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世事無常(五)

第95章 世事無常(五)

陳然

趙處長死了,小娟失去了雙腿,這就是我與小娟協議離婚未滿十天我與玥兒分別不過三天的時間裏,呈現在我眼前的,冰冷的,令人絕望的,現實。

小娟得知趙處長的死訊時全身還纏着厚厚的繃帶,像一具沒有生氣的木乃伊,只偶爾轉動的眼球提示着這紗布包裹下的鮮活,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儘管身心已是傷痕纍纍再不完整。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小娟,她本是乾涸無神的眼眶中瞬間如潮汐洶湧而至,很快打濕臉上的紗布,開出一片灰白的傷花,她的胸腔急劇起伏,喉嚨里發出聽不清的低啞嗚咽,全身卻無法動彈,就那麼直挺挺地躺着,像一具垂死掙扎的軀殼不停地顫抖,卻被禁錮在這狹窄的四方里,找不到用力的地方,只能幹癟地委敗地發出悶悶地呻吟;她的身體痛苦地蠕動着,落在病床上也不過輕微的嘎吱;良久過後,那喉嚨間翻騰已久的嗚咽終於再擋不住地衝破病房的寂靜,變成撕心裂肺的哀號,在她青筋凸露的脖頸間,臂彎間,手指間,盤旋往複,久久回蕩。她的手臂竭力地撐着床,雙眼如鈴,血絲滿布的瞳仁失焦而渙散,只余萬念俱灰的絕望和死寂。

我的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此刻我站在病床前,緊緊按住小娟因激動而失控的身體,以免她腿上的傷口因此而雪上加霜,面對她悲痛欲絕的呼號和淚流成河的悲傷,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今年經歷了太多生離死別,一次比一次讓人絕望和灰心,誰能面對和承受自己心愛的人前一秒還在和自己軟語溫存,下一秒卻已經陰陽相隔,而在這秒秒切換間,你的愛人用自己的命換了你的命。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他將最後一點生的希望留給了你,又有誰知道生還的你比死還絕望的心?

這就是小娟現時的所有的無法解脫哀若心死,就像一具被萬千緯蔓束縛的靈魂,永遠只能遊走於三界混沌之間,卻終世不得輪迴超脫。這樣的桎梏根深蒂固哀而無望,讓肉體的鞭笞和精神的折磨在有生之年都如影隨行,令餘下的每一日都變得望而卻步。

而我,卻如同命運的長鞭帶起的塵土,洋洋洒洒以為來到了空中幻化為美麗的彩虹,卻終究逃不過那料峭枷鎖的擺佈,無論如何撲騰輾轉,也避不開再次委落於地的宿命。

我前所未有地覺得無力和哀傷,為小娟,為趙處長,為自己……

小娟殘缺的下肢,痛苦的悲愴,病房裏刺鼻的藥水,無盡掉落的液體,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時間的巨擘已經把我帶到了一個陌生卻無比真實的世界,這個世界,原本與我萬里之遙,卻在瞬間加速,直直衝向我,將我原來擁有的一切攪得天翻地覆,爾後如黑洞般不分青紅皂白將我收納,不容我懷疑置喙,不容我抗議掙扎,它就像一個冷漠高傲視人如塵芥的造物主,從高空冷冷地俯視我,看着我如跳樑小丑般要個你死我活清楚明白,卻壓根就沒想搭理我般地不屑一言,精疲力竭的我最後終於明白,它哪在乎我的申訴控辨,哪管我的冷熱死活,它只要我體無完膚傷心徹骨,心甘情願向它俯首稱臣,讓我知道它的名字,叫無常。

只是,這個叫無常的世界裏,沒有玥兒。

天邊悄悄露出沉重的灰,默默吞噬暗黑的天幕,又是一個漫漫不眠夜。回到C市已經24小時了,我卻前所未有地未在第一時間給玥兒打去電話,甚至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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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消息亦未發送。冷峭的超越想像的變故撲面而來,讓我在大悲大慟中應接不暇茫然失措。我知道玥兒無比擔心我的安全,我亦知道震中阻斷的通訊讓她這幾日如何提心弔膽度日如年,我曾經向她保證要平安歸來,還曾經許諾歸來后讓她成為我的新娘,而現在,我終於毫髮無傷地回到C市,回到我們曾經遍佈歡笑淚水分享喜悅柔情的山水之間,卻突然沒了開口的勇氣,哪怕是簡單地道聲平安,亦讓我覺得無從說起。

平安么?呵,誰平安呢?趙處長死了,小娟截斷了雙腿,幾萬人被黃土掩埋,幾十萬人傷痕纍纍,而我,拖着看似完整的身軀僥倖生還苟活於世,卻早已明白未來的日子再也沒有時光靜好歲月闌珊。

平靜安然,平順安樂,平,安,那是一個離我越來越遙遠的夢……

從今往後,我將要面對的,是一個身體殘缺的名義上的妻子,一張未來得及簽字亦不知還有無可能簽字的分手協議,一份還未兌現亦不知還能否兌現如何兌現的相守承諾,甚至還有一個驟然而至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乾女兒……這樣的意識讓我哀傷,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束手無策,如孩童般蜷縮緊身子,在灰白得沒有一點色彩的病房牆上慢慢滑下,跌坐在地,再無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勇氣、自信和希望。

是的,沒有希望,哪怕一丁點的出路和方向,都沒有。我絞盡腦汁用儘力氣費盡思量試圖找到一點火種,哪怕一點微光,至少也給我一分生的氣息,最後發現在現實的嶙峋里,仍是走投無路,一敗塗地。

