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陌奕宗終於懂了,她今晚還是要走,不過這段話傳到他耳中的感覺,反倒夾雜些許喜悅。她的意思是不是在說「我要走了,對你或多或少有些情意,自當是一個無聲的道別儀式」呢?
龍走月斂氣屏息,按捺急迫的情緒,故作平靜地等待他的回應。務必答應,務必,否則潛逃計劃一定會泡湯!
良久,他拍了下她的大腿,粲然一笑,道:「聽你的。」
陌氏王朝的皇宮宏偉壯麗,宮牆外圍佔地六百多公頃,宮牆內佔地九十九公頃,建築九百九十九座,屋有九千多間,歷經無數能工巧匠之手,打造出中原地區最為璀璨奢華的宮廷大殿。
正因為皇宮寬廣到一定程度,所以步行遊園純屬胡鬧。
乘坐雙人鑾輿需要二十八名轎夫抬架,龍走月聲稱不願被外人打擾,提議坐輦車走走停停。
陌奕宗既然已經答應陪她四處閑逛,自然是有求必應。俄頃,侍衛牽來一輛雙馬龍輦,陌奕宗躍身上車,一手拉馬韁,一手將她拽到身旁。
皇帝在皇宮之內親自駕馬驅車,並且邀請妃嬪同坐,乃是破天荒的大事件。宮人們瞠目結舌,奔走相告,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消息傳遍皇宮的每一個角落。
可想而知,各宮各殿此刻一定關起門來拍桌子瞪眼,倘若心語可以幻化成文字,估計此刻陌氏王朝的上空已然飄滿由謾罵與詛咒組成的鵝毛大雪。
為何要用雪來形容,因為天空灑下片片雪花,冬日的第一場小雪不期而至。
龍走月將雪花托在掌心,記得初次看到雪花的時候,她正在幫鈺國禦敵,一邊砍人一邊偷偷地欣賞雪景。
龍茗國是一個沒有冬季的島嶼王國,茗字即是茶之意。有句俗語,高山雲霧出好茶,龍茗國峻岭縈繞,結合降雨量適宜、空氣濕潤、土地偏酸且肥沃等多方因素,可以產出品質極好的烏龍茶、鐵觀音等多種名茶。各國王公貴族平日所飲的茶多半來自龍茗國,就連陌氏王朝也會拿龍茗國的茶葉款待各國使節。
雪花越飄越大,像龍走月這種基本不經歷冬季的南部人,難免耐寒能力較弱。
這時,一隻大手環住她的肩,將她往懷中撈去。
他的動作從不溫柔,導致她的額頭撞上他的臉頰。陌奕宗一怔,問:「天氣也不冷啊,你的身體怎會這麽涼?」
她搓了搓雙手,道:「沒想到會下雪,穿少了。」
他停下龍輦,解下披風搭在她的肩頭,「還逛嗎?要不回去?」
哪能回去,她的目的還沒達到,再冷也要轉完整個皇宮,同時,最好可以讓所有人聽聞坐在皇帝身邊的女子是花婕妤。對,就是要招搖過市,然後……
她的耳畔忽然傳來鞭響,一陣冷風迎面而起,馬匹疾奔開來。
「讓馬跑慢點,你當在打仗啊!」她下意識地扯緊韁繩。
「你不是冷嗎,趕緊看完趕緊回屋。」
「風大才冷吧。」
跑那麽快,守門侍衛看不清她的着裝打扮就是白搭,這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堂而皇之地從宮門走出去。
宮中為了防止侍衛濫用職權偷摸放人進出宮門,過一個時辰便會調換一批侍衛。待到子時,她也不確定會是哪批侍衛堅守正門,所以才要沿着宮牆門慢慢蹓。
孫子兵法中有這樣一句話,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意思是在兵戰中,當己方處於劣勢時,要偽裝成實力雄厚的樣子;反之,即使實力再雄厚,也不要貿然地把老底兒亮給對手看。
而她龍走月,就是要做那個虛則實之的潛逃者。
縱使陌奕宗再聰明、再機警,也無法想像她會選擇走正門,沒錯,不是偏門,就是皇帝御用出行的那扇大門。
「今兒是休澤日,晚間在大殿設有酒宴,你是陪兒子,還是來……」連拒絕的理由都幫她想好了,試問這世間還有比他更「貼心」的皇帝嗎,她還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不懂得珍惜。
「去,當然去,有酒有肉為何不去。」參加晚宴也在計劃之內。她站起身,從他膝蓋前方擠到座位另一邊,只用左手牽起馬韁,道:「我要趕馬車。」
陌奕宗欲言欲止,向另一側挪了挪,隨後倚着扶手旁觀察她的神態。死丫頭,演技見長啊,之前怎就沒看明白她的花花腸子。
這一圈轉下來足足用掉兩個時辰,二人皆是神色疲憊,不過龍走月並未將龍輦停在皇帝寢宮門前,而是停在冷宮的院門口。
