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帶着體香的鑰匙

第一章 帶着體香的鑰匙

袁雨瀟在一九八二年夏季的某一天,面臨了決定他未來人生的一個重大選擇。

上午,他接到一封灑滿陽光的挂號信,是武漢大學的錄取通知。心情便與天空一樣晴朗至於無邊無際。

當然,這所大學並不是袁雨瀟的第一志願。不過已經足夠讓他對十年寒窗作一個交代了。對父母,對自己。

他小心地把通知原樣放回信封。然後攥了信封,走向巷口的小食雜店,要用那裏的公用電話向還在上班的父母一一通報消息。他走得很穩健,不慌不忙,似乎是要細緻地享受現在這種感覺。這是他的習慣,比如在品嘗一種可口的食物或者讀到一本稱心的書時,他都會特意放慢節奏。

他首先撥通母親單位的電話,母親聽到消息后的反應,如同他想像的那樣驚喜而熱烈,這讓他非常享受。母親先是祝賀,然後說,你趕快給你爸爸打電話,讓他下班到萬山紅飯店去,我們一家吃餃子慶賀。

接着他又給父親打電話,如他意料,父親的聲音遠比母親的平靜——至少給人感覺是如此,父親只說了一個很好很好,接着問你媽媽是否已經知道,袁雨瀟說,媽媽知道了,說中午到萬山紅飯店吃餃子慶賀一下。父親說,餃子是不是簡單了一點——不過,由你媽作主。

一般的事情,父親都是用“由你媽作主”這句話來作了結的。

萬山紅飯店當年是本市最大的飯店。袁雨瀟雖然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但他從小就愛吃餃子。

在一九八二年,對於像他們這樣一個普通人家來說,若不是為非常隆重的事情,下館子是很難得的,袁雨瀟記憶中,就是過年過節過生日或者招待貴客,都少有下館子的。

而歷來崇尚艱苦樸素的父親居然說這還簡單了一點。此刻袁雨瀟才能切身地感受到這件事的重大與非常。以前的所有想像都不及這種真實的體會。

恢復高考幾年來,錄取率也就百分之幾,去年才達到百分之十一。確實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袁雨瀟性格有些慢熱,他的興奮點此時才被這兩個電話引燃,於是他馬上又準備給他最要好的兩個同學莫清和於曉鷺打電話,但拿起話筒時就猶豫了,因為他們兩個的電話都是父母單位的,必須轉告,這就顯得有點過於招搖,尤其是還不知他們兩個是否考取任何學校之前,這種報喜是不是有些顯得炫耀了,想了許久,終於還是放下了話筒。揣著錄取通知慢慢踱向萬山紅飯店。雖然此時離午飯時候尚隔了至少兩個小時。

他走到飯店時,飯店還安靜和空曠。他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然後是反反覆復翻來覆去地看著錄取通知,像在背書,像他幾個月來備戰高考時的背書。

近兩小時后,一家子終於聚坐到桌前。母親是喜笑顏開着來的,她的笑容彷彿本來就長在了臉上,剝都剝不下來。而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今天也是滿臉微笑,乍看覺淺,透過眼仁去看,其實深及內心。

“袁家世世代代,終於也出了個大學生!”,父親這句話與他落座是同步的,他人往下坐,但這句話卻是把這件事的意義往上抬,且抬到一個非同尋常的歷史高度。

然後,他就把講話的機會全部奉獻給開心得喜鵲一般的母親。

袁雨瀟的父親一向都是嚴肅有餘,對他十幾年如一日的批評多,表揚少。所以他早已適應他這個樣子。如果父親像母親這樣歡欣雀躍,恐怕他反而會不習慣了。

現在,袁雨瀟的母親嘰嘰喳喳地說著她能夠想得到的所有的注意事項。兒子長這麼大從沒有離開過家,現在突然將要去外地求學了,她的叮囑自然是無所不包無微不至的,有一剎那,袁雨瀟奇怪地覺得現在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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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不是在飯店,而是在火車站的站台上。於是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要飛到很遠的很陌生的世界去了,不過,這種感覺的來襲,對他今天的興奮帶來的不是刺激,卻反而似是一種隱隱的壓制。

