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舊事(3)
我正琢磨這是否是給2000年的獻禮,一輛運貨車到了,司機下車也來看通知。他看看我,我望望他,隨後他又看看通知,搖了搖頭,聳了聳肩。不久,通知就不見了。我被告知什麼時候想扔垃圾都行,別管是電冰箱、自行車,還是電視機,完全不必顧忌那個通知。法國人忽略招牌的快樂,能頂得上對招牌的熱愛。如果把這個特點和另一個綜合起來考慮,也就是如何從你手裏拿錢那種特性,你就會理解停車的問題。現在,普羅旺斯的每個城鎮都辟有停車位,這些位置還用符號清晰地標示出來,所以很容易找到,可人們總是視而不見。另一方面,街道上卻充滿想像力地擠滿了非法停泊的車輛。兩隻輪子架在行人路上,或擠進衚衕里,每邊只餘下六英寸的空間,這都是很常見的。司機們倒車時顯露的良好車技,令人欽佩。不過也會發生一些爭吵,兩個人怒目而視,咆哮不止,喇叭也趁機長鳴——為什麼呢?就因為官方停車場過於貪婪,一小時就要收五法郎。我的朋友瑪蒂娜讓我放心,她經常把車停在別人不敢停的位置。這不僅是因為金錢,還有原則問題。停車收費是對法國民族精神的一種公開玷污,必須予以抵制,哪怕是要繞城半個小時才能找個車位。畢竟時間不費錢。拋開道德和經濟的原因,找到一個真正絕妙的位置還會有一種極大的成就感。我曾見過某人將車倒進新建的時裝店的院子裏。走出幾步后,他還頗為自得地回頭去欣賞他那輛寶馬整潔漂亮的外觀,將那裏想像成一個汽車展示窗,最後滿意地點點頭。這時,人和車在一瞬間形成一種默契,好像他們共同贏得了一場重要的勝利。對我來說,瞬間的感覺,包括日常生活中的聽覺、視覺和嗅覺,幫助我認識了普羅旺斯的特色、歷史以及風景。如果問美國什麼最令我懷念,那就是鄉村集市。其實那兒沒什麼特別的東西,不過是從阿普特到絡曼尼的每個城鎮每周擺出來的貨攤。這些市場看上去很誘人。色彩斑斕的花兒和蔬菜,手寫的招牌,貨攤擺在古老的懸鈴木樹陰下,有的靠着更古老的石牆。也許這般擺設是專為名信片攝影師安排的,充滿藝術氣息。這情景只會出現在旅遊旺季,那些貨攤夏天一過就會被拆掉,隨後被人遺忘。不過,在一月份和八月份,你會看到這樣的貨攤,因為那裏賣的麵包和黃油是當地居民自己製作的。旅遊者只不過是一團果醬,雖然非常受歡迎,但並不是必需的。這種購物過程非常緩慢,攤主和顧客通常熟識,購物同時也是社交。老讓·克洛德挑選奶酪時,臉上露出讓人羨慕的笑容。他剛裝了一副假牙,還拿不定哪種奶酪最合適自己。布里乾酪太軟,米姆賴特奶酪又太硬,也許波弗特奶酪比較適合,剩下的就等着新牙來適應了。達爾馬佐太太站在番茄攤位旁邊,面帶疑惑。當地的番茄應該還沒成熟,而這些番茄來自哪裏呢?標籤上為什麼沒有產地?她看了一會兒,捏了捏番茄,然後摸摸鼻子,噘着嘴唇,最後決定拋開謹慎,先來半公斤嘗嘗。一位留着小鬍子的男人在自己的攤位前踱着步,一隻手裏擎着杯玫瑰酒,另一隻手拿着一個嬰兒的奶瓶。那是用來喂他收養的一個野豬崽的。聞到奶香,豬崽的小黑鼻子貪婪地抽動着。賣花的婦女把找好的零錢交給我妻子,然後就忙着探下身去,從她的攤位下面拿出兩個剛下的蛋,用報紙包裝出好看的樣子。廣場另一邊,咖啡館外的桌子周圍都坐滿了人。來自蒙特卡羅(MonteCarlo)電台的聲音掩蓋了煮咖啡發出的嘶嘶聲,播音員正熱情洋溢地播報着本周的賽事。他們是從哪兒找到的這些從來不用休息的人呢?四個老年人並排坐在一堵低矮的石牆上面,等着收檔后打掃廣場,那時他們就能玩滾球遊戲了。一條狗蹲在他們旁邊的牆上。若戴上頂無檐帽,它看上去就像一位頗具耐心、滿臉皺紋的老人。攤販們開始收拾貨物,準備閉市,幾乎有種伸手可觸的預感。吃飯的時間快到了,今天陽光明媚,午餐可以設在室外。在大西洋這邊,我們經常遇到兩個出乎我們意料的問題,而我們卻無法回答。第一個是,美國人常被看作萬事通,總是被問及發生在華盛頓和荷里活的偶然事件(現在這幾乎是同一位置),好像我們非常了解政治家和電影明星。