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三十)

冰川期的春天(三十)

轉眼又是四個月過去。這“轉眼”是筆者對“逝者如斯夫”的光陰所做的主觀描述,尤其這四個月內,一場大戰(伊拉克)打完了,一場大病(SARS)生完了,彷彿歷史的車輪都上了高速公路,但對VantageSoft的職員們來說,這“眼”轉得可是艱辛無比,尤其商業平台工程部的上上下下,有紅了眼的,有腫了眼的,有走了眼的,有瞎了眼的,就是沒有一個能將眼球轉得利索,當眾人聽說繼半年前的大規模裁員、兩個月前的小規模裁員后,公司將有另一次大規模的裁員舉動,無不傻了眼。倒不是因為眾人“傻”到對這裁員毫無預料,而是沒想到公司會破天荒地將裁員的打算如此明目張胆地公佈出來,更不能理解地是“大規模”(mass)這個詞的用法──職員們倒沒有因為整日提心弔膽而變態到喜歡挑字眼的地步,實在是因為公司經過幾輪裁員后,早已縮成了游擊隊的規模,幾個重要的產品部門都只剩了“七八個人,十來條槍”,再“大規模”地裁,是不是就要“連鍋端”了呢?“商業平台工程部是要繼續裁掉少量的工程師,但決不會‘連鍋端’。”司徒吉米一邊嚼着香芹炒魷魚,一邊透露着“上層消息”。香芹還是太老,塞得滿牙縫都是,魷魚也嚼不動,而且淡而無味,似乎連味精都忘了放。他這次又召集了部門裏的中國同胞吃午飯,希望他們有冤訴冤,有苦道苦,只要能將馬克的劣跡搜集夠了,他好在上層活動,將馬克擠下高台。他對同胞們的無動於衷難免有些沮喪,想想已經請他們吃了兩頓飯,他們似乎並沒有感恩戴德之意。今天更讓他不安的是李傑瑞至今未到,是不給面子嗎?任遠不識趣地問:“怎麼傑瑞還沒來?”司徒吉米道:“也許是太忙吧。上面基本上已經決定了,我們不會大動,李傑瑞的技術支持部也不會大動。商業平台部是靠了你任老弟的EnterprisePro03撐着,據說有別家公司聽說這產品全面翻新,物美價廉,主動跑來訂貨呢。技術支持部當然也是不會裁,因為對客戶的技術服務還是要美國這裏有人管,總不可能讓那些老印整天跨洋過海地搞客戶服務吧?至於別的產品,老印都能做。”龐彼得又問道:“司徒老闆給指點一下,為什麼公司這次和往常神秘兮兮的做法不同,竟公佈出裁員的打算,又不提具體的計劃,裁誰不裁誰,這不是存心製造恐怖氣氛嗎?”司徒吉米冷笑一下說:“我不清楚,但瞎猜一下,是希望諸位都踴躍到同事背後捅刀子,斗個你死我活,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眾人都暗自搖頭,覺得司徒吉米是在胡說八道,究竟誰是鷸,誰是蚌,誰又是漁翁呢?最後羅如萱終於忍不住了,說道:“我倒是聽拉姆茲講,這樣做是因為公司裁人裁得已經下不去手了,所以希望有人主動提出申請。”司徒吉米搖頭道:“他才來公司幾天?知道個什麼?美國公司裁人還有下不了手的?別聽他胡說八道,難道還真有人傻到會主動提出申請被裁嗎?”眾人泱泱地吃完午飯,回到辦公室,見小拉姆茲正守在門口,見他們來了,正色道:“你們知不知道,下午五點有個臨時的部門會議,連公司副總裁格雷都要來呢。”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拉姆茲冷笑說:“這不就知道了?”龐彼得抓耳撓腮了好一陣,對任遠和丁雯說:“我好像覺得哪裏不對?”丁雯說:“我看是很有問題,什麼時候輪到這小子通知我們開會了?這不是叫花子趕和尚嗎?”龐彼得說:“你是說‘反客為主’?是有點那個意思,馬克呢?”馬克幾乎是最早趕到了會議室,他也覺得哪裏不對,怎麼是拉姆茲通知自己開會,連格雷也要來?