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蜂飛舞(3)

群蜂飛舞(3)

桑木旦先生的夢魘整個冬天,拉然巴格西閉關靜修。春天,他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額頭變得高而且亮堂,中間彷彿要生出角來似地凸起,放射着超然的光芒。格西不僅樣子大變,性情也變得隨和起來。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師從他學習經院哲學,對弟子也不似原來嚴厲了。活佛說:“格西以前話又多又長。”格西說:“我夢見了桑木旦先生。”“那是他要回來了嗎?”活佛發覺自己懷念着桑木旦先生,不知是他自動還俗還是他成了博士的緣故。活佛又看到多年前的情景。看到一幫男女同學出去野餐。他想:那兩匹白馬是自天而降的吧?它們那樣潔白,那樣輕盈優雅,應當不是俗世的產物。當時,他們卻都沒有想到這些,只是憑了少年人的敏捷身手和美好心情翻身上了馬背,往寶石般湛藍的湖邊飛奔而去。湖泊幽藍寧靜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天空。兩個少年人驚喜地歡叫起來。活佛對我說:“我現在還聽得見自己是怎麼叫喚的,還有桑木旦先生。”每天,他都來看我。一臉親切莊重的神情。背後跟着他眉清目秀的侍從,小心翼翼地捧一罐牛奶。活佛把牛奶遞給我,看我一口氣把牛奶喝乾。完了,我對着罐口大喘,裏面就像大千世界一樣發出迴響。然後,他問:“寫到什麼地方了?”“你們因為美景而叫喊。”“我們,我和桑木旦先生是喊了。喇嘛們就沖了出來。”喇嘛們像埋伏的士兵一樣從盛開的小葉杜鵑林中沖了出來。也許因為花香過於濃烈,他們像醉了一般搖搖晃晃。後來,他們說是因為終於找到了領袖的極度幸福。喇嘛們得到兆示:圓寂已久的十六世活佛早已轉生,十七世將是一個翩翩少年騎白馬出現在初夏的湖邊。他們撲倒在馬前,用頭叩擊柔軟的草地。等抬頭時,他們卻一下子呆住了。面前是兩個少年騎來了兩匹白馬!其餘都像預兆中一樣,鮮花悄然散發奇香,鷗鳥從湖面上飛起。看來,他們必須選擇一個了。拉然巴格西的手伸向了看去更聰明俊美的少年。可桑木旦卻一提韁繩,叫道:“不!”然後,一串馬蹄聲嗒嗒掠過湖岸。於是,巨大的黃色傘蓋在如今這個活佛頭上張開,在那團陰涼的庇佑下,少年人走上了他威儀萬分的僧侶生涯。活佛如今平靜地向我追憶這些往事,當然也掩過了一些尷尬的段落。他總是以一個宗教領袖的口吻說:“桑木旦先生當了博士,我為此而感到安慰。我還要為他多多地祈禱。”我不好表示反對或贊同,就曖昧地笑笑。他又說:“我確實想念他。”他也對格西說同樣的話。格西說:“等着吧,他十二天之內就會回來。”桑木旦先生是十三天頭上回來的。這次回來,桑木旦先生帶着帳篷、睡袋、照相機、罐頭食品。也就不再住如今我住的房子,而把營地扎在了寺院外邊生長蘑菇的草地上了。桑木旦先生人也有些變了,不再是那種十分聰明而對什麼都可以滿不在乎的樣子了。想是因為已經是國家的博士了。他在自己的帳篷里招待活佛與格西吃了一頓水果罐頭:梨、荔枝、菠蘿、楊梅。他戴着舌頭很長的帽子,持着相機肆意拍攝:塑像、壁畫、法器、日常生活用具。其餘時間就趴在罐頭箱子上寫一本書。活佛趁他不在時看到了書名:《在塵世和天堂之間——我短暫的喇嘛生活》。那麼,他永遠地回到塵世了,往天堂方向走了一段又回去了。一股溫情湧上了活佛的心頭。晚上,活佛又去看他。昔日的朋友已經入睡了。帳篷四周蕩漾着水果的甘甜味道,那是桑木旦先生打開的罐頭所散發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臉。這個快樂的人的夢看來並不輕鬆。他的眉頭緊皺。活佛為他祈禱一陣,桑木旦先生嘆息一聲,眉頭就舒展開了。回去的時候,露水打濕了活佛的雙腳。第二天,活佛又去了帳篷。桑木旦先生不在。活佛又想起昔日兩個少年人之間的小小把戲。他找來幾塊拳頭大的石頭,塞到了桑木旦先生的被褥下邊。這些都被格西看在眼裏。他說活佛已經有很好的心境接近真如了,格西是在活佛留他一起用飯時這樣講的。這時,桑木旦先生進來了,說是昨天晚上做了噩夢,夢到活佛打他,一拳又一拳。格西笑了。活佛就往桑木旦先生身上真打了一拳:“是這樣嗎?”“沒有什麼痛,但確實在打。”格西就說:“我看你要離開我們了。”“是。”桑木旦先生低下頭,說,“我要走了。”沉默好一陣子,活佛說,“以前我也做過同樣的夢嘛。”那時,總是桑木旦把什麼東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邊。硌痛身子時就夢見有人打自己。活佛一提這事,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白過來了。臉隨即也就漲紅了。活佛說:“我讓你照個你沒照過的東西。你知道我們的護法神不叫外人看見的。”活佛把一隻掛着綉畫的櫥門推開。裏面一組四隻面具就被光芒照亮。這四隻面具表示同一個人,就是那個很久以前因學問和疑問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四隻面具中三隻猙獰恐怖是他成為護法神時的化身像,一隻則是寫他的真容。桑木旦先生雖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作這個扎西班典,卻也熟知他如何成為護法神祗的故事。從相機的取景框裏,那人帶着疑問的固執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遙遠的外國去了。帶着從這裏得到的全部東西,去外國教授東方神秘哲學。但他自己也有一種背叛了什麼的感覺。告辭時,活佛說:“我要送送你。”長相奇崛而且正變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含笑不語。隔着一道紗幕似的陽光望去,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桑木旦先生跪下來,向恩師磕頭,感到了青草的柔軟和芳香。在帳篷里,活佛從褥子下取出石頭,說:“我不會再打你了。”兩個昔日的朋友相對着哈哈大笑。到了晚上,桑木旦先生遲遲不能入睡。睡着后也不得安生。老是感到有水澆在身上,醒來卻是一片月光。再入睡時,桑木旦先生就夢魘了。他夢見滿月磨盤一般從空中壓迫下來,閃爍一下,就變成了護法神扎西班典的臉。三百年前的叛逆對三百年後的叛逆斷喝一聲:“打!”許多小拳頭立即從背後襲來。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在夢中,他不斷從窄小的睡袋中抬起身子,卻又更重地落在拳頭上面。桑木旦先生這個平常快樂而驕傲的人在夢中呻吟,央求。活佛踏着月光來了,把昔日的朋友從夢魘中脫出來。前面說過,這是一片生長蘑菇的草地。今夜,露氣濃重,草地上磨菇開始破土而出了。正好有一小群頂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造成了夢魘。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不一會兒,寧靜的月光中就滿是牛奶燒蘑菇香甜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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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阿壩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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