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世事無常（三）

陳然

當消防員告訴我W縣遭遇8級強震時，我的腦子裏有長達好多秒的空白，那空白如此陌生而漫長，彷彿來到一個沒有色彩的荒蕪星球，我的眼和心都失去感知的能力，周身如同一具只剩軀殼的行屍走肉。這樣的空白在我短暫的人生記憶里僅僅出現過一次，就在剛才，當地震發生的當下玥兒被困在電梯裏時；而當我們終於平安着陸，我以為這樣的空白再不會在我的生命里出現，或者說，我絕不允許這樣的空白再次出現。然而，僅僅過了不到三小時，它又一次毫無預警地劃破眼前的世界呼嘯而至。

起初是一道亮得耀眼的光，爾後如從天上潑下的銀河，落在地上飛散開來，先是緩緩的蔓延，漸漸加速，加速，嘩的一聲，星子碎裂，銀光四濺，再看不清任何東西，身體在一瞬間變成極輕的毫無依託的白羽，只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如幽靈般往複飄蕩——陳然，你看，這就是你的運命你的劫……

全身的毛孔驟然一縮，我在如冰窖般冷冽的刺骨寒意中一把抓住那個消防員的手臂，“你說什麼？”空洞的眼神里是死灰一般的愴然與難以置信，“W縣？是離C市100多公里的那個W縣嗎？地震？8級？！”

“對！”那人頭也不回地快速答道，“從沒有過這麼強的地震，唐山大地震也不過7.8級，震中就在W縣，深度才14千米，現在通訊全斷，什麼都聯繫不到，也不知那邊的具體情況，但C市都搖得這麼厲害，那邊肯定傷亡慘重……”說完再不理我，迅速投入到新的救援任務中。

後面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只覺兩耳嗡嗡作響，放眼望去，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帶着滿臉的凄惶和恐懼交頭接耳呼喊奔告，無數人拿起手機又放下，徒勞地一遍遍撥打着親友的電話；黃沙漫天，空氣里有生死未卜的焦灼，汽車的喇叭聲，人群的呼號聲此起彼伏……我舉起手機，卻發現找不到一個人，屏幕是一片死寂，慘灰的界面照映出我的消敗與絕望，我彷彿置身孤島，與世隔絕，或者說，被世隔絕。

只有路邊商場店鋪里的電視機和收音機滾動播放着令國人哀慟的消息——“北京時間20**年8月12日上午10時08分04秒，S省W縣發生黎克特製8.0級特大地震，震中位於W縣蓮花鎮與子秀鎮交界處，東經103°42-，北緯31°01-，震源深度為10～20千米，持續時間約2分鐘，中國除黑龍江、吉林、新疆外均有不同程度的震感……泰國首都曼谷，越南首都河內，菲律賓、日本等地均有震感……黨中央，中央軍委已下令迅速展開抗震救災工作……截止記者發稿時止，C市軍區已派出三架直升機緊急趕赴現場救援。S省軍區派出的各個方向救援人員已達6100人，很多部隊正在開進途中……C市軍區派出由副司令帶隊的一線指揮所開進至J縣附近，因道路損毀受阻，目前正在搶險疏通中……”

而此刻的我已然石化，不敢想像……

“陳然，你怎麼了？啊？”玥兒一把拽過我的身體，覷着我的神色，聲音陡地提高，“陳然，你別嚇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怎麼了？！”

我想我的臉色應該是慘白得嚇人，茫然間只任由玥兒拉着我，我緩緩轉過頭，眼裏只剩下一片死灰，“小娟，她現在在W縣”

“你說什麼？小娟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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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W縣？！”玥兒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怎麼會在W縣？她不是在H市么？怎麼會到那邊去？……”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她出差回去就和我辦手續么？”我的聲音里有喑啞的苦澀，“她出差的地方，就是W縣”

玥兒有瞬間的怔愣，我看見她美麗的瞳仁里光影渙散，適才死裏逃生的奇明神采盡失，她驀地抓住我的手，卻是與我同樣的冰涼，“陳然，小娟姐，應該不會有事吧？”語氣里卻是她自己都明知故問的懷疑。

電話就在此刻響起，我驀地一震，彷彿救命稻草般一把接通，未及說話便聽到那頭呼天搶地的哭聲，“陳然，陳然！是你嗎？！你沒事吧啊？！你沒事吧？小娟，小娟在W縣，怎麼辦啊，陳然，我聯繫不上她，聯繫不上啊！我老婆子怎麼這麼命苦啊，老公走了，女兒現在又生死未卜，陳然，你聯繫得上小娟嗎？啊？陳然，媽受不了了，媽該怎麼辦啊……”

“媽！媽！你先別哭……”小娟母親的聲音凄厲而痛苦，讓我想起岳父走的那日，也是這般撕心裂肺的哀慟，隱隱覺得不祥，心兀自一沉，再無當時的沉着鎮定，只覺心亂如麻，這樣的天災不亞於一次瘋狂的生靈塗炭，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任何一個人，都顯得過於渺小，我竟不知道如何開口去安慰一個雪上加霜的老人，“媽，你別急，現在總算電話通了，我馬上聯繫小娟，還有她的單位，一有消息我就給你電話”

“好，好，陳然，”母親嗚咽滔滔語不成聲，“還好你沒事，陳然，你沒事，幸好，幸好……”