當年公司旺相,商業平台工程部有好幾百號人的時候,負責幾項重要產品的副總裁格雷也從來沒有涉足過這裏,怎麼今天就這麼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他反要來湊熱鬧了呢?他忽然有些傷感起來:是不是,自己的事業就這麼到頭了?他這麼個名校管理班出身的世家子弟,就這麼走到盡頭了?到頭來就只是條貓么?兩名IT工程師扛了幾件電器近來,見空蕩蕩的會議室里馬克筆挺挺地坐着,覺得古怪。他們七手八腳地將一些攝像設備接好,連上網,投影機打開。馬克透過昏花老眼看過去,見屏幕上出現了另一個辦公室,木製的桌椅,古色古香,和自己所處的屋子大異其趣。漸漸有了些憧憧人影,看不真切,只覺黑黑的,又高懸在遠處,像是一群外星人。他們真的是外星人呢!你看,為首的一個青面獠牙,走到屏幕前來,對準了鏡頭,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大特寫,嘴裏喊着:“地球人,你們的末日到了,快投降吧!哈哈哈哈!”這只是馬克的幻覺。焦距調妥了以後,他身後陸續趕到的工程師們看得真切,大特寫的那張臉不是別人,正是“恐怖分子”拉姆茲!事實上他說的是:“老朋友們,想不到吧,又見面了,歡迎來到我們VantageSoft的印度分部!你們那裏已經快黃昏了吧,你們知不知道,我們這裏,新的一天剛開始,哈哈哈哈!”當然,這效果和馬克的幻覺並無大異。這一切,就像那些動作片里拍濫的場景,恐怖分子或是抓了人質,或是劫了一個核彈頭,正在要挾五角大樓的高官們妥協。安德魯剛進門,正看見拉姆茲猙獰的面容,以為見了鬼,嚇得立刻逃了出門去,正撞見公司副總裁格雷,只好又跟在後面乖乖地回來。老拉姆茲笑道:“格雷,我的朋友,好久不見!我的另一個兄弟加里呢?”格雷堆着笑說:“拉姆茲,很高興又見到你。加里他有點個人的事情,今天恐怕不能來開會了。”眾人更覺奇怪:這拉姆茲怎麼和格雷、加里兩人稱兄道弟起來,不是幾個月前,這些人才把他踢出門外嗎?這時,小拉姆茲走到了屏幕前,朗聲道:“今天這會,主要是歡迎拉姆茲就任我們公司印度分部的技術指導,從今後,我們商業平台部所有工程師,都直接向拉姆茲彙報,當然不是向我這個拉姆茲彙報,如果你們願意,我也不反對。歡迎拉姆茲!”他率先鼓起了掌,這邊一眾工程師還沒有從震驚中醒來,雖也跟着鼓掌,兩隻手卻像兩塊鐵板,連舉起來都困難。原來拉姆茲從老家巴基斯坦又到了印度,發現那裏的計算機產業最熱門的就是接手美國公司的outsource,他靈機一動,攛掇一位已開了軟件公司的老朋友去和VantageSoft談外包,竟然就談成了,這才有蒂帕和小拉姆茲的出現。老拉姆茲見商業平台部基本上已是瓮中之鱉,索性躲在幕後,又舒舒服服地和兩個CIA朋友到泰國度了個假,這才現身。格雷知道董事會對印度外包寄託着很大希望,因此對拉姆茲格外客氣,居然親自出席會議歡迎他。龐彼得看得呆了,心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這才幾個月,世事變化也快得太離譜了吧!”拉姆茲像模像樣地說了些鼓舞士氣的空話,又安排了一陣工作,然後宣佈散會,並讓馬克和司徒吉米兩個項目主管和幾個核心工程師留下來開小會。馬克此時心裏最不是滋味,當初他決心裁了拉姆茲的時候,沒有帶一點惻隱之心,真不知拉姆茲將怎麼報復他,是不是應該報名參加集中營呢?