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絲藍出了什麼事?」他還沒坐穩,就忍不住擔心的沉聲急問。
畢竟大半夜的,若不是什麼大事,巫女是不會叫姆拉自己跑上這一趟的。
「她娘死了。」
巴狼心口猛地一縮,雖然因為到白塔工作的關係,阿絲藍和她娘不住在一起,但她和她娘感情一向很好,只要一得空,她就會回家探望她娘。
姆拉嘆了口氣,「黃昏的時候,她娘在街上摔了一下,撞到了頭,讓人送到了白塔,拖到剛剛,還是咽了氣。」
他啞聲再問:「阿絲藍……她還好嗎?」
姆拉抓着韁繩,在冷峭的寒風裏,嘆了口氣。
「還好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裏了。」
「她人呢?」
「在她家。」姆拉看着他說:「她說要帶她娘回家。」
火光在油燈里,無聲跳動着。
阿絲藍替娘擦洗好了身體,穿上了她生前最愛的衣裳,還幫她化了妝。
躺在床榻上的娘,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她到現在還是沒有什麼真實感。
她一個人在房裏守着娘,卻連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
身後的門,咿呀一聲,讓人推開了。
那人無聲無息的走到她身後。
她聞到熟悉的煤炭和火氣的味道,沒回頭,就知道是他。
她胸口緊縮着,輕輕的開了口。
「聽說,娘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城裏最美的姑娘。」
她伸手撫過娘曾經溫暖,此刻卻冰冷不已的手,「小時候,隔壁的大叔對我說,娘命不好,爹過世得早,若不是有我這拖油瓶,她早改嫁了。娘聽到了,好氣好氣,拿起陶瓮就往他砸,要和他拚命,她嚷着——」
阿絲藍看着娘秀麗的面容,學着娘的口氣道:「你懂什麼,我是命好,才會生下藍藍這麼乖巧的寶!」
說著,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位大叔啊,被我娘砸傷了腳,後來再也沒來過了。」
突兀的笑聲,慢慢的消失在空氣中。
她喉頭一緊,卻仍繼續說:「為了讓我生活能過得好—點,娘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我送到白塔,她說白塔里能吃好,穿好,跟着她,只會餓肚皮。當時,我好想說,我不要吃好穿好,我只想和娘在一起,但我知道,家裏已經沒了米糧,娘老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沒辦法再織布、種田……」
「所以她問我時,我說好。」她的手撫過娘花白的發,深吸口氣,眼眶紅紅的道:「我說好。我是笑着說的,因為我知道,我若不笑,娘會擔心的。」
他的大手,落在她嬌小的肩頭上。
她回過頭來,仰頭看着他。
一滴淚,終於奪眶,滑落。
「我本來想,等我到了白塔,就可以讓娘過好一點的生活……她也可以在家把身體養好一些……我還以為有更多的時間的……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讓我孝敬她……有更多的機會可以讓我陪着她老人家……可娘她突然就……」
她喉頭一哽,粉唇顫抖着,淚水串串滴落。
「娘死了……」她淚流滿面的看着他,哽咽的說:「娘死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一顆心,因為她的悲傷而緊縮發疼。
他以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淚,慢慢的在她身前跪了下來,將悲痛不已的她擁進懷中。
她緊緊揪着他的衣襟,將臉埋在他懷裏,痛哭失聲。
在他懷裏那哀慟的悲泣,是如此揪心,她哭得肝腸寸斷,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顫抖着,熱燙奔騰的淚水,緩緩的浸濕了他的衣。
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他只能紅着眼眶,靜靜的抱着她,任她放肆哭泣。
暗夜裏,她哭了又哭,哭了再哭,一度她曾試着振作起來,可一想到娘,以及過去那些年來和娘相處的點點滴滴,淚水又會再次放肆奔流。
他一直陪着她,擁着她,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嬌小的她,就像是只受傷的小貓一般,蜷在他懷裏,哭着、啜泣着,她的每一次顫抖,每一次飲泣,都牽動着他的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情緒終於慢慢平息了下來。
在他的幫忙下,她和他一起收拾着娘的遺物,整理家裏,可總在不覺間,淚水還是會毫無預警的奪眶。
她其實不是很確定那一個晚上是怎麼過的,但他始終在身旁陪着她。
天亮時,他幫着她處理了娘的後事。
澪親自替娘主持了儀式。
她把娘生前最愛的物品都一起放入了棺里。
儀式之後,男人們將土堆掩蓋至棺木上,很快的娘下葬的地方,就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丘。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天上,飄下了綿綿的細雨。
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在雨中成了氤氳的白霧。
看着那土丘,阿絲藍哽咽的咬着唇,卻無法阻止淚水再次無聲滑落。
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身旁的男人,突然握緊了她的手。
阿絲藍抬頭看他,卻見他嗄啞的開口,「你並不是一個人的。」
她愣愣的看着他。
「你還有我。」
他的聲音低啞,卻很清楚。
柔紐的雨絲,在天空中飄啊飄的。
「阿絲藍,我們成親吧。」
她以為自己聽錯,卻聽見他再次開了口。
「我只會鑄銅。」他看着她,堅定的道:「成為工匠也才一年,但我會成為坊里最好的一個。」
她哽咽的仰望着他認真的臉。
霏霏的雨絲,落在他的發、他的眉、他的臉上,就連他濃密的眼睫毛上,都有着細小閃亮的水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選擇。」他深吸口氣,承諾着,「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照顧你、保護你,讓你不余匱乏。」
一整個晚上,他看着她在他懷中啜泣,那真是讓人難以忍受,但他卻很高興巫女叫了他來,很高興自己在這裏,陪在她身旁。
他無法想像她一個人度過這漫長的一夜。
他希望以後都能陪在她身邊,守着她、護着她,無論她是哭是笑,他都希望能在她身邊,和她一起。
「嫁給我。好嗎?」他啞聲問。
握住她的大手,是如此溫暖。
阿絲藍可以感覺得到他有多緊張,他喉間的脈動,跳動得飛快。
瞧着他嚴肅的表情,她很清楚——
他是認真的。
他不是那種一時衝動的人,他總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雖然她不是沒想過要嫁給他,卻很明白依照他的個性,在他沒有準備好時,不會真的開口。
因為他狼子的身分,他對自己一直有着難以說出口的自卑。
她原以為還要等上好幾年的。
阿絲藍流着淚,點了點頭。
「好。」
她走入他懷中,哭着道:「好……」
巴狼喉頭一哽,伸出了手,在寒風細雨中,溫柔的擁着嬌小的她。
風在吹,雨不斷的下着,待在他懷中的阿絲藍卻覺得暖。
她閉上眼,淚水再次滑落。
那是十分悲傷又令人難忘的一天。
幾個月後,他十八歲那一年的春天,在澪親自的主持和祝福下,他將年方十六的阿絲藍娶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