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二十七)
漫長的幾日過去,VantageSoft的大樓里逐漸恢復了平靜。商業平台工程部里,眾人終於開始正經上班了。拉姆茲終究沒有端了把AK-47進來逢人就射,而是鐵青着臉回了趟巴基斯坦老家,順便去了趟印度,據說一路上都有FBI的人遠遠地陪着,出美國后,又換了CIA的人不前不後地跟着。拉姆茲一賭氣,索性上前相認,開口就問他們有沒有一個叫丁雯的亞裔同事。放下拉姆茲不表,這天開會馬克忽然宣佈,愛麗絲因為出色地完成了會計軟件的更新任務,又正值公司用人之際,她被提升為核心工程師。沒錯,漫遊奇境的愛麗絲大概在奇境裏被鍍了金,雖然依舊是個睜眼瞎,但被提升為核心工程師,信不信由你。此舉如流星落入茅坑,部里的工程師們上次裁員的驚嚇未消,又覺得被羞辱了一番,不少人立刻給自己的心理醫生掛電話。“老婆”倒是有位心理醫生,但任遠沒有,心中也焦急煩悶,大叫不妙,但不知該向誰說。須知愛麗絲升到核心工程師,最受威脅的勢必是包括自己在內幾個碩果僅存的核心工程師。馬克是瘋了么?他再次發現,自己真的有了那種以前一直鄙夷不屑的惶惶不可終日之感,那個四平八穩、鎮定自若、過五關斬六將的“人販子”到哪裏去了?他盯着電腦屏幕,發了創紀錄的半個小時的呆,直到另一個“碩果”走過來打斷了他怎麼也走不通的思路。約翰近日來內憂外患,比誰都好不了。首先是美女無着,他以前最愛到三藩市的夜生活里獵艷,但最近那些高級酒吧凄清冷落得像古墓,罕見的幾個鬼影中,除了一些像自己一般德性的中年光棍漢,就是胎毛未退的娃娃,那些當年充塞此地、和他一樣只羨風流不羨家的三十掛零的白領佳麗呢?聽說她們中除了從良而嫁的,大多被衰落的經濟發配了,遠的去了亞里桑那的沙漠,近的也在中谷一帶種田。有時,好不容易有人向他含情脈脈地走來,卻是個留了山羊鬍的清俊爺們兒。前幾天一裁人,他更是發現自己竟開始頻頻掉頭髮了。從前為了顯得瀟洒,他總在額前留兩片頭髮,和異**談時,不經意地將額前發一拂一攏,不是很有風致嗎?大概也就是這“風致”把男人也招來了。可是現在,那些額前發搖搖欲墜,他不經意地去拂去攏,頭髮卻順手而落,彷彿一陣風吹走了帽子。此刻他站在任遠的格子間門口,愁聲輕嘆,含羞帶怨,把任遠嚇了一跳,以為他追逐佳人不果,改慕男風。約翰這兩聲輕嘆也是新近在酒吧里和留了山羊鬍的清俊爺們學的,見任遠也是霧鎖眉梢,便知這位自己一向視為異己潛敵的中國工程師如今也在困頓之中,同是斷腸人,正好可親近。“你老婆……我是說,那個‘繼母’,工作做得不錯,如今跟你門當戶對了。你身為一家人,能否給點內幕,她是怎麼把‘工作’做得這麼出色的?”約翰特地將“工作”二字加了重音。任遠想起和愛麗絲一道“養孩子”,奶水儘是自己這鬚眉男兒出的,功勞卻被“孩子他媽”據為己有,自己可謂養虎貽患,照理說“卧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不該適用於“孩子他媽”,誰想會出了性命之虞呢?但他又不願反覆向人念叨愛麗絲的那些人人盡知的可愛之處,倒顯得像個小人,便打了哈哈說:“愛麗絲工作得是很辛苦,就為了這個‘孩子’,她的腿都跑細了。”他倒是實話實說,因為愛麗絲總往加里和阮迪的辦公室跑,彙報工作,為她自己貼金鑲銀,來往穿梭,高跟鞋也跑斷了幾雙,哪裏是個清閑的活兒呢!約翰見任遠的嘴嚴不透風,又問道:“你們兩個當時抱養了菲爾的親生子,雖說不是因你而起,但聽說菲爾為此還是和你反了目。你們當年曾是弗爾摩斯和華生那樣的好搭檔,這樣的絕交可夠悲慘的。更何況菲爾因此丟了工作,他寫程序太多,缺乏鍛煉,落了一身慢性病,他老伴也是一直病病歪歪的,等過幾個月醫療保險過期后,他們的境況可是大大不妙。”這話說到了任遠的痛處。