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昨夜他剛走,她就已經開始想念他。
今天一整天,她不斷在想,自己是不是太過頑固,是不是不該這麼在意那個已過世的女人,是不是應該要拉下臉,再去和他談談。
也許只是因為,失去戀人的過程太痛苦,才讓他念念不忘。
也許那位阿絲藍,才過世沒多久,他一時三刻對她無法忘懷,也無法提及。
也許他和她的婚事,讓他再想起了那個曾經深愛過的女人,所以他才會惡夢連連。
時間總是能淡化一切的,不是嗎?
現在和他在一起的,是她,而不是阿絲藍,不是嗎?
或許終有一天,他也能學會遺忘,學會面對心裏那道傷,不是嗎?
我愛你,是真的。
他說。
一想到昨晚他在夢中悲切哀慟的呼喊,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她其實也可以學着寬大一點,選擇陪着他度過這一切。
就算他最愛的不是她,那又如何?
她愛他啊。
收拾着來上課的夫人們製造出來的廚餘,秋水為這突然的領悟,停下了動作。
對啊,她愛他啊。
他現在不願意談,不表示以後也不會不願意談。
更何況愛情這種東西,又不是說不愛,就能不愛;又不是他若不愛她,她就可以選擇不愛。
事情要是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咬着唇,一時間,雖然沒有那麼豁然開朗,但心絞痛和隨時隨地就要哭出來的癥狀,倒是好了些。
沒關係,她愛他就好了。
她吸吸鼻子,擦去臉上莫名又滑下的淚水。
等一下回去,她再去敲他的門,他搞不好也偷哭了一個晚上。
那個男人,外表看似冷漠,內心感情卻豐富得很。
他就像燜燒鍋一樣,外表冰冷,內里卻熱得像火燒——
「秋水、秋水?」
聽到叫喚,她猛地回過神來,就看見阿姨從門外走進來。
「琳姨,怎麼了嗎?」
「隔壁藝廊的車,擋住我們的出口了,夫人們出不去,你從後門繞過去,請他們移一下車好嗎?」
「喔,好。」她匆匆收好廚餘,邊道:「我馬上去。」
隔壁新開的藝廊在卸貨,載貨的卡車,直接就把她們前門的出入口給擋住了,所有來上課的夫人們,下課時,全都被擋在了店裏,走不出去。
她們還沒有隔壁的電話,阿姨將夫人們請回教室喝茶,她則從後門的防火巷出去,再繞到前面,請對方把車稍微移開一些。
但是,卡車上沒有人在。
她走到有些陰暗的店門口,看見裏面有光,兩個男人俯在桌上,看着某樣東西。
「對不起,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這排屋子的格局太深了,在內間的那兩個男人似乎沒有聽到,只是指着那樣物品,指指點點的討論着。
她只好直接走進去。
「這真是太漂亮了,你看銅畫上人物的表情,還有那些細節,這工匠的手藝,怕是今日也難有人可與之並論。」
「我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也嚇了一跳。你看,這邊角落有着雲雷紋,另外兩邊卻沒有,但那裏的夔龍紋卻攔腰中斷了,邊邊也有合范的痕迹,很顯而易見的,它不只一片,只是整副銅畫其中的一小塊而已。」
「你確定?」
「嗯,我前年才經手了一片,給仇先生。我聽說十年前,有人在不到一尺的農地里,挖出過類似的銅晝,但被一名神秘買家收購走了。」
「你認為那名買家,是仇先生?」
「你說呢?還有誰能像他那樣神通廣大?我銅畫才剛到手,還沒通知他,他的越洋電話就來了。」
「若真是仇先生收着,那也許還不錯,他若有興趣,應該能把整幅銅畫都拼湊起來。你想,他會答應讓我看看其他的部分嗎?」
「我想很難,不過我明天送貨上去時,會替你問問看的。」
她來到他們身後,但他們太過專註,甚至沒察覺到她的存在,她只好輕咳了兩聲。
「對不起,打擾一下。」
他們兩個嚇了一跳,同時回過身來,兩個人手上還都拿着一支放大鏡。
她擠出微笑,「不好意思,我是隔壁的小姐。你們卸貨的車,擋住了我們的出口,可以麻煩你們移一下車嗎?」
「噢,當然可以,不過真是抱歉,搬貨的司機拉肚子,在廁所里。等他出來,我馬上請他移車。」
「謝謝你。」她道了謝。
其中一個人,在同伴回答問題時,又轉回頭拿布料,擦拭着那幅銅畫。
在燈光下,她可以清楚看見,那因為氧化而斑駁銹成青綠色的銅畫。
銅畫上,有個男人在鑄器,有個女人在他身後煮着飯,看着他。
怦怦——
不知怎地,心口大力的抽痛了一下。
她忍不住喘了口氣,
「你說,這男人,有可能是鑄這銅畫的工匠嗎?」
「是有這個可能,那這女人難道也是工匠?那個年代,女人也可鑄銅嗎?」
「這……這需要再考證,這個文明已經滅亡許久,比開明王朝還要再更早,那地方,或許是有可能真的出現過母系社會。」
「但她和那男人使用的器具,似乎不大一樣。」
男人們討論的聲音,不知怎地,聽起來忽遠忽近。
秋水瞪着那名女子,她的眼神溫柔,表情卻帶着悲傷。
「她……在煮飯。」她脫口道,
「啊,對了,沒錯沒錯!她在煮飯!你瞧,這鍋里裝的是食物而非鋼錠,她腳旁的東西看起來也像蔬菜,小姐,你眼力真是好——」戴眼鏡的男人興奮的回過頭來,卻見她臉色發白。
「小姐,你還好吧?」
爐火中的火焰,成雲卷向上。
在那瞬間,它們似乎動了起來。
恍惚中,她似乎能聽見風箱鼓動、火焰燃燒、煤炭星子爆裂的聲音。
怦怦——
她喘了口氣。
「小姐?」
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她無法反應,只是不自覺地,往前來到了畫邊。
男人孤寂的臉,莫名熟悉。
巴狼……
心頭浮現的名字,讓她喉頭緊縮。
誰?
誰是巴狼?
不自覺地,她伸出手,觸摸着男人嚴酷的臉龐。
剎那間,整張畫,都在她面前動了起來。
別哭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所以,你別哭了……
年少的他,對着她說。
你並不是一個人的……你還有我……阿絲藍,我們成親吧……
青年的他,對着她說。
五年前的今天,你嫁給了我……我的錢不多,所以只能做這小小的銅鈐……
男人的他,對着她說。
我愛你……我愛你……
記憶,如潮水般,洶湧。
淚珠滾落。
女人的聲音,悄聲說。
這裏是你的家,永遠都是,我們不需要別人的認同……
男人的聲音,冷硬開口。
我需要。
火衝天,映空。
大雨滂沱。
「小姐,你怎麼了?你還好吧?」
「不……不要……」
她踉蹌的退開來,搖着頭,匆匆轉身跑了出去。
但來不及了,那些畫面霸佔着她的腦海,不肯走。
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想起來——
她慌張狼狽的逃出了那間店,跑到了大街上。
招牌、車燈、霓虹閃爍,都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