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試閱開始】
程氏醫院一樓南側門不遠處,兩小無猜二號館每天飄着咖啡香,靠近騎樓的外帶區人來人往。
這一年深秋悲涼,第二次的手術結束,眼前終於不再是一片漆黑,潘若安看到了。
她看到……像沁涼的月夜那抹躺在地上的影子,一團昏暗模糊的暗影。
嗯,比皮影戲還糟糕一點,又比上次好一點。
……好一點了。
「幾隻?」車聲呼嘯而過,腳步聲來來去去,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在耳邊。
「群魔亂舞。」潘若安緊握着手杖,止住腳步,提不起勁,笑不出來,勉強撐起聲音,「滾開,女魔頭,你大姨媽沒心情收拾你。」
等待了又等待,身邊的同學、朋友,每個人都在往前走,都在朝目標前進,只有她不知道該往哪一個方向走,無法握畫筆,又不甘心從此留在黑暗裏。
但是往來醫院、手術費用,對家裏來說無一不是負擔,這次手術失敗還得等下一次,一次又一次,看不到盡頭在哪裏,她不想成為包袱的,她卻是個包袱。
她今天笑不出來。
「阿語,這隻沒長眼的小蝦在罵你。」高雪嵐兩手抱着她,靠在她的肩膀上,轉回頭告狀。
「罵我什麽?」這個聲音在靠近。
潘若安知道他在靠近,來到身邊,但是卻沒能給她打多少氣,她還是無力,隨他們去鬧。
「她罵你是魔頭。」高雪嵐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又一口。
親得她滿臉口水,擦也擦不完的關懷,讓她就這麽站着。
「罰款。」
潘若安的頭頂落下一隻大手揉亂她的頭髮,她知道這兩個人都想安慰她,但她心裏就是堵着,不見天地的黑暗。
「她不給怎麽辦?」
「抓進店裏去洗杯子,從鐘點費裏面扣。」
「怎麽扣,一天洗八個小時也得洗好幾年才扣得完,她家又不在附近,今天把人放回去,就被她逃了。」
「樓上還有一間空房,先關起來。」
「阿語,還是你聰明,就這麽辦。」
潘若安臉上又沾滿口水,還有一隻手在玩她的眼睫毛……她突然從一團昏暗裏看到一線希望,整個人都亮了。
「……我做!」只要給她工作,她什麽都做。
「嘖嘖嘖,月月安,你大姨媽呢?」高雪嵐站開了。
「剛走了。高如花,真巧在這裏遇到你,你們店在哪裏,走吧走吧!」潘若安捲起袖子迫不及待上工。
「一點也不巧,你站在店門口擋住我的客人,你說店在哪裏?」
「潘若嫚老是把我亂丟……進去、進去,快帶我去廚房,不要在這裏擋住客人。」潘若安順着聲音的方向胡亂抓了一把,抓到一隻手臂,結結實實的肌肉,一點都不柔軟,不是高雪嵐,他是……
程睿語。
「小蝦,不久之前你姊才拿着狗鏈經過……我家的病房是按日計算,你以為逃幾個小時能打折?」
這個動人的聲音貼得很近,落在耳畔,隱約能感覺到他的嘴唇擦過她的髮絲。
「叛徒!」偷摸出病房的潘若安,終於發現這兩個人圍捕她,是在等潘若嫚來把她抓回病房,氣得推開那隻手。
「你以為披着蝦殼我就不知道你是泥鰍,還想逃。」程睿語牢牢抓住她,掐她脹紅的臉,笑了。「走吧,我帶你回病房去,等你出院再過來。」
「小安子,跪安吧。」高雪嵐見客人在等,摸摸她的頭,先回店裏去忙。
「……真的,僱用我嗎?」
「嗯,剛好缺人手,不過打破一百個碗盤就開除你。」程睿語摟着她的肩頭,把她帶回醫院。
「呵呵呵……程睿語,你不要害羞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開始變天鵝了?早就跟你說,我總有一天賽過潘若嫚。」她摸摸自己的臉,感嘆潘家天生麗質難自棄的好基因。
「嗯,你美,美得冒泡。」
「那你要甩掉那朵花跟我交往了嗎?」
「等你不再冒泡……再考慮。」一根手指彈她的額頭。
潘若安不放棄,伸手慢慢地勾住他的手臂,慢下腳步拖着他,讓他拖着自己走。
忘了是去年的七夕,還是今年的西洋情人節,為了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進一步,她終於鼓起勇氣,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大聲問他……
「喂,程睿語,你跟高雪嵐已經愛到不能愛了嗎?」
「愛到不能愛?你這顆蝦腦到底裝什麽,問這個做什麽?」程睿語一隻手在她頭頂上摸了摸。
「你不要鬧,這個問題非常嚴肅,事關某人的一生。說!你們到什麽程度了?」
「你流氓啊?」
她的頭被重重敲了一記,本來還不死心想繼續耍流氓,忽然又聽到他的聲音——
「在感情上我跟雪嵐都是怕麻煩的人,偏偏又老是擺脫不掉麻煩……」
這個尾聲拖得很長的餘韻讓看不見的蝦子也知道自己就是那個麻煩,不過潘若安很可以當作沒有聽到,直接讓他過,繼續聽他說。
「所以我和她也算是維持一種共識。雪嵐曾經說,她喜歡舒心舒服的關係,就像我和她,很適合她。於我而言,她也是超越友誼和性別關係的存在。」
潘若安默了默……程睿語,你們算不算是一對戀人就一句話的事,你是不是男人?