第二個是,認為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為傳播美國民族風俗習慣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所以,我們經常把法瑞苟勒先生的指責釘在恥辱柱上。法瑞苟勒是一位退休的中學教師,自詡為法國文化和法語純潔性的捍衛者。他對從快餐到棒球的所有東西都深感焦慮,因為這些東西已開始影響那些頭腦簡單的法國人。但在這個特別的秋日,他的頭腦想的卻是更嚴肅的東西。當他從酒吧凳子上站起經過我身旁時,他的擔心更加明顯了。“這事真令人憤慨。”他是這樣開場的,緊跟着就對環繞大西洋出口對法國人鄉村生活結構造成的危害,進行了一連串的輕蔑評論。法瑞苟勒身材矮小,幾乎跟小人國的人差不多。說到激動之處,為了加強語氣,他不停地跳起,就像一隻憤怒的皮球。如果他是狗,我想肯定是獵犬。我問是什麼令他不安,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腦袋也開始隨着他的動作而左右搖擺。“萬聖節,”他說,“我們需要這個嗎?這是一片產生過伏爾泰、拉辛、莫里哀的土地,我們把路易斯安娜白白送給了美國人的美國。可他們給了我們什麼回報?”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從他的語調和下垂的嘴角觀察,這顯然是一場嚴重的災難,能和葡萄架上出現根瘤蚜或巴黎外的歐洲迪斯尼的到來不相上下。“我倒不這麼看。”我說。“你怎能視而無睹?到處都是——變了樣的南瓜——阿普特,卡瓦隆,到處都是。”變了樣的南瓜說明了一件事,就像米老鼠和番茄醬在法國已經家喻戶曉一樣,萬聖節也來到了法國,這是文化的又一個催命符。在略作解釋之後,我決定親身去阿普特看看。法瑞苟勒有些危言聳聽,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不過,在普羅旺斯,萬聖節的飾品確實已經裝點了一兩個櫥窗。我想知道,在正式印發的年曆上,萬聖節是否也已經登堂入室,他們是否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節日。在阿普特的大街上,我隨意問了幾個行人,他們一臉困惑。看來,南瓜只意味着南瓜湯。將萬聖節移植到普羅旺斯,這到底是誰的主意?如果允許孩子們晚上在農莊外玩“不請吃就搗蛋”的遊戲,是否曾提醒他們要注意健康?他們肯定會被狗咬的。還算萬幸,地方報紙上沒發現有關流血事件的報道。我想至少在今年,萬聖節只能是一次無人出席的聚會了。無論如何,法國已擁有很多自己的傳統節日,我們每月都有新發現。五月初有一個公眾假日,接下來還有好幾個,似乎在為八月的節日做準備。那時全國都會休假,文件堆積如山,標誌着官僚機構的永久性節日。每個聖徒都有自己的節日,每個村莊都有各自村莊的節日。應大眾的要求,每星期都有普通人的節日,也就是周日的午餐。周日是不同尋常的一天,是你即使沒一周都在辦公室里度過,也會感到不同的日子。連周圍的聲音都變了,工作日裏有的只是鳥叫和隆隆的拖拉機聲,周日早上,這一切卻變成了獵狗們的狂吠聲和遠處傳來的槍聲。普羅旺斯的獵人們喜歡行使他們保衛鄉村的權力,絕不容許野兔和畫眉的入侵。今年,他們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嚴重挑戰,這來自於變異了的野豬。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野豬的數量卻越來越多。理論界目前的說法是,太過穩定的生活方式導致了野豬的迅速繁衍,它們每年固定會產一窩小野豬。野豬還一直與更為多產的家豬交配,它們的後代對葡萄園和果園造成了嚴重威脅。它們劣跡遍佈:為了尋找食物,它們把土地挖得傷痕纍纍,菜園被踐踏得面目全非,甚至還撞歪了一些石頭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