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15)
我看着她,告訴她說,是。我是多麼想念着管城,但管城在戰爭中毀壞了,我再也無法回去。無論是杜善留給我的那本奇特的書,還是關於尋找真相的命運,司馬衷的遺世獨立的琴聲,或是別的什麼,都無法讓我微笑。任何故作玄妙或者高深的說法都無法讓我相信自己是對的,自己所經受的苦難實際上是一種幸福,自己所造成的罪孽實際上是一種解脫。我無法相信這些,無法像司馬衷那樣自我安慰,超凡脫俗。我的身體伴隨着洛陽急速地腐爛下去,感到我死去的父親杜連山隨時嘲笑着我的惺惺作態,他說,你告訴過他們嗎,告訴司馬衷了嗎,你親手殺死了你的父親。你告訴他們了嗎。從太安年間到永安年間,我端坐洛陽城中,任它血流成河。晉王司馬衷給我講述那些讓他自己深以為是的道理並且繼續裝瘋賣傻地看着他的族人自相慘殺,淪為天下笑柄。他不動聲色,看老臣們痛哭着歸隱,然後又痛哭着回到洛陽。因為天下再無隱土。無論何處,都充滿着戰爭飢餓和屠戮,匈奴人則蠢蠢欲動覬覦着半死不活的江山,而那些僅有的名山高峰,絕谷仙境,都被各色早去的隱士高人擠得水泄不通。所有的人,面色死灰,或者假裝面色平靜,躲藏在早已經千瘡百孔的洛陽,故做鎮定,或者,安慰自己說,正己而已矣。宮女春錦依然不時來到我房中,我就給她念那本奇怪的書: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這時候她便過來把書奪走,她說,杜大人,你可真有意思,老說這些我不明白的話。她又嫣然一笑,她說你知道嗎,我就喜歡你這點。她笑的時候極似蘭汀,或許,只是我這樣以為。但我真的這樣以為,我抱着她以為她就是蘭汀,任由她親吻着我,喚她說,蘭汀,蘭汀。她一言不發,聽我叫這個陌生的名字,而我在黑暗中顫抖着感受到她濕潤溫暖的身體,後來她說,杜大人,蘭汀真是個好名字。她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我對她亦然。只知道她來自并州。她笑的時候有着滿不在乎的嬌媚。她對我說,杜大人,你可真是個怪人,皇上那麼寵着你,你還是不開心。她的話讓我想到司馬衷,他對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麼南風還是不滿足,她已經得到了那麼多。剎那我明白,無論是我,還是賈南風,還是別的什麼人,都將是永遠孤獨的,因為我們身世不明,永遠沒有人知道,我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而在這茫茫亂世,人人自顧不暇,忙着生存下去。但宮女春錦終於死了。她的屍體下落不明。晉王司馬衷處死了她,他對我說,杜徹,你不應該這麼做,天下女人,沒有一個是好的,她們都是想尋求什麼,得到了,就會離開你。他用一種古怪的神情看着我,他說,只有我不會背叛你,我永遠寵愛你,因為只有你才明白我。我茫然地看着這漸漸老去的男子,他的依然出塵飄逸,眉目如畫。而他早慧俊朗的小兒子司馬寒,在某一個陰暗的角落中目光銳利地注視着這一切。後來他尖聲說,父親,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背叛你呢。多年以後,司馬衷聽從我的話語,為了追尋真相服毒自盡,但我卻沒有割下他的舌頭。我沒有割下他的舌頭,任由他的屍體被完整的運向燦爛的皇陵,享受龍脈鳳氣的福澤。那時候我想他應該聽從他兒子話,相信我始終擁有足夠的理由去背叛他。因為蘭汀因他而離去,雖然我沉默着,但這並不表示我對真相絲毫不知,並不表示我沒有收到那小乞丐帶到我府中的,蘭汀那一張帶血的,欲說還休的蒼白手絹。他把手絹遞給我並且說,大人,蘭姑娘讓我把這交給你。他貪婪地手心向上然後看着我,說,大人我一路上差點就讓外面的人給捉去砍了。我冷漠地看着他,看着那手絹上意義不明的血跡,突然拉過他問他說,你為什麼不救她!空空帶給我一張破布!我劇烈搖晃他幼小的身體,看着他震驚茫然的眼睛然後令家丁把他拖入府中狠狠地鞭打,他尖利地叫着,聲音酷似司馬寒,他說,大人,不是我不救他,是宮裏的人下的手!我緊緊握着自己的拳頭,任指甲把掌心刺得流出血來,我瞪着他傷痕淋漓的瘦小身體,不自覺地模仿了晉王司馬衷的口吻,我說,你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