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舊事(2)

山城舊事(2)

另一類獨特的警告,我想在法國以外絕不會見到。在聖特勞普的競技場中,這類警告隨處可見。那裏每周都有集市,警告一般寫在瓷牌子上,而瓷牌子釘在柵欄上。警告的文字風格狂放不羈,語氣嚴厲,不斷提醒每一位路人:嚴禁在附近大小便!對於東漢普頓這樣一個以法紀嚴明而驕傲的城鎮,這種警告似乎是有點多餘了。但這種警告在法國是非常必要的,因為法國人有隨地即時小便的愛好。不管什麼時間、地點,只要生理上有要求,他們就會立即行動。各個小鎮、城市有數不清的僻靜角落;鄉村裡更是沃野千里,無數的灌木叢是天然的隱蔽方便之處。但法國人似乎無意進行選擇,因為隱蔽是他們最不關心的事情了。他們有時站在突出的岩石上,在天空背景的襯托下,像海灣里的牡鹿。有時又緊靠路邊,你只好轉過頭去避開他。而他卻從容不迫地做着他需要做的事,毫無尷尬和不安。你走過他身邊時要是碰巧目光相遇,他還會禮貌地沖你點點頭。但大多數情況是,他兩眼朝天,悠哉悠哉地欣賞着天上的白雲。幸好禁令佈告並不是大多數公共場所規範的打招呼樣本。在法國,對陌生人表示禮貌是理所當然的。人們雖不見得非常友好,但總是彬彬有禮。早上出去辦事,每個停留地都會有小小的招呼令你愉快,表明注意到了你的存在。這在別的國家並不常見。比如英國,許多店主就常表現得目中無人,也許因為你沒有被正式介紹過。而在美國,一塊極其忽略規則的土地上,卻常常會看到另一種極端:當面對有關身體狀況和生活細節的殷勤詢問,如果顧客對這些問題事先沒有想到,那麼接踵而來的就是一連串無微不至的關懷,包括痛陳利害,詳細地了解家世、衣着、生長發育和相貌等情況這一系列。所以我以為,法國人在親疏關係上的尺度掌握,還是比較合適的。有些問題則必須通過語言來表達,哪怕是最基本的小問題,也必須用恰當的語言來表達。不,先生,你吃飯一點也不像很饞的樣子,你只是經受了一場危機。那是角落裏的先生髮出的腸胃脹氣聲嗎?當然不是。它是窮人的鋼琴發出的雜音,窮人的鋼琴嘛。說到胃口,我們看襯衫鈕扣有被撐開的趨勢——好啦,只有女傭做的奶油蛋卷。上面的名稱配的是一部西部片的著名解說。牛仔:給我一點紅色素字幕:UnDubonnet,s’ilvousplait。毫無疑問,法語是近年來最得體、最動聽的語言了。還有烹飪語言。在一個人們經常因交通的混亂而錯過午飯或正餐時間的國家裏,你總是會希望看到這個民族有關美食的那些真實的證據。更多的精肉,更多的男人,從上頓吃到下頓。但事實並非如此,至少在普羅旺斯不是這樣。當然也有這樣的人,他們是餐桌上的巨人,可這畢竟是少數。我每天看到的大多數男男女女,真令人沮喪,他們比他們應該擁有的體形苗條許多。一些來自其他國家的人對這種狀況的解釋是,遺傳基因的某種良性合成物,或者說是過量的咖啡和法國政治引起的亢奮的新陳代謝導致的結果,但真正的答案則在於他們的飲食對象以及吃喝的方式。法國人不吃快餐。他們總是隨手從長麵包一端撕下一塊(如果麵包剛剛出爐,那更是難以抗拒的誘惑),然後邊吃邊離開麵包房。在法國街頭,你經常能看見這種飲食方式。如果把它跟美國公眾的食譜對照一下:比薩餅、熱狗、玉米片、煎玉米卷、小麵包、炸土豆片、三明治、五加侖咖啡和半加侖桶裝可樂(這還是節食者的量),天知道還有哪些該吃的東西。而法國人的這頓午餐,還經常被安排在去有氧健身課的路上。但當一個法國人真正坐在了餐桌前,兩餐之間的虧損立刻就會被彌補,這是其他民族頗為不解的地方。就一般人而言,如果每天兩頓飯都吃得飽飽的,怎麼可能不發展成一個大肉球,或者因膽固醇食入過多導致動脈硬化而突然昏倒在地呢?當然,法國人的飯菜攝入量應該算是適中的,只是其中包含了許多令美國醫生恐懼的食物。比如加奶油的豬肉醬、配着阿馬尼亞克酒的肉末餅、包裹在黃油酥餡餅里的蘑菇、肥鴨油烤的土豆,而這些還只是主食之前的開胃小點。當然,接下來還有奶酪,不過不會很多的,因為甜食還沒上來呢。如果不是為了飢餓,誰會對那種連一兩瓶葡萄酒都沒有的午餐感興趣呢?幾年前,美食家們研究出了一個許多法國人多年前就堅信的結論,就是紅葡萄酒對人的身體非常有益。