這三天,是我36年生涯中最漫長最無奈最無力的三天,我只知道,一場兩分鐘120秒的地震,顛倒了日月山河,摧毀了故土家園,亦改變了我的一生。

這是可以用分秒卻不知需要多少分秒來記錄的荒涼與無常,我不知道面對它我能做些什麼,或者說不知道運命能給我多少選擇的空間,我只知道,失去雙腿的小娟生活自理已成問題,我作為他現時的丈夫無論法律還是道義上都有照顧她的義務;趙處長的離世讓婷婷痛失至親已成為實質上的孤兒,小娟與趙處長的情義及婷婷作為我們乾女兒的事實讓我們在當前的悲痛時刻不可能對她撒手不管;可是,如果這兩個命題在我的生命中即將成立,那我的玥兒,我至愛的玥兒,我又該如何將她納入這些命題所有的題乾和答案中?

我突然悲哀地發現,無論我如何排列組合分解歸納,把每一種可能揉碎又掰開,掰開又揉碎,到最後,都是無解。

這是一個讓人絕望到骨子裏的結果。

這樣的絕望第一次讓我逃避自己的意識讓我不願去想這世間的人事流淌,有一種深切的無能為力讓我像一個遊魂一般機械地運動在這個狹小的四方空間裏,對着一個原本即將離婚的伴侶,各自哀傷,各自凋落。

我在醫院守着小娟的日子,從清晨到黃昏,從日升到月落,我看過大雨如注,看過晴空萬里,看過夏風溫良,看過銀漢杳迢,卻始終看不清玥兒的臉龐,看不見我的未來。

有好幾次,我都掏出手機,想給玥兒打個電話,哪怕是發條短訊也好,至少讓她不再為我擔憂為我牽腸掛肚。可當我按下她的名字,敲下想說的話,我又猶豫了。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的關心和詢問,她必定會問我小娟怎麼樣,而我,我該如何回答,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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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有時我甚至想,要不就讓玥兒以為我死了,死在這場無法預料的天災中,死在這大千世界變幻無常中,亦好過面對她的心痛與絕望,好過這般不得言說不得解脫的極致心寒。

可是,怎麼可能呢?如果那樣,我將不僅是自私和懦弱,更是對玥兒的傷害與背叛,是對她的愛的褻瀆,我將永遠不可能饒恕自己。

可最最諷刺的是,即便不是這般傷害背叛褻瀆,最終的結果卻仍是傷害背叛褻瀆,仍是讓我永遠都無法饒恕自己。

即便如此,我仍是日復一日的捫心自問,有沒有一種方法,有沒有一個辦法,讓我能二者兼顧,我陳然不是一向最擅平衡之術么,為何這次就江郎才盡了?為何上天會給我的人生出這樣一個難題,在這樣的時刻,這不是測試,不是考驗,這是扼殺,是劫,度不過的劫……

所以,你看,運命從來都不曾真正眷顧我。

小娟的母親和我的父母在我們回到C市后便連夜趕了過來,當看到小娟渾身裹着紗布的慘白和驟然縮短的身軀,岳母瞬間暈了過去,幾經救治安撫才慢慢醒轉,睜開眼的第一句話便是死死拉着我的手,悲苦呼愴,“陳然,陳然,就算我這老婆子自私,就算我這當媽的求你,小娟,小娟她現在這樣,你,你,你千萬不要扔下她不管啊……”

面對這樣的場面,我能說什麼,我什麼都說不了,什麼都做不了,只任由小娟母親拉着我的手,茫然而機械地點着頭,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點頭是因為答應她的哀求,還是對命運擺弄的認輸低頭……

郭凱來看小娟的時候天下着雨,震后的天氣大部分都是陰雨綿綿,頗有些肅殺蕭瑟的氣氛,仿若天公落淚,為生靈祈禱哀嘆。可此時的我一點都不相信上天有這般好生之德,否則為何會降下災難讓人家破人亡生離死別,將人間洗掠一空再流幾滴鱷魚的眼淚,這也能算老天有眼么?

此刻,當我和郭凱伏在醫院走廊的窗棱上,望向窗外荷塘里幾株開得正盛的睡蓮,紫色的花瓣如美人眉眼微斂,在一碧如翠的蓮葉映襯下嬌羞欲滴,幾尾錦鯉悠閑地在蓮葉下游來游去,自在而散漫地輕擺着如裙魚尾,讓人無法想像這是一個劫後餘生的城市一角,如過去和未來的每一天一般,靜謐安詳。

我的眼角突然一熱,忙抹了把臉掩了過去,搓搓手想抽支煙,想起是在醫院裏只得作罷,卻見郭凱盯着那自由來回的魚兒,幽幽嘆道,“人生在世,竟不如一條魚!”默了半晌,輕咳兩聲,“你現在怎麼打算”

我明白他的意思,人生在世,無常隨行,終究是求一個自由而不可得,不由得凄然一笑,“能怎麼打算,小娟現在這個樣子,總不可能對她不管不顧吧?”

“我是說李玥兒那邊”郭凱轉過頭,盯着我,“她那邊又怎麼辦?”

我長嘆一聲,眼望蒼天,“我不知道”有溫熱的水光沾濕我的睫毛,我舔下乾裂的嘴唇,卻嘗到無盡的苦澀,“如果不是這場地震,我現在已經和小娟離婚了,結果,誰能想到,是這麼個結果……”我木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住地搖頭,

“你問我怎麼辦,這幾天我都問了自己千萬遍,可到現在,答案仍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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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的天涯是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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