袁雨瀟不是一個對新東西有強烈好奇的人,恰恰相反,他的懷舊心理倒是特彆強烈。從讀書起,除了小學升中學,初中升高中換過學校之外,他從來沒有轉過學之類,就是這兩次因升學而環境改變,還讓他需要一段比同齡人更長些的時間才能適應。他自讀書起所有的課本,作業本,試卷,成績單等等,都保存得非常完好。雖然他喜歡閱讀,但沒有新書的時候,他自己擁有的有限的書籍,也可以反反覆復地閱讀。他在小學學工勞動中,一個簡單的糊紙盒的活,他可以不厭其煩地一直做下去,並且似乎其樂無窮。

自進入初中,隨着國家大形勢的轉變,大學這個目標就牢牢鎖定了他,這讓他中學的四年,從來沒有百分之百地輕鬆過,他四年來無數次想像過的就是——一旦這個目標實現,他將會怎麼樣輕鬆和欣喜若狂。

現在這個時刻到來了,他確實有過一陣短暫的輕鬆與欣喜,但狂喜后的平靜卻也出人意料地早早到來,而當此刻母親叮嚀囑咐的時候,他忽然竟對將去一個陌生環境求學,產生了一種淡淡的不安,如同他歷來對陌生事情到來都有的一種不安一樣。

他悶頭吃餃子,吃了很多,吃到父母都吃完了,慈祥無比地望了他許久,他才頗為不舍地放下筷子。心空着,但胃很充實。

自然,餃子再多,也遠遠不及母親的囑咐,因而今天的午餐時間,便把平時午睡的時間也全部佔用了。當下午上班時間到來時,母親依然有說不盡的話,父親不得不一再提醒她一個簡單事實,還有晚上和明天,明天的明天……

父母走後,袁雨瀟感覺腦滿腸肥,一時想散散步,便慢慢在行人路的樹蔭下溜達,葉間篩落的潔白細碎陽光像米蘭花一樣灑滿他一身。

他被一縷若有若無的蟬聲牽引着,不覺遛到了不遠的桂園公園。

公園有一角蔭涼草地,以前他常常坐那裏來背書,日久有了慣性,在那裏一坐,頭腦便會特別清明,現在看來,高考成功,這裏可算是他的福地了。

他來到他的福地坐下,突然有了一種與這裏告別的心情。雖然這幾年日子過得很不輕鬆,但要與那些日子告別,心裏竟滿滿是惆悵……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復盆子們和木蓮們……現在他理解了課本里描寫的那些感覺。

但不管如何,如釋重負的輕鬆感終究是底色。那時候也有過多次考試完畢后的短暫放縱,還有許多次寒暑假的快樂,與今天相比,顯得實在微不足道。

他仰面躺了下去,讓自己的軀體象水一般鬆軟地沉入地心,而四肢則瀰漫開來,滲流向四野八荒。

下午的藍天稍稍有些過於耀眼,他側過身來,以手蒙面,他現在感覺前程也如這藍天,光芒光丈卻又有些炫人眼目。

他需要一點安靜的時間獨自慢慢消化這百感交匯的心緒。

此刻他已與泥土結合到一起,草與花浮行於他每一寸肌膚,也痒痒地拂到他五臟六腑,草香花香和泥土清香灌了他滿鼻滿心,他細細梳理分辨,哪一縷香來自哪一種花或草,這些香是花與草的氣息,花與草的呼吸,他可以用鼻子去分辨它們的方向與頻率。

