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郡(2)

雁門郡(2)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如泉水般鬆弛清澈,同樣看着我,看着這他至死也不明白的荒園。他的嘴唇微微張開成為一個奇特的形狀,牙齒脫落,下顎破碎,像要想對我訴說什麼,而我急促的轉身,不可抑制的嘔吐起來。聞聲而至的莫輕寒蒙住我的眼睛,他說,杜若,他死了——他的聲音有着奇怪的哭腔,卻又帶着大雨後沖向高空的鳥兒的迫不及待——不要看。他已經死了。我渾身顫抖並且感到他掌心那些奇特的濕潤,而北方,寒冷如昔。我還相信,我父親眼中的雁門郡和我們所看到的絕不相同。那來自洛陽的史官杜善,他無數次在我們居住的蘭汀園中坐着,透過雜草,抬頭仰望天空。雁門郡對他而言就只是這些斷章殘片。那從未有人整理的園中枯草,那些凄厲長鳴沖向天空的黑鳥,他獃獃地注視着它們,然後大哭起來。莫輕寒為我們的生計奔波在外,於是瘋子杜善的每一次歇斯底里都註定要由我來安撫。而我只能站在他面前,摸他的頭髮,我說,你不要哭。可是他依然哭得震耳欲聾,涕淚齊下,到後來,年幼的我便和他一起哭起來。我抱着他支撐我顫抖的身體,號啕大哭,聲音尖利,和他一唱一和——直到莫輕寒回到家中,循聲而來,他於是抱起我,用袖子擦我的眼淚,他說,杜若,別哭,我帶你出去玩好嗎,我給你買糖葫蘆,桂花糕,什麼也買給你。我一時不能停住眼淚,抽泣着問他,為什麼他老是哭。我帶着厭惡,和對這樣沒完沒了的折磨的絕望,說,他什麼時候才會不哭。他笑。他說,我也不知道,或許到他死的時候。後來我明白他是對的。史官杜善的葬禮冷清寂寞,莫輕寒整理了他破碎的身體,擦凈他臉上始終覆蓋著的白粉,把他放入簡陋的墓穴。時為暮秋,太陽透過雲層,安靜支離地照耀大地,那些鳴唱的鳥兒一隻也沒有出現。那時候,我看見了他的臉,他那我從未見過的臉。即使支離破碎卻還是美麗凄清的臉孔,憂鬱的青色無法消抹。莫輕寒回頭對我微笑,他說,杜若,好好看着他的臉,記住這張臉,這是你父親的臉。我聽從他的話,看着我父親的臉,然後發現我突然地愛上了這張臉——只是一張死人的臉,但卻那麼的英俊明朗,消瘦憂鬱。我覺得我見過這張臉,在洛陽元夕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見到年輕高傲的史官,於是我抬頭望着他。他對我說,你要知道,所有記錄著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所有杜家的人,都不得好死。他說你害怕嗎。我凝望着我死去父親的英俊的臉,並且告訴他說,我不怕。那是另一個傳奇。一個對我,永遠都無法知道,無法明了的傳奇。只是間或從莫輕寒簡略的講述和杜善的囈語中知道皮毛邊角。關於我的母親,一個叫做蘭汀的陌生女子——我不知道她來自何方,也不知她是如何與我的父親相愛。我唯一清楚明白的,是他們在永嘉五年,匈奴人破滅洛陽的那場災難中向著北方無邊的奔逃——她在那些逃難的人群中死去。而我在他們之中出生,渾身流淌着死去婦人的鮮血,聲嘶力竭地哭泣——寒冷的天空,莫輕寒在顛簸的馬背上抱着我,讓我不要哭——而我還是個孩子,所以我如我死去母親的靈魂那樣長長地哭泣——我們茫然慌亂地,逆着人群奔跑,把蘭汀,永遠的遺落在南方。莫輕寒說有的事情我無需明了。因為真相是永遠無法獲知的。他說這些都是我父親告訴他的。那時候他們還在南方。梁州的大街上人來人往,我的父親告訴他說,莫輕寒,這個世上並沒有真相,沒有,所有的真相都被掩埋了,而尋找並且獲知了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那時候司馬衷在洛陽莫名的死去,新晉王司馬熾南面而坐,大赦天下。於是史官杜善從牢獄中死裏逃生。他走到大街上,看到陽光灼灼地燃燒着每一雙無知的眼睛,後來他對街邊的一個小乞丐微笑,並且告訴了他上面的話——那時候我還未出生,但我從莫輕寒的眼睛裏輕易看見了那個叫做杜善的男人,他看着他就好像看着我那樣,悲天憫人的姿態。他說,你知道嗎,孩子,司馬衷並不是被毒死的,所有的歷史,都被蒙蔽了。尋找真相的人不得善終——很多年以後他死在寒冷的北方,死在這些荒蕪的雜草上,破裂的頭顱堅定地向著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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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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