他和菲爾當年的確是工作上的蝙蝠俠和羅賓,配合默契,在公司的工程師中傳為一時佳話。愛麗絲那次篡位,菲爾事後反覆琢磨,斷定是任遠在背後謀划,否則,那個小妖女哪裏會知道那麼多技術細節?那麼多瀟洒兒郎她不選,非招了獃頭鵝般的任遠做“繼父”呢?菲爾越想越覺得有理,自此對任遠恨在了心裏,一見面就往嘴裏塞降壓藥。任遠再木訥,也知道菲爾的心思,他偏偏又拙嘴笨舌,知道即便去解釋,也是越抹越黑,反顯得自己心虛,更何況他當時又要應付期限排得緊緊的會計軟件開發,又在戀慕着羅如萱,為伊消得人憔悴,他的情感還沒有豐富到能夠“并行處理”,便將和菲爾的恩怨忽略了,直到那天得知菲爾被裁,他心口才發了痛。但他又能做什麼?這一切似乎都掌握在愛麗絲那雙能翻雲覆雨的手中,自己的確做了幫凶,奪走了菲爾的降壓藥片。他想到險惡之處,恨恨地說:“不錯,菲爾是個犧牲品,我很後悔,那‘孩子’再可愛,我也不該去做那個‘繼父’的,‘生父’沒了錢買降壓藥,‘孩子’也會難受的。”他這麼想着,鼻子竟有點酸,像個孝順的孩子無奈地面對着為病痛折磨的雙親。何晴聽說任遠公司又裁過員后,主動約了他出來勸慰,她見任遠泱泱的,大吃一驚,當年她雖和任遠不過成婚半載,一心又總在吃喝玩樂上,對任遠不甚入心,但還是能感覺出他是個沉穩平和的人,最近矽谷里裁員就像吃午餐,屬於家常便飯,任遠做了那麼多年電腦,怎麼會被這個嚇着了?“你怎麼會被這個嚇着了?”何晴看任遠在發獃,有些心疼,說道:“我請你吃飯好不好?”任遠說:“談不上被嚇着……好吧,就算是被嚇着了,不是因為別的……最近,我開始對以後想得比較多了,應該說有些后怕是真的。”何晴心裏一動,這兩年的磨難,如果說給了她什麼賜予,那就是對人情冷暖的明晰,此刻見任遠眼中雖帶了淡淡的愁緒,但望向自己時,那股溫暖勁兒還是讓她渾身舒坦,便大概明白他憂心的緣由,心中感動莫名,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任遠的手,溫聲道:“你怕什麼?你若是被裁員,告訴我一聲,我可以接濟你啊,我現在打兩份工呢,雖不是大富大貴,還能讓你餓着不成?”任遠道:“說什麼話?我是說以後,我想,如果……”何晴道:“我知道你怎麼想,實話告訴你好了,我已經想過,無論以後怎麼樣的變化,我都會想辦法自己掙錢,才不要人養着我。”何晴的話並沒給任遠太多寬慰,尤其當他坐在會議室里,看着風擺楊柳般走來的新一代核心工程師愛麗絲,至今仍無法接受這個現實:這個連“基本”都沒弄明白的女工程師,不知會怎麼“核心”法。愛麗絲是這樣“核心”的:她始終保持倒數第一或第二位走進會議室,高跟鞋比馬蹄還清脆,就差在身上掛上鑾鈴,這樣,她落在屋裏眾人眼光聚焦之處,成為眾目睽睽的核心;從進入會議室的門直到落座,幾步之遙,本是眨眼的功夫,她偏偏將這個過程無限延伸,拉得和矽谷下崗工程師再就業的等待一樣長,算是長久的眾目睽睽的核心。她一邊走一邊對屋內眾人笑,這笑可不是那麼機械而千篇一律的,對低層的工程師們,笑容是淡淡的,若隱若現的;對同輩的幾個核心工程師,笑容變得精緻無比,乍看是彬彬有禮,但仔細瞧,稍露奔放之意,卻又有些害羞,甚至含情脈脈;對馬克和應邀而來的李傑瑞,那笑容又成為一種尊敬,一種仰慕,虛心求教里夾帶着隨時會爆發的似火熱情。馬克那一貫平板單調而略帶沮喪的嗓音響了一陣,無外乎是些鼓舞士氣的話,並祝賀愛麗絲高升。愛麗絲接了話頭,又做了談話的核心,她說自己可謂受寵若驚,希望眾人不吝賜教,更要不吝求教,她有哪些可供求教呢?她一一數來,將簡歷擴成“繁歷”來背誦,聽說過的術語盡數傾倒出來,原來她幾乎無所不知。為了不使今天下午的會延伸到下個世紀,她總算髮了善心沒將整本計算機辭典的關鍵詞從頭至尾背出來,做了個相當扼要的總結,她擅長的是編程語言和數據庫,網絡也很在行,對作業系統更有研究──原來她還是無所不知。李傑瑞開口后,眾人又都吃了一驚。