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的肥鵝肝(2)
他已經適應了在沒有被法國人稱為“眾多的秘書和私人助手組成的一字長蛇陣”的環境下工作,並且已經很難記起上一次打領帶是什麼時候了。他工作的時間很長,比他在巴黎的時候長很多,收入卻不比當時,但他感覺良好,吃得好,睡得香,對自己的工作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自豪感。他在本質上就跟那些樂天知命的老人們一樣,懂得去欣賞平凡的快樂。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加入到曾被他稱為“在咖啡館裏混日子的活古董”的人們中去。但最為重要的是,他的生活開始煥發出旺盛的生命力,開始具有一種百折不撓的活力,而這也正是健康的老年所必備的一個品質。科學家(雖然多數時間他們是在坐着)告訴我們,生命在於運動。當運動停止的時候,肌肉就會萎縮,某個器官就會比經常進行運動的人提前衰老。在城市裏,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體育館。而在樸實的鄉村生活中,下地幹活就是為了生存所必須從事的農村體操。彎下腰去修剪枝條,直起身子去垛好成袋的化肥,下地砍柴,清理溝渠,歸置木材,所有這些都只是枯燥乏味的雜活,但卻是很有效的鍛煉。你要是干一天這些活計,準會累得要死,全身肌肉僵硬,還會生出很多的水泡。如果幹上一個月,情況就會發生變化,你會覺得身手變得矯健敏捷,腰帶也明顯地鬆了。這樣幹上一輩子,奇迹就會出現了,這是生命的奇迹。即使在毫無生機的冬季,冬眠的快樂也經常會被打獵之類的鍛煉所打斷。遺憾的是,呂貝隆現在的獵人已經不多了,即使偶爾見到,也都零零散散,常常是一個人挎着槍去溜達一圈。但這是怎樣的溜達呀——堅硬而陡峭的山坡,是對雙腿耐力的挑戰;寒冷的空氣洪水般直衝肺腑,心臟因而要承受巨大的壓力。這群武裝起來的樂觀分子無年事高低之分。有一次,我在森林裏遇到過一位獵人,他的生日甚至要早過火藥的發明。在大城市裏,你可能會想到要扶持他們過馬路。而在呂貝隆,他們會一邊跟你聊着,一邊帶着你穿過田野,你為了能跟上他們的步伐,經常會弄得氣喘吁吁。印象中騎自行車的人,一般都是十幾歲的孩子。而現在騎士們的年齡似乎進行了飛躍。他們的裝備比起年輕人來毫不遜色,身上五彩斑斕,不是祖母綠就是孔雀紫。他們從路邊飛馳而過,就像一大群巨大的昆蟲在貼地面飛翔。也許要等到他們在咖啡館前停下來喘口氣、喝杯啤酒的時候,你才能發現他們斑白的頭髮和青筋暴露的雙手。多年以前他們就已經該領退休金了。是什麼給了他們這麼多的活力?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本該是病魔纏身、步履艱難地待在醫院,而不是午飯前還要風風火火地騎上一百公里?他們莫非吃了什麼妙藥仙丹?除了好的食品和一兩杯葡萄酒外,還能有什麼呢?古希臘著名醫師希波克拉底曾寫過一篇鬱悶的藥方:“死神就在你的腸胃裏;消化不良是所有罪惡的根源。”如果他說的不錯,我想,普羅旺斯人的腸胃是他們長壽的必要裝備。由此推斷,這副好腸胃與它每天都必須應付的那些東西有莫大關係。普羅旺斯人的腸胃為什麼能發揮如此健康的作用呢?對此,已有多種理論進行了回答。這些理論既很科學,也有助於調節人的口味。經常食用橄欖油就是其一,或者經常吃大蒜,輔之以紅葡萄酒——每天一到五杯,或者其他任何東西,這就在你相信哪種科學理論了(每天五杯好像是一個更圓滿的數字)。但是,我還是應該看看營養學家們的有關統計數字。他們說,法國西南部的居民中患心臟病的比率比其他地方的要低,而這個比率早已經比除日本外的任何發達國家都低了。然而,這些普羅旺斯西南部幸運的居民以什麼為生呢?低鈉的粥?長壽豆腐?栗子肉片,偶爾地再加上杯無酒精、無糖、閃閃發光的葡萄酒替代品?都不是。他們飲食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是脂肪,尤其是鵝和鴨的脂肪。