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號萬歲
咱中華上國堂堂五千年文明史,隨便說個四大發明繞口令什麼的,就能把洋鬼子嚇得一溜托馬斯全旋接後空翻轉體3600度。其中標語口號,尤其是咱們國粹中的國粹,專門起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神聖作用。這個奧秘,魯迅、周作人、胡適、錢玄同等老一輩中產階級革命家早已論述過多次。胡適說:“我們中國已成了標語口號的世界”(《打倒名教》),我老師的老師的老師朱自清先生也說過:“標語口號既然多而且濫,就不免落套子,就不免公式化,因此讓人們覺得沒分量,不值錢”(《論標語與口號》)。我本來很佩服他們的見解,沒什麼可續貂的了。但昨晚看了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節目的報道,吉林省四平市為了促銷吉煙,向全市父老攤派,並且到處刷寫着“抽吉煙,愛四平”的標語,我不禁覺得老一輩革命家畢竟沒有趕上好時候,我還是能寫幾句他們寫不出的文章來的。他們不過是批評標語口號的知行脫節或者枯燥無味,哪裏料到在我們這個新時代,標語口號就像電腦中的瘟98瘟99一樣奇妙無窮、日新月異呢?所以我便充滿信心地寫下了這個本身就是個口號的題目。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處女作是發表在大學時代,今日忽然明白,原來三四歲的時候我就開始了筆耕生涯。那時我是獨生子,經常遭受那些不遵守計劃生育政策人家子女的欺負,於是樓里樓外的牆上,便不時出現了我的大作。比如“打倒小軍”,“王小花大王八”,“小傑是漢奸”,這屬於宣言類。長大一些,創作水平有了提高,便有“楊長生偷死雞吃”,“小勇天天尿炕”,“立兵他爸把他媽賣了”,這屬於誣陷類。還有“齊偉出門讓車軋死”,“劉波變成大瘋狗”,“張霞全家中煤氣”,這屬於詛咒類。不管哪一類,都不是生活中的真事,所以後來讀到薩特的“創作是對生活的反抗”,心領神會,一拍即合。等我長大到不再經常受欺侮,並且可以欺侮別人的時候,創作風格才發生了轉變,由標語口號改成了吟風弄月。然而,我身處的時代卻似乎始終不肯長大,標語口號如同每日三餐一樣想離都離不開。我不像魯迅、胡適他們那樣一概反對標語口號,我認為許多標語口號是自然的,必需的。比如我小時的那些口號雖然沒有讓他們軋死或者變成大王八,但使他們很怕我,有時還討好我,大大改善了我的生存環境。詞典上說口號是“供口頭呼喊的有綱領性和鼓動作用的簡短句子”,而標語是“用簡短的文字寫出的有宣傳鼓動作用的口號”,即標語也是口號。這樣看來,標語口號本身無罪,只看人們編造的是什麼口號和如何運用這口號。“時日盍喪,予及汝皆亡”,是思想性藝術性兼備的好口號;“大楚興,陳勝王”,是思想性差但藝術性和有效性比較好的口號;“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是阿Q式的潛伏着危機的功利性口號;“勞工神聖”,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精闢的經典性口號;“建設王道樂土的大東亞新秩序”,是一廂情願的欺騙性口號;“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是特定年代激動人心的但不能跨越時代亂用的好口號;“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是現實針對性強但理論上經不起嚴格推敲的實用性口號;至於“抽吉煙,愛四平”,則是強姦民意、厚顏無恥的連文字也不通的拙劣口號,寫這口號的人忘記了“困長春,打四平”時代人民子弟兵灑在四平街的滾滾鮮血……口號由於簡短和目的性強,往往產生一些言外之意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我近年來在祖國各地發現了不少值得一提的口號。比如關於計劃生育的,在西北,我看到了“計劃生育,丈夫有責”,這說明那裏的主要障礙在男方。在山東,我看到了“一人結紮,全家光榮”,我彷彿回到了“一人蔘軍,全家光榮”的戰爭年代,不知道結紮這事有何榮可光,難道說也放鞭炮、騎大馬、戴紅花,逢人便趾高氣揚地宣佈:“俺結紮啦!快來俺家喝酒吧!”