子裏,一燈如豆,秦老闆輕輕把書合上,放回書架里。

那本書,還沒有寫完,他抬眼,看見書中的主人,提着一壺酒,走了進來。

秦老闆看着那男人,只揮手撤了櫃,現出矮桌,擺上酒碗。

男人同他隔桌相對,席地盤腿而坐。

男人什麼也沒說,只替自己與他都倒了一碗酒。

他不喝酒的,但他拿起來喝了。

那酒很烈,很辣,萬般的苦。

「所以,她去了?」秦老闆問。

「嗯,她去了。」男人點頭,再倒一碗酒。

接下來,兩個男人便沒再說話,只喝酒。

慢慢的,喝着那壺釀了很久很久的酒。

當他倆喝酒時,四周的黑暗如此深,深到看不見邊際,只有隱約的紅花在一旁。

可那男人不驚不懼,也不害怕。

他是個不怕無間的男人,秦老闆第一次看見他時,就知道這人對這裏無所畏懼。

他曾犯下錯,但他彌補了他的過錯,卻仍不願離開,不肯放下執着,即便投胎轉世,卻始終記得。

他是冥頑不靈的魂魄,無可救藥。

所以,他也只能陪他喝酒,喝這苦酒。

男人有很多問題想問,他知道,這一世,他是頭一回見到他,可這一夜,他什麼也沒問,所以他什麼也沒答。

這一生,他的時間還早,沒差這一個晚上。

但她去了,那個女人,去面對了她犯下的錯。

宋家的少爺,賭贏了這一場,可接下來,還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

所以這一夜,就先喝酒吧,無須多言。

無須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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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半兩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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