她率先跳下車,問道:「你回去還是進來休息會?」
陌奕宗知道她在用一種他喜歡的交流方式擾亂他的判斷力,當然,這一定是陷阱,太假,溫順本身就是假象。只是有時候明知有陰謀,卻因為不願浪費相處的時光,選擇忽視。
他從車上走下來,與她一同步入寢室。剛巧王德才按照他的吩咐在此「照看」七王爺,正好幫他脫鞋寬衣。
見龍走月去看兒子,他藉機問道:「她宮裏的人有何異動?」
「暫時沒發現,都很正常。」
「真是奇了,她真不打算跑了嗎?朕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勁兒。」
「奴才也納悶,奴才還特意溜進花婕妤的寢宮查看一番,穿的、戴的、用的,一樣沒少,不過七王爺的俸祿打成小包放在桌上。」
撂在桌上顯得心裏沒鬼,不過經驗告訴陌奕宗,過於正常也是一種不正常。罷了,反正他還有第二手準備。
與此同時,小扇子從冷宮中走出來,先與侍衛閑聊了幾句,然後聊着一半突然自顧自說了一句,他得先把龍輦送回聖上寢宮,去去就回接着侃大山。他哼着小曲,牽着馬韁,蹓蹓躂躂地向皇帝寢宮而去。
而屋中,王德才剛離開,小娥便貓在窗沿底下窺視外面的動向。待確定沒人,她抓起針線笸籮,窩在角落鬼鬼祟祟地鼓搗。龍走月為了給小娥打掩護,抱著兒子在迴廊里踱步。
休澤日在陌氏王朝算是舉國歡慶的大節日,每個人都會在這一天獲得相應的恩賜,侍衛、宮人的晚膳也要比平日裏豐盛。
所謂宮廷宴會,說白了就是給妃嬪們創造一些讓皇帝注意到自己的機會,因此今晚除了有固定的伶官表演之外,妃嬪們也準備了歌舞彈唱,無不使出渾身解數,盡量在皇帝面前展現最美的自己。
換言之,大夥兒都顧着開心過節,警惕性隨之降低。
她一腳跨入門檻,望向忙忙叨叨的小娥,悄聲問:「小娥,穿得進去嗎?」
「差不多,我再改改。您幫我盯着點王公公,他跟了我大半天兒。」小娥擦擦汗,穿針引線的手一直在顫抖,心裏拚命祈禱,千萬要混過去啊,否則一定會被做成燒鵝掛在牆頭兒!
「放輕鬆,心裏再虛也不能表現在臉上。」龍走月順手幫她帶上房門,然後用隨行袋托著兒子繼續散步。
陌弄盞骨碌着一雙大眼睛,這幾日不管是睡着還是睡醒,總是緊緊地摟着小龍布偶,似乎隱隱感到什麽。
見兒子一臉嚴肅,龍走月嗤地笑了,蹭了蹭兒子的小胖臉兒,柔聲細氣道:「除了銀子和你的布偶,咱們什麽都不帶,嗯?」
「咿咿呀呀,囁……」陌弄盞伸出手指,指向某個位置。
龍走月順着孩子所指的方向望過去,不知是巧合還是孩子心裏什麽都明白,竟然指向寢室的門,而此刻,陌奕宗正躺在寢宮的床榻上休憩。
她斂起嘴角,撫了撫兒子柔軟的頭髮,貼在兒子耳朵邊打小報告,「你有六個哥哥和一個姊姊,他們都管你爹叫爹,可是娘只有你一個寶貝兒,你感受一下。」
陌弄盞眨巴眨巴眼睛,腦袋瓜往娘懷裏挪了挪,貼緊。
龍走月抿嘴暗爽,邁着輕快的步伐返回屋中給孩子餵奶。
半個時辰過後,陌奕宗睡醒一小覺,發現她不知何時已躺在他的旁邊,兩人中間夾着小小人陌弄盞。陌奕宗側過身,捏了捏兒子的小手,又摸了下她的臉頰,他的眸子掠過一絲黯然,道:「你太瘦了,照顧好自己。」
龍走月撇開視線,她會帶著兒子出現於此,是為了拖延他離開的時間,不承想聽到這樣一句沒頭沒尾,卻頗帶人情味兒的關懷。
「是要多吃點兒,否則永遠打不過你。」
陌奕宗扯了下嘴角,一翻身躺到她的一側,攬住她的腰,嘴唇磨蹭着她的耳垂,他不想再說任何話,只想靜靜地與她道別。
然而廝磨會產生異樣感,龍走月眯起眼,轉過身將他摁回枕邊。她枕在他的胸膛前,聆聽着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不由自主地闔起雙眸。既然註定要成為敵人,就不要留下太多溫存,再見了,陌奕宗。
陌奕宗撫着她的長發,自登基以來,他對敵人從不手軟,哪怕對方磕頭懇求,他依然是毫不留情地砍下對方的腦袋,僅這一次,究竟會是他所構想的欲擒故縱,還是放虎歸山,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的心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