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朱翊深懶得多費唇舌去解釋。他在承天殿那麽說,不過是為了打消呼和魯的念頭,同時將若澄護在他的羽翼之下,無人敢覬覦。不過沈安序說的也有幾分道理,等到瓦剌的使臣團離京,他還是先把若澄送回沈家,以堵悠悠之口。
朱翊深未再理沈安序,穩步離去。
沈安序站在夾道里,望着他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這些日子他伴太子左右,發現太子性情溫和,不拘小節,若是登基必定是個仁慈之君,可這江山內憂外患不斷,太子真的能守得住?他心裏一直不停地有這個疑問。
最近聽朱翊深講課,再觀他平日心性,不得不說,朱翊深更適合撐起這片江山。
至少在沈安序看來,為帝者的心胸和魄力,朱翊深一個不差。難怪先皇在九個兒子中最偏愛他,端和帝也十分忌憚他,他對太子來說,真的是個巨大的威脅,這件事,大概也就太子本人不在意罷了。
朱翊深乘着轎子回到晉王府,李懷恩今日在府中,叫下人把字畫和花草搬到空地上曬太陽,他手中拿着一幅捲軸,凝神看了半晌,直到朱翊深進了留園,他才趕緊捲起來。
「王爺回來了?」
「你在看什麽?」朱翊深問道。
皇子或者親王身邊的太監,都是自小受過嚴格的教育和訓練的,寫字和學問都能過得去。
李懷恩便把那捲軸拿過去,「適才小的整理字畫,無意間看到這幅清溪公子的字。小的聽說他的字如今在琉璃廠那邊一幅難求,很多富商拿着真金白銀排着隊等他寫呢。」
朱翊深當然知道清溪的字有多值錢,前生他收的那幅跟黃金等價,這個人也十分有趣,雖然擅長臨摹,但作品的數量非常少,幾乎隔一段時間才會有一兩幅拿出來,自然是被瘋搶。
別的模仿者到了後面,為多賺錢,幾乎都失去了字本身的氣韻,導致不再受人追捧,只有清溪的作品是越寫越好,到最後都有了幾分大家的風範。
所以他有幾分欣賞此人的才氣和心性,覺得是不流於世俗的隱士,若有機會,他當真想要見一見此人,看看是何方高人。
「而且小的發現,這個清溪公子的押字,竟然跟王爺的筆跡有幾分神似。」李懷恩說道,手指着最後的署名,「您看這個撇,這個點和這個挑勾,幾乎跟王爺寫字的習慣一模一樣。王爺是不是認識這個人?」
朱翊深也對此疑惑了很久,但他的筆跡很少有人能夠接觸到,應該只是巧合。很多時候模仿同樣的名家,就會有很相似的筆法。
這時,李懷恩看向朱翊深身後,說道:「姑娘來了!」
朱翊深回頭,若澄拿着新做好的襪子走到他面前,低着頭把手裏的東西遞過來——
「我上回看到你的襪子舊了,便跟着素雲學做了一雙新的,你一會兒試試看,合不合腳。」
那襪子用的是上好的杭綢,針腳比那個荷包顯然進步多了,只不過鞋襪這樣的貼身之物,一般都是妻子做給丈夫的。
若澄有點不好意思,可她早晚都是要嫁給他的,這些貼身之物以後都得她來做,她現在絲毫沒有再去想,他身邊會有別的女人的可能。
朱翊深伸手接過,低聲道謝,然後把手中的捲軸交給李懷恩。
李懷恩一個沒接住,那捲軸便在地上滾開。
若澄看到捲軸中的內容,嚇了一跳,「王爺怎麽也收了這個人的字?」
朱翊深道:「這是太子送給我的。」
哦,原來不是他自己買的,而是別人送的。
若澄還有點小失望,又聽朱翊深說——
「但我甚是喜歡,近來常拿出來品鑒。就我所知,當世仿唐宋名家,無人能出其右。」
他真的不常夸人,大概因為眼高於頂,鮮少有能看上的人,所以那些誇獎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特別有分量。
若澄低着頭,踢着腳尖,「也沒有王爺說的那麽好吧?」
朱翊深以為說到她的痛處了,從小到大,她在書法方面下的功夫最多,就算到了現在,朱翊深也讓她每日都練幾張字帖,可是那字寫得中規中矩,毫無特色。朱翊深倒是對她沒什麽要求,她喜歡做什麽便做什麽,只要不是太辛苦就好。
「王爺常說字如其人,那此人如何呢?」若澄試探着問道。
朱翊深想了想說:「心性高潔,不流於俗,應是個清雅之人。若有機會,我倒很想結交。」
若澄低頭輕笑。
笨蛋哥哥,此人就站在你面前呢。
