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久,是多久?」她喉頭一哽,再問:「一年?兩年?認識我之前?多久?」
他眼裏的痛,讓她心一凜。
過去這些日子,相處的回憶,浮現眼前。
他瞪視着她脖子上的傷痕,他紅了的眼眶,他那可疑的淚光。
她一直知道他心裏有傷,卻沒料到,他所隱藏的傷,竟然如此的沉重而巨大,遠遠超過她所能想像。
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就記得。
以前,她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他眼底偶爾會出現如此絕望壓抑的神情,像是在害怕什麼。
現在,她曉得了。
所以他才會那樣看她,才會如此小心翼翼的對待她。
「你一直沒忘記過。」
這是陳述,不是問題。
他緊抿的唇,收縮的瞳眸,證實了她的懷疑。
難怪他總是那樣渴望的看着她,難怪他的眼裏總是帶着不安與驚恐。
淚水,又迸出眼眶。
「為什麼……不告訴我?」
看着她悲傷的小臉,他深吸了口氣,才喑啞的開口,「我不要你記得。」
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他沙啞的聲音,回蕩着。
她問過他的,但他沒有說,他也知道她害怕,知道她不想記得。
所以,他寧願離開,也要保護她。
她真不知道,這一切究竟為什麼會發生,真不知道,為什麼他竟能將一切藏得如此久、那麼深。
因為心疼,淚水又再度泉涌。
她淚眼矇矓的看着這頑固的笨男人,「你怎麼……這麼傻……?」
「我很抱歉……」
他抬起手,溫柔的撫去她臉上的那滴淚。
「別再哭了……別哭了……」
他伸出長臂,將她重新擁入懷中,沙啞的低聲說:「我愛你……我不會再離開你……所以……別哭了……」
她環住他的腰,偎在他胸膛上,泣不成聲的說。
「我愛你……」
「我知道……」他語音沙啞的,親吻着她,紅着眼眶說:「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忘掉……」
永遠,是多遠?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永遠都不會忘掉。
她絕不會再讓他孤孤單單的,懷抱着那可怕的記憶,一個人活着。
在那往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裏,她還是夜夜惡夢連連,常常在夜半,就會哭着醒來,害怕他已被砍死在她的劍下,害怕她還留在那個過往,害怕這個現在才是夢一場。
她也一直覺得手上和身上沾滿了血,所以總是不停的洗手、洗澡,和洗頭。
它們糾纏不清,但他幫着她,始終陪着她。
她想洗,他就幫她洗。
她想哭,他就抱着她,讓她哭。
他會陪她洗澡,替她洗頭,溫柔的幫她洗去那些夢魘、那些鮮血。
然後,他會和她做愛。
他和她,就像荒原中,受了傷的野獸,回到了溫暖而安全的窩,互相舔舐撫慰着彼此的傷口。
在她的詢問下,他告訴了她,她前世死了之後發生的事。
關於蝶舞、關於雲夢、關於澪,和那座已毀的城市,還有那幅銅畫……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但她知道,他是心碎而死的。
她記得,記得自己的魂魄,在他身旁流連徘徊,捨不得離開。
當他在哭時,她也跟着哭;當他在城裏遊盪時,她也跟着遊盪;當他死去時,她以為自己會見到他,卻沒有辦法。
他看不見她,死了也看不見她。
鬼差帶走了他,她跟着跑到了地府。
判官告訴她,因為他犯了罪,所以要受罰;因為她是自殺的,所以他看不見她。
自殺的罪很重,但她的狀況情有可原。
「你必須重新輪迴,還完你的罪,他則必須留在這裏,受完他的罰。如此一來,你和他,將來才可能有再見面的一天。」
她哭着入了輪迴,為了能再見他。
如今,他在這了。
看見她,擁着她。
跳動的心,溫熱的手,深愛着她的靈魂。
這一切,都值得了。
巴狼……耿克剛……
叫什麼名字都沒差,只要是他。
只要是這個會為她的遭遇而痛苦,為她的悲傷而心疼的男人。
「我很抱歉……」
「別說了,別再說抱歉……」她輕撫着他的唇,眼泛淚光的柔聲道:「我告訴你,不是為了讓你難受,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愛你,一直都愛你,我並不想離開你,可你看不到我,聽不到我,我選擇重新投胎,只為了能再次和你相遇。」
泡在浴缸的熱水中,她坐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臉,輕輕的吻着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低訴着愛語。
「我愛你……我愛你……很愛很愛你……」
他的喉嚨緊縮着,因她在懷中的事實而感動。
他愛憐的吻着她頸上的胎記,大手替她柔嫩的肩、光滑的背、纖細的腰,抹上肥皂。
她在他懷裏呻吟着,將他的熱燙包圍在她的身體裏,和他再次合而為一,感受他的激昂、他的力量。
再一次的,為他而燃燒,而融化。
料理台上,五顏六色的。
番茄、西洋芹、豆腐、蝦仁、豬肝、牛肉、雞,未料里過的食材,無論黑黃紅白綠,全都堆得滿滿。
她以竹刀削着山藥,用鋼刀山藥易氧化,所以她特別弄來了竹刀,將細長的山藥削好了皮,切成了塊,放到乾淨的水裏,防止它們變色氧化。
壓力鍋的水滾了,發出尖銳的聲響。
她關掉它。
把一旁準備好的雞切成塊,過水氽燙,放涼。
她洗完鍋子,將水龍頭打開,讓它維持着涓滴的細流,然後開始處理牛肉。
洗碗槽里,流水淙淙,鮮紅的番茄在水盆里滾動,翠綠的西洋芹也在那流動的清水中。
陽光下,小小的廚房,有着繽紛的模樣。
腌好了牛肉,她小心的打開壓力鍋,仙草的香撲鼻而來。
她把黑色的湯汁過濾出來,再把熬透的仙草渣撈掉,重新把濃黑的仙草湯倒回去,再把汆燙過的雞,放進裏頭,合上蓋子,重新開火。
每隔幾分鐘,她會看見坐在餐桌旁敲打鍵盤的他,會偷偷抬眼瞧她。
今天這一餐,是她好說歹說,才說服他,由她來煮的。
有幾次,她看見他忍不住想起身過來幫忙,但他忍住了,因為看到她不以為然的挑眉。
所以,他忍着,瞪着面前的筆電,卻始終心不在焉的偷瞧她,像才十歲大的男孩,屁股無法好好黏在椅子上。
男人不安又擔心的模樣,教她又好笑又心疼。
她知道,他怕她又燙着了手。
一天又一天,她的記憶越來越清楚,但那些惡夢也慢慢的不再出現。
漸漸的,她讓自己只將好的記起來,把其他的都忘掉,至少盡量不去想。
一天又一天,她在他懷中,重新找到了自己。
但他仍擔心,依然害怕。
她比他還要清楚,他有多怕。
她幾乎沒看過他睡,他總是醒着,就算偶爾睡着,只要她一醒,他也會立刻察覺,然後跟着清醒過來。
他的惡夢,比她的還要頑劣。
他曾親眼見過,她死在他面前。
他總是戰戰兢兢的,呵護着她,守護着她,一邊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她。
她知道,他需要時間來療傷,就和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