拉姆茲並沒有多理馬克,淡淡地說:“你們知不知道,聽說公司又要裁員了,這是廢話,你們當然知道,名單本周末就要報上去,我們在這裏當然不能具體地談裁誰不裁誰,但有幾個特別需要注意的……比如(任)遠一定要留下,遠,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因為當著你的面才說這話,那個EnterprisePro的更新項目沒有你不行,何況你是部門裏最好的工程師。”愛麗絲眼前突然現出個天大的良機,笑顏如花,柔聲道:“可不是,遠真的是部門裏最好的工程師呢,人又特別謙虛,不像有些剛從學校出來的雛兒,倒整天指摘晚輩的不是,拉姆茲,你還記不記得,有人還找過你的毛病呢。”拉姆茲臉一長,沉吟道:“怎麼不記得……”任遠一驚:自己剛才一聽說拉姆茲殺回,就擔心着羅如萱,如今又被愛麗絲這麼一捅,羅如萱的工作只怕不保。一邊小拉姆茲嘿嘿鬼笑了一下,任遠又是一驚:小拉姆茲和羅如萱搭檔了一陣,聽說也有些齟齬,這下更是大大不妙。果然,小拉姆茲道:“我知道你們說的是誰,那故事還挺流行呢,我聽好幾個人講過的。是不是那個蘇姍?”老拉姆茲問道:“你們兩個一道做了幾個月,怎麼樣?”小拉姆茲說:“還用問嗎?經常吵嘴。”愛麗絲打心眼裏笑了,說道:“所以說嗎,我看這蘇姍……”小拉姆茲忽然打斷道:“等等,我還沒說完呢,你知不知道,即便是夫妻,也還經常吵嘴呢……這話你們可別對蘇姍說,否則她要告我性騷擾了。我這只是個比方,我們在具體細節上有不少分歧,但最終都解決了,最要緊的,她工作起來像匹馬。”老拉姆茲道:“這個我也知道。”忽然將臉轉向了馬克道:“馬克,我來問你,我更希望能問問加里,可惜他不在。你說,一個工作起來像匹馬的僱員和一個整日泡在主管辦公室里、連個程序都要別人替他寫的僱員,你會裁哪個?”愛麗絲的笑容凝結在了臉上,馬克則囁嚅着說不出話來,老拉姆茲“哼”了一聲說:“我早該知道的,問你又有什麼用?”任遠這才舒了口氣,知道羅如萱不會有大問題。老拉姆茲忽然又冷冷問道:“(任)遠,順便問一句,你和蘇姍還在談朋友嗎?”這個問題觸到了任遠的軟肋,像落下了傷疤,持久不消,出了會議室,仍在他心頭縈繞。鬼使神差地,他被雙腿帶到了羅如萱的格子間外。羅如萱見他一臉愁苦,不由讓人想起鄭麗娟,輕聲問道:“他們……拉姆茲要裁我,對不對?你不要難過啊,我自己都不難過的。”任遠忙說:“沒有,你不用多想,不會裁你的。”羅如萱說:“胖大海不知想起什麼了,急忙忙地召集了一次晚餐,把麗麗和張文光他們幾個也叫上了。他和丁雯已經去了,怕你不看email,讓我告訴你一聲。”任遠在走神,半晌才明白過來:“好,我這就去。”羅如萱忙道:“你失魂落魄的樣子,開車我不放心唉,還是我帶你去吧,你好好想你的心事,吃完飯再送你回來,好不好?”任遠仍在走神,還是半晌才明白過來:“好……不用……好吧。”進了車,羅如萱終於問他:“怎麼啦?是不是要把你裁了?不可能的,你是我們部里真正的核心噢。”任遠這才回過了點神,嘆了一聲說:“不是的,我剛才是在想……那時候你來公司不久,犟得像牛,像呆牛……牛都沒你犟,但我的腦子裏,裝得滿滿的,卻都是你。”羅如萱臉上飛了紅,心頭一動,酥酥痒痒的感覺自心底忽忽悠悠地泛起。她微微詫異,原來那些記憶和感覺都還妥帖地藏在那兒呢。繼而又有些悵惘,只好說:“以前的事啦,你不要再提了嘛。”任遠更清醒了些,忙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說,覺得你犟,是因為你總不要人幫,如今呢,似乎對裁人的事滿不在乎,倒應了你的性子。這些,彷彿正是我缺的呢。所以我想,成天把你裝在腦子裏,原來是對你敬佩崇拜,把你當了偶像。”羅如萱笑道:“你要不要我的簽名啊?說得嚇死人了,我臉都紅了。”任遠認真想了想說:“你又看不見自己,怎麼知道臉紅不紅?