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作品會風靡整個京城,陳玉林跟她說的時候,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可不知為何,那些人用高價買她的作品,都沒有他說這幾句誇獎時的滿足和驕傲。
畢竟他是她半個老師呢。
朱翊深看若澄桃紅滿面,好像在誇她似的,有些不解。
「中午留下用膳,我有話跟你說。」他並未在意,讓李懷恩把捲軸收起來。
等若澄在西次間坐下,朱翊深說道:「我已將婚事上報宗人府,但皇室娶親,需任命大臣為正副使,納采、問名、發冊迎親這樣的事都需前往新婦的娘家,這樣方可顯名正言順。故而,今日你堂兄沈安序提出讓你回沈家待嫁,我覺得有理,你可願意?」
他是公事公辦的口氣,但言語之間卻是替她着想。
若澄也想過不能在晉王府出嫁,這與禮不合。而且按照祖制,新婚夫妻定下婚期之後便不能再見面,何況皇室娶親,禮儀繁雜,轟動全城,她這邊雖沒有親生父母,也該由至親之人出面,算是給她撐腰。
朱正熙成親之時,婚事是由蘇濂主持的,徐鄺還擔任迎親的正使,太子妃娘家的陪嫁亦是當日的焦點。
天家威嚴,禮法為尊,若不遵禮法,不僅是她,連朱翊深也要被詬病。
若澄在沈家住過,這次又是沈安序親口提出來,沈家的人應當都是知道此事的。她雖不養在他們身邊,但到底還是姓沈,出嫁這麽大的事情不能不聞不問。
想來她此番嫁入晉王府,沈家多少跟着沾光,按照祖母的性子,倒是巴不得她從沈家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按理來說這麽做沒有問題,也應該這麽做,可想到不能再常常見着他,她心裏就覺得空蕩蕩的。
朱翊深看若澄不說話,以為她不願意,就說道:「算了吧。」
他並不是什麽拘禮之人,只是覺得這樣對她比較好,但他更不想強迫她做不願意的事情。
「王爺,可以用膳了。」李懷恩在外面說道。
「用膳吧。今日特意叫廚房備了你最喜歡的螃蟹。」
朱翊深起身,走過若澄身邊的時候,若澄一下子抓着他的手,然後輕輕地靠在他的身上。
「我只是……捨不得你。」她小聲說道。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便如仰望日月一樣仰望着他,縱然無法靠近,可是內心仍把他當做至親之人、摯愛之人,從未想過離開他的身邊。
有他和娘娘在的地方,才會讓她覺得心安。這樣的依戀之情,甚至隨着年歲漸長,變得越發深沉。
她大概真的很喜歡他吧,雖然還分不清這種喜歡到底是男女之愛更多,還是兄妹之情更多。
朱翊深的身體僵直,感覺到少女玲瓏的身體緊貼着自己,身體有了異樣的感覺。他下意識地想將她推開一些,可閉了閉眼睛,還是忍住了,只是強壓下心中的邪念。
理智告訴他,這不過是個孩子,他不能有那些念頭,但身體的反應卻告訴他,這是個女人,是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
她絲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歡和眷戀,這一生,她終於可以將自己的感情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他曾欠了她一輩子啊……那一輩子,為了成全他,她嫁給了別人,在他想要算計那個人,將她扣在乾清宮為質時,她還一無所知,在他的床榻前無聲地落淚。
可那時他已經看不見她,更看不到她眼裏的哀傷和感情,若不是那久遠的鈴聲還有她身上的茉莉香氣,或許他不會放過她。
所以這一生,他來還她,守着她長大,把她當做妻子,好好地跟她過完一輩子,向眾人言明娶她,也並不是什麽保護她的權宜之計,而是他內心的希望。他也是想這麽做的。
朱翊深低頭,親吻她的發頂,將她溫柔地擁在懷裏,「乖,不用再等多久。」
若澄微微怔住,感覺到他結實有力的雙臂環抱着自己,整個人都陷在他溫暖寬闊的胸膛里,不由得笑了。
「嗯,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