他有一個不平凡的鼻子。

袁雨瀟的鼻子非常特異,對各種氣味都比常人更為敏感。往往別人感覺不到的氣味,他卻能嗅到。

這一特點,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

比如說,他可以僅憑嗅覺,隔着門辨別來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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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還是熟悉的某位同學、朋友或者親戚。又比如,對食物中別人嗅不到的輕微異味能清楚地探明。等等。

這個看似浪漫的特異能力,這麼些年來,起的都是非常現實的作用。

在沒有冰箱的年代,他家吃剩的飯菜過夜,是用碗盛了,放在裝着清冷井水的桶里。自然這並不能百分之百有效地保質,而隔夜的飯菜是否還新鮮,就全由他這個異常敏感的鼻子一嗅而決。他是全家的工兵,鼻子就是他的探雷儀。

現在,他躺在陽光里,公園草地的種種氣息組成一個夏天的大拼盤,他難得如此悠閑地以鼻子去賞玩,在欣賞風景方面,他除了像別人一樣靠眼睛,還多一種靠鼻子的樂趣。

突然,一縷特殊的氣味被他非凡的鼻子逮個正着——那是一縷類似桂花的清香。

雖然是桂園公園,桂花也不會這麼早開放——所以那種氣味只是類似,並且,重點不在這裏,重點是那縷清香中兌進了絲絲縷縷的……少女的體香!

進入青春期后,他不平凡的鼻子,對女性的氣息尤其敏感。因而,他可以靠氣味去判別班上每一個女生,即現在所謂的聞香識女人。

他抽抽鼻子尋找那縷神秘清香的來源。

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因為那香源距離並不算遠,他略略轉了一下頭,眼睛便對準了清香所來的方向。

草叢中一星閃爍的光亮照耀了他。

他起身趴行數米,一探手,拾到那一枚閃爍的星光。

原來是一片銅鑰匙。

鑰匙上還掛着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絨熊。

他細嗅一下,確定那少女的體香就是從這鑰匙和小熊上面來的,雖然很淡,但對他非凡的鼻子的辨別需要來說,已經非常充分。

極目四望,四周空寂無人。現在是下午上班時間,也不是周末,公園本來遊人就不多,何況這個相對偏僻的一隅。

顯然,這鑰匙的主人,是一個少女。這是他的第一個判斷。

這麼一來,後面的浮想翩翩就順理成章了:

有着這樣清爽的體香,她一定會是很美麗的……

或許哪天有緣,能與她相遇……

然後他說:天氣真好……

她說:是啊,春天來了……

然後就是一個很美麗的故事開始了……

袁雨瀟在學生時代,語文一直是長項,作文也常常作了班級的範文。所以他也曾在日記本上悄悄寫一點給自己看的小詩和小小說,這愛好可能正是源自他容易沉溺於幻想的性格。

想了許久,想得有些痴痴的,突然一隻鳥掠過他的臉,他一激靈,從冥想中醒來。

這裏的鳥見慣了往來不絕的遊客,不怕人,落在他前面兩三米處,歪了頭打量他。

他被這樣一注視,便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他仰天吼了一嗓子。

看了看日頭,如果步行的話,現在可以慢慢往家走了。假期在家,煮飯自然是他的事了。他得趕在媽媽下班之前做好。

帶着這鑰匙和滿心的胡思亂想,他慢慢踱回家去。只要不是趕時間,他多是選擇步行的。他喜歡步行。步行時特別容易來靈感。所以他寫作文時,習慣於在他家那條小巷中踱步。甚至他在初中的一次作文比賽中,偏愛他的語文老師特別例外地允許他在教室後面踱步。想想那是怎樣的怪異感覺,其他同學在課桌上正襟危坐,他卻像一個監考老師一般在後面遊走。好在他也沒有辜負老師的格外照顧,作文在全年級拿了獎。

慢慢踱回家,走到門口一掏口袋,才發現沒帶自家的門鑰匙,掏出的是那片撿來的鑰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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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徑獨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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