聽到這些,傳統的飲食思想和人們普遍接受的烹調方法只能大惑不解。普羅旺斯人離不開脂肪,土豆要用脂肪來烤,什錦砂鍋中的豆子要用脂肪來悶,蜜餞要用脂肪來保存。肥鵝肝更是只有天上才有的美味了(肥鵝肝實際上是羅馬人發明的。由於法國人見到什麼好吃的東西,馬上會冠以法國名字納入國粹,再加上他們傳統的謙虛的品格,所以理所當然地就相信那是他們自古相傳的國寶了)。這個又肥又膩的東西怎麼可能是健康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呢?然而如果有一天,根據營養學精心調配的菜單上只剩下了豆腐、豆子之類單調乏味的食物,而刪去了肥鵝肝,我們的生活還能有味道嗎?脂肪對人體真是毫無益處嗎?這恐怕首先要看脂肪究竟是來自哪裏,雖然食物警察們並沒有那份閑心為你區分這些。多年來,他們一直鄭重告誡我們,要警惕脂肪的危害,不論哪一種脂肪都是有害的。在加利福尼亞,你可能會對那些渾身上下除了皮、骨頭、肌肉和僅夠維持健康的矽酮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大感驚奇。我也聽說過,那裏的營養學權威曾嚴肅地考慮過要宣佈脂肪為禁食物質。即使在法國,食品也要在商標上犯了罪似的承認裏面包含了百分之一的脂肪。看來,脂肪真是惡名卓著了。所以,當在法國這個角落裏,看到人們對那些高脂肪、高膽固醇、對動脈構成巨大威脅、真可謂罪大惡極的東西如此熱愛,真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為了探詢肥鵝肝和健康之間究竟存在何種關係,我翻閱了好幾本有關飲食和營養的書,但卻發現裏面的理論都是一個口徑,只是進行了不同的包裝。不過,有一點他們倒是眾口一詞,即都認為脂肪是殺手,如果經常食用,會使你因血管阻塞而英年猝死。為了尋找一個不同的、未必是科學的意見,我決定追溯法國營養學的起源。首先,我想到的是向一個廚師去諮詢。但我所認識並且尊敬的廚師更關心的是菜的味道,而不是你心臟的狀況。他們認為前者才是他們的主要職責,而後者則是你自己的事。他們能告訴我的只能是哪裏的肥鵝肝最好吃,而我需要的則是一個更加全面、客觀的觀點。法瑞苟勒先生雖然很少能提供什麼不偏激的觀點,但我還是決定去拜訪他,只是希望能借用一下他在學校當老師時積累的那些有關營養學的知識。可是,最終我發現他依然坐在酒吧里他的老地方捍衛着法國的傳統,脾氣也還那麼大。我的研究從雷格斯那裏也沒有得到什麼助益。一般情況下,他是法國生活方式的狂熱擁護者。肥鵝肝對你當然是有好處的,他說。這是眾所周知的。你嘗過加斯克尼的利沃麗姐妹做的肥鵝肝嗎?那真是棒極了。可一旦提及確切的醫學證據,雷格斯便一臉茫然。最後,我不得不去找葬禮鑒賞家馬利斯。有一天早上,他把我叫到咖啡館裏,顯然是有什麼情況,但不等他開口,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你可以吃你喜歡的任何東西,”他說,“這沒有太大的區別。年紀大了,身體自然就不好,這跟你吃什麼沒有關係。這毫無疑問。”說到這裏,他的眼睛開始放光,身子往前探過來,告訴了我一件才發生的有趣的死亡事件。就像往常一樣,當他談起另一個人的死亡時,總是壓低了嗓門,一臉嚴肅。但很明顯,這一次馬金的事情讓他感到開心。已故的馬金先生畢生都致力於購買國家彩票。出於對發財的渴望,每周他都會買一張彩票。為了保險起見,這些彩票珍藏在他惟一的那件西服的上衣口袋裏。這套西服被鎖在一個大衣櫃裏,終生只有兩次機會一見天日。一次是去參加一個暫短的婚禮;另一次,是法國總統路過這個村莊,帶來了具有紀念意義的五分鐘。每周的同一時間,馬金都要將柜子打開一次,將前一張不幸的老彩票換成一張新彩票。馬金的這個習慣保持了三十年。在這三十年裏,他從來沒有贏得過哪怕一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