「你這個意思是說,你們還不到認定彼此的程度,頂多是朋友以上,戀人未滿?」
「唉……算是吧。你刨根問底做什麽?」
「唉……我那還不是為了想在某個特定節日送你禮物。」潘若安也是無奈地唉了一聲,可她心底樂翻了,為了程睿語的一句「算是」,她可以聽出那是不再視她為麻煩的一種暗示。
「哪一個特定節日?」這個低笑的聲音很勾人。
「唔……你知道的。」潘若安這下子跩了起來……讓你搞曖昧。
「你蝦頭蝦腦,想得出來的也就是愚人節。」程睿語掐她肉肉的臉,不想卻摸到小蝦滑膩的臉蛋滾燙,一怔。
「程睿語,你不要小看我,我也是寫浪漫詩篇的高手!」少女情懷悶得拍掉他的手,命令他,「卡,重來,回到『哪一個特定節日』。」
「……哪一個特定節日?」沒來由地,這個聲音突然有了一種誘人的餘韻。
潘若安正惱他的沒心沒肺,下一秒他已經在情路上等她。
潘若安是耍寶高手,她藏着一顆羞怯怯的心,聽到自己心臟快要跳出來的聲音,她緊張慌亂里,很得意還能找到自己的聲音,昂着下巴說——
「重陽節。」
窗口,烏鴉啼了兩聲,一片寂靜。
片刻之後,一隻大手順了順小蝦子的頭髮。
「喔……那想送我什麽禮物,菊花?我剛才在想……也許今年終於可以收到某人的巧克力,來年情人節身邊有隻蝦陪也不錯,原來是我誤會了……我走了。」
「啊……程睿語,剛才不算,重來!」
「事關某人的一生,機會只有一次。」這個聲音不無遺憾,他雲淡風輕地拿開她抓過來的手。
……這個問題非常嚴肅,事關某人的一生。說!
「程睿語,你耍我!」
有一種關係,它就是撲朔迷離。
潘若安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陷進這種關係裏?
唉……
隔年,在櫻花開的季節里,潘若安已經可以掌握兩小無猜二號館前場跟後場的動線,行走流暢,偶爾還能幫忙收拾餐盤,擦擦桌子。
工作,是沒有問題了。
但是感情……
「愛情,它來得莫名其妙。我想不透,我停不了。他可惱可恨,他可惡至極……」一雙手洗洗刷刷,她扯開喉嚨飆在高音里。
「一小時加一塊錢,買你閉嘴安靜洗碗。」店打烊了,高老闆今天早班,拉下門的店裏剩下程老闆跟洗碗工。
「我的美色加上我的歌聲,添個一百塊還差不多。」
「好,你照不了鏡子,我不怪你。」程睿語走到她身旁,把她垂落的髮絲塞到耳後,捲起袖子要幫忙。
「程睿語,你去忙你的,別在這裏礙手礙腳。」潘若安眼瞎心不瞎,不許任何人靠近她神聖的職場,她已經能獨力作業。
「那我先去洗澡。」程睿語拉拉她的瀏海,走開去。
潘若安一怔,輕輕「嗯」了一聲,聽見心中的小鳥在唱歌。
店裏每天晚上十點打烊,潘若安就住在樓上的小公寓,那原本是程睿語自己住的,後來讓給她,他回家去,偶爾留下來睡,就睡在客廳的沙發床。
這幾天他都在這裏睡……是她的春天來了嗎?
等她洗好碗盤,哼着小曲摸上樓,客廳正放着音樂,輕輕慢慢的鋼琴聲,抒情浪漫,潘若安感覺到愛情的腳步近了。
「程睿語?」
「……嗯。」
「在干麽?」
「……睡覺。」
眼前一團暗影,它還是暗影。
「哦……那我去洗澡。」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