你不要以為我在開玩笑,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說說,你進公司沒多久,又有身份的限制,怎麼就不怕被裁呢?”羅如萱沉吟了片刻:“我告訴你一個故事,你可不能跟別人講噢。”於是將羅母的故事道了出來,聽得任遠乍舌不已,最後她又問:“還記得你告訴我畫骨頭的故事嗎?其實你已經想得很明白了,就是還覺得骨頭丟了可惜;我這個人呢,大手大腳的,又沒出息,丟了骨頭,只好哭着去找媽媽要。真的,他們真要裁了我,我就去幫我媽媽打工去。”任遠看着她言笑宴宴,不可救藥地又出了神。龐彼得是因為今天公司的突變,預感大難在即,才會急忙糾集了舊日同事一敘,尤其想知道那些被裁的朋友近況如何。座上前兩次被裁的八個人中,只有三個又尋到了工作。張文光還是只能在家中靜坐,坐得屁股都起了老繭。他老婆的老繭更厚,忍無可忍,便去附近的超市打工,周末去給華人的旅行團做導遊。那導遊的活兒本來是找給張文光的,但他這程式設計師做得太久,心情差,總給遊客臉色看,他老婆只好把他撥拉到一遍,親自出馬。鄭麗娟待業了兩個月後,還是去了李傑瑞介紹的那個startup。那startup里個個都是瘋子,一天工作十五個鐘頭,由於睡眠不足,一個個都瘋得更厲害。鄭麗娟生就個林黛玉的體質,幹了沒兩個月,還沒來得及瘋,就大病了一場。“我在醫院裏見到菲爾了呢,他好慘。”鄭麗娟說出口后,又怕任遠難過,偷了眼去看他。任遠真的難過了。“我沒有像他們說得那麼慘。”菲爾見門口的不速之客是任遠,也不讓他進屋坐,只在站着和他說話,心想:“這小子到了美國這麼多年,還不知道登門拜訪應該事先打招呼的。”任遠小心地說:“我本來應該和你打聲招呼再來的,但等不及了,現在是晚了點。”菲爾聳聳肩說:“還好,才十一點半,還不到半夜呢,你怎麼了?沒精打採的?被裁了?”任遠聽老頭語氣里仍帶着不遜,知道他還在生自己的氣,更小心地說:“你難道真以為我和愛麗絲是……那個……一道搶那個會計系統嗎?”菲爾嘆了一聲:“我老了,還沒那麼傻……好了,老實說吧,當初是惱你的,後來知道不是你……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其實我剛才一見到你,氣就消了。進屋坐吧,咱們喝點酒。”“你的病……你哪裏能喝酒?不要開玩笑……我看你瘦掉很多。你不要太發愁,發愁沒什麼用。”“誰發愁了?沒有的事……不過,我們的醫療保險到期了,老實說吧,我真是發愁,不為自己,為我老伴,她的身體比我還差。我自己瘦點倒沒關係,本來就準備把這身肉論磅賣,現在瘦了點,可以當瘦肉賣,賣得出價錢不是?”任遠心裏一緊,緩緩說道:“公司應用軟件這一頭看來都要outsource到印度去做,又要裁人,我想去看心理醫生,又不願花這筆錢。”“所以你來找我了?”菲爾一笑,又說:“你不要騙我,別當我不知道,你現在是部里的紅人,絕對裁不到你頭上。”“我腦子裏有很多古古怪怪的想法,看到你,我心裏又沉重,腦子裏想法更怪了。”菲爾凝神片刻:“我年輕時和你一樣,有時會冒出很多個念頭,只是沒多想下去,所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這麼和你說吧,人家叫你‘教皇’,因為你是‘語言大師’,萬一到老了,你得了失語症怎麼辦?或者,提早得了老年痴獃怎麼辦?健忘症呢?或者……就像我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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