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長大(3)
格拉剛要回答,兔嘴齊米笑起來。他那豆瓣嘴裏竟發出和格拉母親一樣的笑聲:歡快,而且山間流水一樣飛珠濺玉。聽到這笑聲格拉竟不住也笑了。他像母親一樣,總在別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臉的時候沒心沒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齊米眼裏卻射出了因成功愚弄別人而十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着撲到了這傢伙身上。兔嘴齊米揚手揚腳在雪中往坡下翻滾。這時,母親毫不掩飾的痛苦的聲音又在下邊的村子裏響起來。她在生產又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時大呼小叫。村裡人會說些什麼?他們是不是說:這條母狗,叫得多歡勢哪?格拉又撲了下去,朝翻滾着的兔嘴背上猛踢一腳,加快了他翻滾的速度。那個懷了孩子,自己拉扯,並不去找哪個男人麻煩的女人又高聲叫喊起來。兔嘴齊米終於站了起來,立腳未穩就口吐狂言:你敢打我?他跟他父親一樣,都是村裡趨炎附勢的小角色,這小角色這時卻急紅了眼:“你敢打我?”“你再笑!”齊米腆起肚子,用難看的免子嘴模仿桑丹的叫聲。格拉心裏是有仇恨的,並且一下子就爆發出來了。他撥出腰間的刀,連着厚厚的木鞘重重橫掃在齊米臉上。齊米一聲慘叫,他的獵狗從後面拖住了格拉的腿。兔嘴的窄臉才沒有招來第二下打擊。狗幾乎把他的腿肚子都咬穿了。格拉高叫一聲,連刀帶鞘砸在了狗脖子上。這一下打得那麼重,連刀鞘也碎了。杜鵑花木的碎片飛揚起來,狗慘叫一聲,跑遠了。現在,刀是**裸的了,寒光閃閃,雪花落在上面也是錚然有聲。兔嘴齊米的臉因為恐怖,也因為塌陷下去的鼻樑顯得更加難看。幾個人把一臉是血的兔嘴架下山去。格拉坐在雪地上,看自己被狗咬的傷口流着血。看血滴在雪地上,變成殷紅的花朵,母親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恥地高一聲低一聲叫着。他想母親生自己時肯定也是這樣。現在好了,兒子和母親一樣疼痛,一樣流血。流了血能讓人看見,痛苦能變成血是多麼好的事情啊。送齊米下山的阿嗄、汪欽兄弟又邀約幾個小夥子回來了。格拉在把一團團雪捂在傷口上,染紅了,丟掉,又換上一團乾淨的。他一邊揚掉殷紅的浸飽鮮血的雪團一邊一聲不吭地瞧着他們。這六、七個人在他身邊繞了好大一個彎子,牽着父親們的狗,背着父親們的槍上山打獵去了。血終於止住了。母親的聲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輪廓顯現出來。雪掩去了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破敗的村子蒙塵的村子變得美麗了。望着眼前的景象,格拉臉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轉過身踏着前面幾個人的腳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們,像一條狗一樣,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們打到獵物,上山打獵見者有份,他們就要分一點肉給他。格拉要帶一點肉給生孩子的桑丹。剛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點好的東西,但家裏沒有什麼好東西給女人吃。格拉要叫她高興高興,再給她看腿上的傷口,那是為了告訴母親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喚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會叫喚。格拉想像她的眼中會盈滿淚水,繼而又會快樂地歡笑。這女人是多麼地愛笑啊。笑聲比溪水上的陽光還要明亮,卻有那麼多人吝惜金子銀子一樣吝惜笑聲。但她卻是那麼愛笑。這個女人——他已經開始把母親看成一個女人?——那麼漂亮,那麼窮困無助,那麼暗地裏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鄙棄,卻那樣快快樂樂。村裡人說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現在,她又叫起來了。村裡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聲不吭,有人甚至為了一聲不吭而憋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說得拉屎拉尿一樣輕鬆。這是女人的一種體面,至少在機村是這樣的。這女人卻痛快地呼喊着,聲音從被雪掩蓋的靜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搖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達天上,讓上界的神靈聽到才好一樣。世界卻沒有任何被這歡樂而又痛苦的聲音打動的一點跡象。沒有一點風,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墜落下來。只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聲音撕開。從此,作為一個男人,他就知道,生產就是撕開,把一個活生生的**。格拉往上山走,積雪在腳下咕咕作響,是在代他的心發出呻吟。想到自己初來人世時,並沒有一個人像自己一樣心痛母親,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了下來,當他進入森林時,母親的叫聲再也聽不到了。格拉又找到了他們的腳印。他努力把腳放進步幅最大的那串腳印里,這使得他腿上被凝血粘合的傷口又開裂了。熱乎乎的血像蟲子一樣從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邁着大步,微微仰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不知為了什麼而開心的笑容,因此顯得迷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