某些美食家們在鑽研一個被稱為是“法國悖論”的理念時,無意中發現法國人喝的葡萄酒比美國人多十倍。哦,這就對了!悖論有了更明確的解釋:是葡萄酒使法國人變得那麼健康苗條。我真願意相信事情就這麼簡單,可其他的一些畢竟不能排除,這些原因對法國人的胃的強烈刺激相對小些。雖然沒有什麼科學的證據,但我相信,這裏的食物原料中被摻入的添加劑、防腐劑、顏料和化學新元素比美國要少得多。我也相信,好好坐在餐桌前吃的食物,要比趴在桌子上、站在櫃枱前或邊開車邊吃的食品營養要多一些。我還相信,不管在哪兒吃飯,狼吞虎咽、速戰速決對消化系統的影響絕不僅限於脂肪肝。前些時候,紐約一些餐館興起了一種時尚,即努力將午飯時間壓縮在三十分鐘以內,以保證尊貴而忙碌的經理們能在一小時之內分別對兩批受害者下手。我敢打賭,如果那不是導致緊張和消化不良的原因的話,我就把自己的手機電池吃了。是的,在普羅旺斯,時間不像世界其他地方那樣受到崇拜。向那些最終無法避免的事情低頭,摘下手錶將時間鎖在抽屜里,這花了我一兩個星期的時間。單從準時上看,時間已沒有任何重要意義,而瞬間倒有了獨特的意味。顯然,去餐館吃東西;在街上閑聊;玩玩滾球;挑一束鮮花;在咖啡館裏小坐;每個小小的快樂都讓人感到了收穫。在這裏看不到步履匆匆的人流,或許有時令人生惱,但大多數時候讓人感到愉快,這是種非常有魅力的狀態。我進城辦事只需十五分鐘,然而來回卻用了兩個半小時。這事讓我意識到了,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值得我去做,倒是應該盡情享受每一分鐘的時間。也許是舒緩的生活節奏,塑造了當地人性格的一個重要方面——開朗、快樂。法國人並不以此而聞名,而是恰恰相反。許多外國人總是根據他們與巴黎侍者的初次接觸,來判斷法國人的性格,不知道那些侍者是否像對待自己的同胞,包括對待自己的妻子和貓那樣冷淡地對待遠方的來客。但在南方,事情卻有了本質的變化,反差極為鮮明。儘管那裏也面臨著很多的困難:失業率一年高過一年,還有法國收入稅造成的經濟疲軟,但總有一種輕鬆偷快的氣氛在那裏飄蕩。對這些難題的普遍反應是把它們拋在腦後,不去理睬。報紙上連篇累牘地登載着年輕的法國商人離開巴黎赴英國取經的長篇報道。即使普羅旺斯還存有涓埃的雄心壯志,也是日趨式微。大家都認為時代會更好,大家也希望時代會更好。同時,他們還善於運用“聳肩”哲學。讓來訪者入鄉隨俗是個好主意,因為普羅旺斯的生活從不缺乏引人好奇的事物,善解難題的民族天才距此也不遠。可能某些地方通行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邏輯,很多時候讓我們難以理解。就拿村子的廢料垃圾場來說吧,它處於一個不顯眼的位置,經常有人來清理,在沒有垃圾車的情況下用來堆放各種垃圾,坦率地說,這是個很好的設施。垃圾箱上顯著位置有一紙通知,上面寫着:大物件應在每月最後一周周三過後的兩天拋棄。一天早上,我對這份通知進行了好一番認真研讀,開始我還以為誤解了它的意思,或者我的法語再次令人失望了。但並不是這樣。上面說每月最後一個星期三過後的兩天。為什麼不說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呢?莫非有些什麼計劃——那肯定是布魯塞爾的官僚們的一些瘋話——已經開始啟動,準備變更星期五的名稱,使之更充滿活力、政治上更鼓動人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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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普羅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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