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所以他繼續擦着杯子,等。
清晨醒來,她像個遊魂一般,晃到浴室,洗臉刷牙,做早晨的盥洗。鏡子裏,女人站在那裏。女人,有着削瘦的身體,蒼白的表情。那張臉,不是紫荊;這副身體,不是紫荊。她的名字,叫秋然,佟秋然。
她不是紫荊。
她是秋然。
她告訴自己,卻看見他的幻影,跟到了身旁,抬手撫去女人臉上的淚跡,溫柔的擁抱着她,臉上有着無盡的悔恨傷痛。
她痛苦的看着他,卻仍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觸碰他的臉,那溫柔悲傷的身影,卻在瞬間破散逸去。
剎那間,心慌,意亂。
回身,只見黑暗蔓延,鋪天蓋地。
在那漫無邊際的黑暗裏,只有她一人獨站。
她覺得痛,無法呼吸,發現自己還在夢裏,看前世過往,輪迴不停。
因為,她不相信,她關上了她的心。
數千年來,生生都是這般凄冷,世世都是這樣空寂。然後,看見他在那裏,在那永無止境的黑暗中,淚流滿面,驚慌的四處尋找她的身影。不見了……不見了……他在白日殺伐,卻在夜裏夢行,尋找她的身影。
在哪裏?在哪裏?
他哭泣,揪心掏肺的哭泣。
直到再也不敢睡、不敢夢,他讓自己保持清醒,千年不睡,只剩孤寂。
我想死,一直想死,卻死不了……
她在夢裏,掩面哭泣;醒來時,淚仍在滴。
晨光,因淚,碎了一地。
恍惚中,彷佛又再次,聽見他懇求的聲音,看見他孤單獨坐垂淚的身影。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錯了嗎?
她錯了嗎?
她……是不是做錯?
【第二十章】
那是禁地。
菩提樹,彼岸花,紅磚屋。
他看着那一處寧靜的小店,心頭坪然,冷汗直冒。
他聽過這個地方,知道那傳說中的男人——秦無明。
魑魅魍魎,妖魔鬼怪,沒有一個敢靠近這裏。
這處,是獄王所統治的禁地。
他站在街頭,冷顫卻已竄上背脊。
他聽見花的聲音,聽見它們憤恨的、怨怒的,竊竊私語。
他不想過去,不想靠近,但她在那裏。
昨夜,他回到房裏,發現失去她的蹤影,他幾乎再次發狂。
她不見了,有人再次帶走了她,沒有旁人的幫助,她無法離開房裏,他在悲慟的狂怒中,嗅聞到殘留的氣息,是那個巫女,那個該死的、可恨的!阿塔薩古·澪。她是那個峻使他手下背叛,將他送給妖魔的人類兄長的後代,雖然再次想起,但他幾乎已經記不清他身而為人的記憶。他曾經是人,然後為鬼,再成妖。
對他來說,身為人的夜影,已經太久遠,久遠到,就算想起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秋然,是紫荊。
他在意的,是那該死的巫女,竟膽敢再次讓他失去他心愛的女子。
曾經有過的深仇大恨,和失去她相比,竟渺小的有如沙粒。
冷冷的,他嗤笑一聲。
自嘲的笑,卻消不去心中的痛與苦。
看着那楝在陽光中,菩提樹下,光影明滅的屋宇,他深吸口氣,卻仍感覺不到她,那麼近,仍無氣息,但他知道,她在那裏。
澪被秦無明庇蔭,是妖魔之中公開的秘密。
她只可能帶秋然來這裏,她肯定以為成了妖怪的他不會來,也不敢來這裏,來到這個會直接被拉下阿鼻無間的禁地。
說不怕,是假的。他還想活,他不甘心,所以才拋棄了人的身分、自尊,成為妖魔役使的鬼,然後又因她而甘願變妖。他還想和秋然在一起,所以才怕,他不想自投羅網,被關進無間地獄。但她在那裏。
為了她,就算叫他直接走下黃泉,他也願意。
所以,他深深的吸一口氣,然後朝前走去,走進街巷之中,走向她所在的禁忌之地。
他從街頭,來到巷尾,站在院子外,那小小的柵欄木門旁。
雖然還在外面,恐怖的陰寒已排山倒海而來。
那院子裏,無蟲也無鳥,只有無數紅花猙獰,即使在溫柔菩提之下,依然怨恨怒咆,哀號申吟。
他推開門,走進去。
才一步,赤裸的足下瞬間燃起高溫青焰,狠狠燒灼着他。
衣褲仍在,足下青焰恍若虛幻。
它們對現實之物毫無損壞,對他卻有着十足的殺傷力。
他痛得不由自主,即使用盡全力,身上隱藏起來的鱗片仍一一現形,手腳利爪全數伸出。他忍着痛,再走一步,另一足也跟着踏上那看似濕潤,卻火燙的泥土。
青焰狂燃,猛燒
她不知道是什麼引起了她的注意。然後才發現,是空氣。晃動的空氣,造成她的耳鳴,她很熟悉這種感覺,那是法陣遭人從外面入侵時,才會引起的空鳴。
她睜開眼,在瞬間領悟,他來了。
心,一緊。
看着面對前院的窗,她屏住呼吸,不覺揪緊臉旁的枕巾。
她想閉上眼,卻感覺到另一次波動,聽見他痛苦的悶哼。
他正強行進入這強大的結界之中。
空氣再次顫動,他又哼一聲,她的心跟着一震。
他一次又一次的,強行撞擊着這結界,讓空氣一再晃動。身不由己的,她下了床,來到窗邊。落地的窗帘遮掩住她,窗外的陽台下,他正穿過庭院,青色的烈焰在他腳下冒出,席捲着他全身上下,他赤腳踏過的地,都已焦黑。他露在衣外的手腳,有着銳利的爪,佈滿青色的鱗片。
他咬着牙,再踏一步,震動着空氣,撼動着結界。
青焰熊熊,更猛,更烈,阻止他的進入。
他因劇烈的疼痛,低咆出聲。
她捂着嘴,捂着心,想退開,卻沒有辦法動。
他很痛,她知道他很痛,他額上青筋暴起,眼角也飄出了淚,但淚水卻在瞬間被蒸散。
她感覺不到熱,但她曉得他不一樣,他身陷那火焰之中。
他赤裸雙足上的鱗片和其下的皮膚,在那兇猛青焰下,被燒到起泡焦炙捲曲,變成炭黑。
在他每踏出一步時,那些焦蝕的炭片片剝落,其下迅速長出了新的皮膚與鱗片,但那火焰卻也毫不留情的再次舔吻吞噬着,它們再次被燒得焦黑剝落,不斷重複。她光看都覺得痛,他卻不肯稍退。他喘着氣,握緊了拳頭,吼着,朝前再走一步。她的心,再一抽,劇痛。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般,滾落。
不要……
不要再走了……不要再過來了……
她心痛的哽咽,在心裏無聲哀求。他卻依然忍着灼燒火焚,一步一步,堅定的衝撞着結界,繼續往前走。
他走過了大半個庭院,在那些如血般艷紅的彼岸花之中,痛苦的喘息着,吐出來的氣,都成了灼灼的白煙。
緩緩的,他再踏一步,那一步,有些跟槍。
他開始變得虛弱,青焰卻燃得更凶,更艷。
猙獰的紅花,在他身邊搖曳着,顫動不休。
他重新站穩,立於院中的小徑,咆哮着再踏出一步,卻還是不支跪跌;迅速的,他以右手撐地,半跪着,抖顫着,但連觸地的手,跪地的膝,都燃起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