在河南,更有邪門的,叫做“該扎不扎,房倒屋塌;該流不流,扒房牽牛”,這說明那裏的計生工作很艱難,經常要採取嚴厲手段,但用“扒房牽牛”來強迫人家流產,一是違法,二是容易給帝國主義國家和境外敵對勢力趁機攻擊我人權政策造成口實。說到法制,也有一些有意思的口號。在河北,我看到一條標語:“武裝抗稅是非法行為”,真令人哭笑不得,它的意思是說,和平抗稅就是合法的了。高速公路旁閃過一條標語:“不得襲擊警車”,我不禁一陣緊張,因為我坐的是“民車”。於是想到許多口號本是人們普遍應該做到的,比如十字路口寫着:“紅燈時請您停車”,但我想假如一個人連紅燈都不在意的話,他對這個紅燈的“畫外音”恐怕也不屑一顧。公共廁所里寫着:“請您便溺入池”,我不懂一個人既然已經進了公共廁所,為什麼還要在裏面隨地便溺。倒是一所大學的廁所里一條外國留學生寫的標語讓我覺得格外觸目:“中國同學,請你便后沖水!”車子駛過一座縣城,這個縣的支柱產業是散裝水泥,馬路上空赫然高懸着巨幅標語:“大力發展散裝水泥,是我們的基本國策!”我身居北京城,心向黨中央,從未聽說有過這麼一項“基本國策”,暗想這個縣的幹部可真大膽,要在封建時代,這叫做“矯詔”,是殺頭之罪呀。除了這些奇怪的口號,那些我們司空見慣的標語,倘若細想起來,也往往問題甚多。比如建築工地上常見這樣的標語:“大幹××天,工程提前完”。首先這個“完”讓人產生疑惑,是“完成”呢?還是“完蛋”呢?更重要的是,工程為什麼要“提前完”?一個工程需要多少天完成,應該是有嚴格的科學依據的,需要100天完成的,你50天完成了,質量能讓人放心嗎?君不見,幾乎所有的“獻禮工程”,都在節日過去以後,開膛破肚,重新“梳籠”,還美其名曰“多快好省,壞了再整”。所以“提前完”的結果多數是要提前完蛋。最近又流行一個公式化的口號,叫做“某某是我家,清潔衛生靠大家”,很多城市和單位都豎起了這樣的標語牌。我剛剛去過的世界頭號污染城市太原的街頭,就立着不少煙熏火燎、污漬斑斑的牌子,上寫“太原是我家,清潔衛生靠大家”,宛如是故意諷刺。回到北京,發現我們小區也立起了牌子,上寫“育新花園是我家,清潔衛生靠大家”。但我們中國,凡是靠“大家”的事,等於誰也不靠。中學時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唱到“創造這奇迹要靠誰”時,都笑望別人唱道“要靠你,要靠你”,而唱到“美好的未來屬於誰”時,則都唱“屬於我,屬於我”。什麼事都靠“大家”,還要政府和公僕幹什麼?朱自清說:“標語口號用在戰鬥當中,有實現性的必然的。”(同上)的確,標語口號的“精神變力量”的作用主要體現在戰爭年代,在如今的和平建設年代,主要應該提倡按客觀規律辦事,按鄧小平理論辦事。可我們許多同志的思想還停留在戰爭年代,蓋一座樓叫“會戰”,談一次話叫“交鋒”,連泡了個妞都叫“拿下”,看來我們還要長期生活在戰爭的陰影底下。不過,如今另外一種口號也包圍上來了,那就是商業口號。比如“存款到農行,可靠又吉祥”,我的款是存在工商行的,看來是“危險又泡湯”了。還有“大大方方補腎,踏踏實實做人”,我們這些不去補腎的傢伙,從此都成了不安定因素。以前說“大寨的姑娘都是鐵肩膀”,現在則變成了“做女人‘挺’好”,教唆得女人你追我趕比“波段”,滿街望去,都是麻將中的“二筒”……胡適氣憤地喊出:“打倒名教”,但他這話本身就是一個口號。還是我老人家高瞻遠矚,口號是我們永遠打不倒的,相反永遠是口號打倒我們,我們被“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打倒過,被“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打倒過,被“寧吃社會主義的草,不吃資本主義的苗”打倒過,今天正在被“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和“穿金猴皮鞋,走金光大道”所打倒。因此我趁早趨炎附勢,高喊一聲“口號萬歲”,也算混入了輝煌的口號發明史。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口號照汗青!(本文發表后,被多家媒體轉載、刪節、篡改,並被不止一位雜文家抄襲、剽竊。本人鄭重高呼:抓賊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