手機里不斷有新的電話進來，我看着所剩不多的電量，忙打斷母親的話，“媽，我沒事，你放心。現在有很多電話進來，我也要馬上聯繫其他人，就先掛了，你一定要保重身體，我讓爸媽過去陪你。”

母親答應着掛斷，我立馬接起新的電話，卻是爸媽，我大聲說道，“爸媽，我沒事，C市震級不大，我們現在在外面，很安全，放心，放心。”猶豫了一下，“爸，小娟現在在W縣，那邊是震中，情況不太好……嗯，現在聯繫不到那邊，部隊好像也開不進去，道路都堵死了……嗯，我會一直聯繫小娟那邊的，一有消息我就給你們電話。爸，你和媽現在去房子那邊陪陪小娟的媽吧，她精神很差，打擊太多了……”

和父親說完，我立馬撥打小娟的電話，卻是亘久不變的聲音如鬼魅森森不絕於耳——“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彷彿是一個從未存在的號碼，即便幾天之前還連接着一個鮮活的生命，今天，此刻，卻只剩下一串冷冰冰的數字……

“陳然，我剛和父親通上電話了，他沒事，火車剛出站就遇到地震了，現在還停在鐵路上，好在人安全。”玥兒放下手裏的電話，憂心忡忡地望着我，“小娟姐，還是聯繫不上么？”

我不安地點下頭，對她擺擺手，立馬撥通了小娟單位的電話，“宋處，您好，我是陳然……嗯，小娟她還是在W縣對嗎？W縣衛生局？那邊是樓房么？……5層樓？沒電梯？”我的眉頭一皺，心中不祥又多了幾分，咬咬牙，“……嗯，現在有什麼消息嗎……還沒有？……哦，你們考慮派人員隨醫療隊進入W縣？……好，好，我也去，我在C市等你們的消息……嗯，就打這個電話，你們一到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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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和你們出發……”

“怎麼樣，陳然，你是給小娟姐單位打電話么？”玥兒見我放下電話，忙問道，“說什麼了？你要去哪裏？”

漫天的煙塵逐漸散去，天地卻仍是一片晦暗不明，日頭早已隱了身，只留下慘白的餘暉映照着災難下人類的倉皇無助，警車救護車的聲音時不時呼嘯而過，總讓我想起太平間的陰森與恐怖。我看見人們的臉上掛滿了淚水和汗水，塵土，泥灰，鮮血，傷痕，或多或少地出現在在每個人的身上，生死面前，個體是如此脆弱，只消一點點意外便能家破人亡，這就是人類的渺小和無力，這就是世事的無常與無奈。眼下，面對這個即將分手卻名義上仍是我妻子的女人，她在離我最近的地方生死不明，我卻知道，自己必須去找到她，這是我的責任，我的道義，是我作為一個人起碼的本能與義不容辭。

此刻望着玥兒焦急擔憂的神色，不由得眼角一酸，我深吸一口氣，雙手扶上玥兒的肩膀，緩緩道，“玥兒，我可能要去W縣一趟”

“啊？！為什麼？”玥兒猛地抬頭，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你，你去找小娟姐嗎？”見我並不答話，她怔忡了幾秒，忽然使勁搖頭，拽着我手臂道，“不行，不行，陳然，太危險了，太危險了，陳然，這是8級地震啊，不是困在一個電梯裏那麼簡單，太危險了……你不能去，不能去……”她的眼淚刷地滾了出來，只吊著我的衣襟不住地哭喊，“陳然，我不是不願你去救小娟姐，但你不是超人，你又沒受過訓練，哪有救人的經驗，天災無情，部隊都開不進去，你手無寸鐵又能有多少辦法，你以為每次都會像剛才那麼幸運么？那是震中啊陳然，你沒聽新聞上說么，接下去還會有無數次餘震，萬一，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麼辦，陳然，我不要你離開我，不要……就算我求你，好不好，我求你，答應我……不要去……”

“玥兒，玥兒，你聽我說”我按住她的肩，眼睛牢牢鎖住她的臉，“小娟的單位會專門派人隨醫療隊一起進入W縣，我是和他們一起，不是單槍匹馬去逞匹夫之勇。而且我們到時肯定是同部隊一道，不會單獨行動，一定會首先保證自身的安全，你放心，沒什麼大問題。”我捧起她的臉，為她理順凌亂的頭髮，在她的眉心印上一吻，“玥兒，我愛你，沒有任何事情能改變這個事實。”頓一頓，我繼續道，“但是眼下，遇到這樣的災難，小娟生死不明，她出事的地方又離我這麼近，即便是從朋友的角度，我都必須要走這一遭，你明白么？”

“我明白，陳然”玥兒卻仍就哽咽難言，“可我真地很擔心，很害怕，我怕……”

我用手輕輕捂住她的嘴，“不用怕，玥兒，你要相信我。我知道自己不是超人，這種時候光靠孤勇也沒用，我只是想第一時間得到小娟的消息，她的母親，我的父母，所有親朋好友，他們現在都離得千里萬里，能指望得上的只有我，所以，不管怎樣，我都必須做點什麼，你明白么？”我嘆一口氣，將玥兒擁進懷裏，“玥兒，我保證，我一定會平平安安地回來，我保證”頓一頓，我在她耳畔輕聲道，“等我回來，我們就去領證好不好？”

玥兒卻再也忍不住地在我懷裏放聲大哭，她緊緊地抱住我，抱得那樣緊，彷彿我下一秒就要從她的眼前消失一般，只拚命地點着頭，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