他一向言談犀利,出語鏗鏘,口若懸河,可今天結結巴巴,一唱三嘆的,倒彷彿將“師傅”任遠不會說英語的基因繼承了,哼呀哈呀了好一陣,才大致說出了來意。近來頻頻有顧客反映,由於無線技術使用得越來越廣泛,希望EnterprisePro的無線版本儘快出台。其實若不是任遠前一陣忙於做會計系統的“繼父”,EnterprisePro的無線版本早該做完了,給他打下手的安德魯不推不動,至今整個產品還只是個雛形。任遠說:“放心吧,給我兩個月,一定能做好了。”愛麗絲問道:“你用Symbian做還是用Microsoft做?”任遠愣了一下,說:“如果用工業標準,當然是Symbian。”兩個聲音同時冷笑了起來,任遠隱隱覺得不妙:發笑的一個是愛麗絲,另一個竟是約翰,兩人笑的時機一致,笑聲一高一低,和諧無比,像是事先排演過的一般,是相當有水準的“男女聲二重笑”。愛麗絲笑着說:“讓我們到大街上隨手抓幾個人來問問,Microsoft是不是工業標準?還有什麼比Microsoft更工業標準?”約翰笑着說:“就好比主機市場,從前Sun的Unix是工業標準,現在是誰?Hello,Microsoft。”愛麗絲笑着說:“就好比個人電腦作業系統,從前Mac算是工業標準,現在是誰?Hello,Microsoft。”約翰笑着說:“又好比PDA作業系統,從前PalmOS是工業標準,現在是誰?Hello,Microsoft。”任遠被兩人調笑得上了火,心道:“你們一口一個Hello,我不嫌煩,人微軟不嫌煩嗎?”頂了一句道:“約翰,你當年不是反Microsoft聯盟的頭目嗎?據說人人都叫你Neo注1呢,怎麼一轉臉就叛變革命了?”早先和愛麗絲同組的核心工程師蘭斯冷笑說:“沒看出來嗎?因為Trinity注2率先叛變革命了。”約翰臉一沉:“這是什麼意思?”任遠總算要想好一句詞兒,問道:“Sun的(workstation)工作站銷量還是全球第一……你們怎麼沒說遊戲市場,從前PlayStation2是工業標準,現在是誰,還是PlayStation2。Goodbye,X-box!Goodbye,Microsoft!”馬克見越來越不像話了,終於出聲打斷道:“行了,行了,怎麼遊戲、電影都跑出來了,說到點子上就是了。愛麗絲和約翰說得有道理,公司已決定了用Microsoft的平台做EnterprisePro的無線移動版本,也是大多數用戶的意思。”任遠仍想力爭:“可是,安德魯和我已經花了幾周的時間在上面,是用Symbian的,難道……”馬克低了頭,不和任遠眼光相對,說道:“不錯,重頭來過吧。”任遠說:“那兩個月恐怕不夠了,要再加一個月。”馬克乾咳一聲,說:“具體要多久,主要看約翰和愛麗絲的安排了,他們兩個技術力量強,公司有足夠的信任。”任遠終於全明白了,這分明是數月前奪會計系統那一幕的重演,只不過這一次的受害者不是菲爾,而是他任遠,只是他連降壓藥都沒來得及吃呢,就被打入冷宮了,等等,即便是冷宮,也還有吃有住不是?自己是不是全無需要了?他渾身發起冷來,彷彿真的進了冷宮。“那……我該幹什麼?”馬克得意地笑道:“不要擔心,我要提升你。記不記得,我們一直在商量是否要搞一個質量保證的小組,所有質保的活,都交給這個小組完成,我想好了,就由你做質量保證小組的組長,不好嗎?”原來這個質量保證小組就是他任遠的冷宮,質保小組的成員就是冷宮的宮女,其實,質量保證真需要一個核心工程師領導么?當然不是必須的,所以下回公司再裁人,他任遠就可以率先收拾行囊了。他看着約翰得意的微笑,想到不久前兩人的對話,真正明白了“被出賣”的定義。注1:Neo,電影《Matrix》(《黑客帝國》)男主角,率領人類起義軍和電腦帝國戰鬥。注2:Trinity,電影《Matrix》女主角,Neo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