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郡(10)
我終於輕笑出聲,埋頭入他懷裏,我說,好。史官自稱來自洛陽,姓杜,單字名善。我在不系舟堂中用京兆的美酒款待他,他卻謝絕了我,他說,他討厭喝酒——就像杜徹那樣,只飲茶,不喝酒。於是我讓家僕給他上最好的清茶,他則笑着接受。他問我說,你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是蘭汀。他沉默的回想,卻最終什麼也沒有想起,只是抬起頭,笑,然後說,好美的名字。我於是相信他就是杜徹,只是不知為何,把過去的一切都忘卻了。而他身邊散發早慧光芒的男孩莫輕寒,沉默地看着我,不願意告訴我關於他的任何。他把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自己是廣陵杜家的傳人,必須追尋真相,即使不得好死。因此當我想要挽留他的時候他禮貌而堅決地拒絕了我。他說姑娘,我在此停留多日,應該離開了。我看着他溫和英俊的臉孔,知道對於他我已經是個陌生人。他把我徹底地忘卻了,無論我們曾經如何想要一生相守——於是我想到關於我的父親離開東海郡的另一個可能,那就是他突然失去了記憶,忘記了他的妻子是他自己的妻子,只記得我是他的女兒,忘記了東海郡是他的故鄉,只記得自己必須到洛陽去,於是他抱着我匆忙地離去,任我的母親在他身後如何呼喊也不回頭,他決然地離去,並且詫異自己為何流落到如此遙遠的地方。於是在牛車上,面對我的問題,他只能無言以對。他沉默地看着我,突然抬起手,用他溫暖乾燥的掌心覆蓋我濕潤的眼睛——就像我的父親曾經對我做的那樣。他說,蘭汀,我真的必須離開,我和你素不相識,沒有理由在此停留,而我家族的使命背負在我的身上,我不得不去尋找真相,即使我不知道它在哪裏,即使我最終不得好死。他說你不要哭。我從他掌心抬起頭,看他陰鬱俊朗的臉孔,我頭痛欲裂,渾身冰涼地顫抖着,我想到多年以前,我在野地里瘋狂地跌倒而奔跑,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被一種巨大的空曠深深撕咬着。那時候我一直想着遠在洛陽的杜徹,他說,蘭汀,如果你離開了我,我就去尋找你,即使越過關河,來到北方,也要尋找你,找到了你,就再也不和你分離。我終於緩慢地說,既然如此,在分別之前,請讓我為你彈奏一曲吧。我為他彈奏廣陵散,雖然我的父親不曾教給我這曲子,但它卻深深在我的骨子裏,即使嵇康無恥地把它廣播天下,它也依然是屬於蘭家的樂曲。那樣決然清冽,那樣超凡脫俗,洗盡凡塵。我的手在纖細的琴弦上顫抖着移動,面無表情,呼吸深重。調子高入天際然後落下,我就開口歌唱: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我抬頭,看着他,我說杜徹,你留下來和我一起生活,好嗎。他眼神空洞,茫然地注視着我,然後說,是。而詭異的小男孩莫輕寒,則輕蔑地笑着,最終,沉默地起身,關門離去。我的父親出現在我夢中,他說,蘭汀,你這個傻孩子,為什麼這樣折磨你自己。他已經忘記了你,他就不再是他,你為何要如此地留下他呢,你留下他,他依然忘記了你,你留下他又有什麼用。在夢中我還是一個小女孩,抱住我父親的脖子放聲大哭,我說,他為什麼忘了我,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他找到了我,卻要離開我!樂師嘆息然後撫摩我的頭髮,他說蘭汀,你已經長大,他也已經死去了,他不再是他自己,你們的緣分早已經盡了。那洛陽城中的史官,那個我幼年的夢想,我深刻的明了了,一切都是虛幻,他終究只是一個夢想。即使我的裙子如何華美,髮髻如何流暢,他也不可能拉着我的手,和我在夜裏,快樂而隱秘地奔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